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师们对视了一下,都不敢接负责人的这个问题。
黑圈老师沉吟了一下,半晌才喃喃自语道:“……这人绝对不太正常。”
听到这句话的咨询师也没有去接这个评价。
同时,一旁也有咨询师疑惑道:“他就这么直接过去了?不仔细看看档案,或者先消化一下信息?”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获得回答。
大家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倒是有咨询师把目光投向一旁刚刚李队长坐过的箱子。
在发生过一些不太合常理的事情之后,南祝仁那些略微出格的举动似乎已经会回落众人的接受范围之内,属于不值得引起质疑的级别了。
……
另一边,南祝仁被工作人员带到了干预目标的房门前。
最后翻开档案确认了一下信息后,南祝仁伸出手。
咚咚咚——
敲门。
因为这是在别人的地盘,南祝仁现在做的也是心理干预而非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咨询。所以这回南祝仁不是在咨询室里面等着来访者上门,而是他“上门”了。
同时也没有咨询助理帮忙,很多事情都要南祝仁亲力完成。
如果是刚刚毕业没多久、或者刚工作才几个月的年轻咨询师,这个时候可能立刻就紧张起来了。
而南祝仁——甚至觉得有些新鲜。
他默默在门口等了一会,没人应声。
南祝仁想了想,正准备再敲门,一旁的工作人员却提醒道:“南老师,里面没人……”
嗯?
南祝仁