李组长此刻说的东西,存在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现实层面的问题,这个牵扯到的东西比较多,南祝仁现在没有办法去做什么。
这方面也不方便多说。
还有一种是心理层面的东西,这个就是南祝仁在这次心理干预中可以试着去操作的了。
当然,对于现实层面的问题,南祝仁在干预结束之后也可以去和负责人试着去验证;哪怕是通过和来访者的对话,也能够了解一部分。
南祝仁还是先试着把自己的工作限定在来访者的心理层面——至少是在这次心理干预中。
南祝仁想了想,开始先对来访者刚刚的陈述进行一次【解释】:
“所以,在你看来,存在一个“他们”,一个在上级部门或者平行部门里面的、不了解实际情况的群体,这个群体拖慢了你们物资调配的进度,他们的行为是目前很多困难的核心原因。我这样理解准确吗?”
来访者用力点头:“对!”
南祝仁又道:“而且听你的讲述,因为他们的问题,已经造成了一次严重的后果,导致你们的救援行动遭受了严重的干扰——比如那次延迟了三天才到的物资。”
南祝仁看着来访者的眼睛:“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来访者又把胸前的冲锋衣拉链往下拉了一点,拿起面前的矿泉水瓶,似乎是想要用这个浇灭一些内心的愤怒一样。
痛饮一口后,他用力点头:“对。”
南祝仁点头。
通过之前“用催眠让李队长好好睡了一觉”的陈述,南祝仁现在虽然能够绕开来访者的部分防御,让对方能够安稳地坐在对面接受自己的干预。
但想要进一步用技法,还是不太够了。
于是南祝仁继续对来访者予以【支持】,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在工作中遇到这种拖后腿的同事确实很让人头疼,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而要应对这样一个复杂的局面,我们需要非常清晰的思路。”
说着,南祝仁翻开眼前的文件夹,抽出一张A4纸盖在档案上面。
“不管是继续我们这次的谈话,还是按照你说的向上提交证据,都需要更多的细节。所以——”
南祝仁看着来访者的眼睛:“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帮我把我们面临的情况再仔细梳理一遍吗?也许我们能找到更有效的应对策略。”
这种表述似乎正中来访者的下怀。
就看到来访者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怎么梳理?”
南祝仁道:“我们从你最确定的证据开始。你主张‘他们’在故意扣留你们的物资,那对此,你手头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是什么?”
来访者回答得很快。
他不假思索,似乎在心里重复了无数遍一样:“还能有什么?几天前提交的申请一直显示‘审核中’,拖拖拖一直拖!我打电话过去问,结果他们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直不给我一个确切的进度!”
“还有刚刚我说的那个三天之后才批过来的物资,迟了多久?在有预案的情况下,正常的物资调运怎么可能会花这么多的时间?!”
来访者的话不但快,而且表达非常流利。
但是说的东西,和刚刚已经讲过一遍的陈述没什么两样的。
南祝仁最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印证来访者和档案上面陈述的内容。
“那针对这种情况,你有什么相应的措施去改变吗?”
来访者对这个问题应答得也很快,他先是叹了一口气:“这种东西……不能细想,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闹得太大,那样反而可能让整个工作停摆一段时间,损失更加无法估量,南老师,你能懂吧?”
“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有用我每个工作空余的时间去反映,去催。只要开会什么的,我都去提这个事情,基本上每次都要跟人吵起来。”
“可能用处不多,但最起码我要把我的情况、我的态度反应上去,不然所有人都不会把这个当做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来访者又仿佛有些不甘地加了一句:“对于每次批下来的物资,我都会反复去核对。用清单对着物资,从数量、型号、到保质期,我的下属对一遍,我自己再对一遍。”
来访者突然长叹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们虽然迟了,但没有在东西上面偷工减料——这算是好事,不然会害更多人。”
“但他们没有偷工减料,我就没法抓住他们的尾巴,就得要一直忍着他们的拖延……唉!”
来访者表情纠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南祝仁明白了。
问题验证完毕。
……
在挑选档案的时候,南祝仁就是非常具有选择性的。
他不可能在对来访者近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匆匆过来做心理干预。
这是对来访者的不负责,也是对干预的不负责。
之所以选择眼前的李组长作为干预对象,是因为南祝仁早在北都知道自己要出差的时候,就已经从各个渠道了解到了救灾的基本工作流程。
其中,就有物资调配的部分。
而同时,手中的档案,其实也有备注好灾区各个片区的物资调配情况作为验证。
从这个角度来看,指导员对于心理评估的技术虽然外行,但是对于这种事实层面验证的事情却是绝对专业的。
南祝仁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后勤物资的调配,是正常的。
灾区的交通条件困难,多个片区之间的压力拥挤同时变化性大,任何物资都不可能像是李组长说的那样随叫随到。
而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来访者还有眼前的反应,那他所展现出来的认知,就是绝对有问题的了。
对方对于后勤的调拨速度显然有着错误的认知,甚至还因此营造出了一个“假想敌”。
心里快速过了一遍来访者的情况之后。
南祝仁打算试着用【苏格拉底式提问】,来对李组长进行初步的干预。
【苏格拉底式提问】是一种在认知行为疗法中非常核心且强大的技术。
这是一种以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命名的咨询对话技术,其核心并非灌输答案,而是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开放而系统的问题,引导来访者进行深入的自我探索。
咨询师运用这种提问方式,能够帮助来访者审视自己固有的、常常是负面且僵化的思维模式。最终目的是让来访者自己发现其想法中的偏差或不合逻辑之处,从而主动孕育出更贴近现实、更富有建设性的新认知。
按照循序渐进的步骤,【苏格拉底式提问】主要有五种问题会在咨询中依次呈现。
分别是“澄清提问”、“探寻证据与反证提问”、“探索性提问”、“评估后果提问”和“逻辑探究提问”。
在刚刚的干预中,南祝仁和来访者的对话已经暗含了“澄清提问”和“探寻证据与反证提问”的前半部分,分别用于呈现来访者如今的错误认知,以及来访者产生这些错误认知的根据。
接下来,就是试着去对来访者的错误认知进行反证。
然后用“探索性提问”,例如“物资延误,是不是有其他的可能性”来打破来访者思维的单一性,引导来访者延伸出新的认知;
再用“评估后果提问”来呈现来访者继续保持当前认知可能的后果,最后用“逻辑探究提问”来暴露来访者认知的不合理性。
【苏格拉底式提问】不是一种技法,也是一种会隐藏在咨询各个角落的谈话方式。
对于眼下的情况来说,理论上是可以适用的。
……
心中打定主意,南祝仁对来访者刚刚的话进行了一次重复:
“嗯,你说你提交上去的申请总是在‘审核中’,同时打电话过去催的时候,也总是被敷衍。所以你觉得他们是在故意拖延。”
南祝仁试着进行一次【反证】:“我对这一块不太专业,我想问问你了解其他片区的协调员在申请物资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流程,是和你一样的待遇吗?”
李组长闻言沉默了一下,他看着南祝仁的眼睛,道:“是。”
【反证】似乎成功了。
但李组长的眼神,却让南祝仁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身体后仰,微微眯眼,眉毛下压并聚拢。】
【嘴唇紧抿,嘴角轻微下拉,同时微微抬起下巴。】
【这是[疏远]和……[怀疑]?】
没等南祝仁对此做出反应,就看到李组长突然道:“我之前跟我们指导员谈话的时候,他也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李组长应激一样连续道:“你是不是想要说,其他片区的待遇跟我都一样,所以我们片区并没有被刻意针对,大家工作都不容易,对不对?”
“然后我就会说,大家的物资调配都这么慢,更能够说明后方的人有问题。”
“接着你就会试着劝诫我,说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是后方自己压力也大导致物资调配困难,或者说是路上交通不便耽误了时间,或者说是发生了其他的什么事情导致了现在的状况——”
“——总之,错的不是后面那些调配物资的人,而是我,是我的想法错了,对不对?”
来访者看着南祝仁的眼睛:“再然后你就会让我多休息一下,专注眼前的工作,不要再去胡思乱想一些有的没的……”
……
听着来访者噼里啪啦的指责。
南祝仁眨了眨眼睛。
——坏事了。
严格意义上来讲,李组长此刻说的没错,南祝仁后面确实是这么个流程。
很多心理技巧的干预手法其实并没有多高深,有些社会阅历或者交流技巧的人,在日常生活中都能够用出来。
因此在学心理咨询技巧的时候,很多人都会生出一种“这技术好像我会的,这有什么好学的?”之类的想法。
这种想法不算错。
但就像是大家都知道被刀划伤了要消毒、清创、缝合伤口,却很少有人会自己去做这么一个流程,而是会选择去医院。
因为同样的操作,医生的手法就是更加精湛。他们能够根据伤口的位置、大小、性质,来选择最适合的缝合线、缝合法,甚至是最少的缝针数。
换成一个不专业的糙手汉去胡乱缝伤口,最好的后果就是留下难看的疤;差一点可能根本止不住血,还要拆开来重新缝;最差的情况,就是扎破了什么不该扎的东西,导致二次创伤。
显然,李组长的指导员就是这么一个糙手汉。
他用浅显的道理事先劝过了李组长一遍,但显然收效甚微,甚至把情况还恶化了一些。
这让此刻拿着针线的南祝仁有些麻爪,因为同样的治疗手法显然已经不适用了。
这也是多数“接锅”的咨询师会遇到的情况。
简单直接地运用【苏格拉底式提问】是不行了。
南祝仁心中暗叹一口气——也是这次心理干预的形式不太对。
如果是正常的心理咨询,头两次、三次,都是在构筑咨询关系的阶段。
而等咨询关系构筑好之后,哪怕南祝仁如眼下这样重复使用【苏格拉底式提问】,也不会激起来访者这么激烈的反应。
在良好咨询关系的基础上,来访者甚至说不定还会重新审视自己。
南祝仁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第一次咨询就上干预,但那都是在来访者本身有极强的求助意愿,或者是其他有利于推动进程的情况发生之后。
而眼下,太急了。
但也没办法,现在的环境必须要缩短资料收集时间,尽可能地用快速干预手法先短期缓解来访者的情况。
这也是“心理干预”和长程的“心理咨询”的区别。
南祝仁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补救。
……
其实如果客观地看待眼前的情况的话,也算是有利有弊。
“弊”的部分,已经都解释过了。
而“利”就是——
南祝仁看着李组长因为气氛和炎热脱下来的甩到一旁的外套,以及一副“我要和你好好掰扯”的样子。
至少现在对方不再是之前刚进来那种随时都要走掉的状态,而是把自己当做一个需要对抗和说服的敌对方。
这反而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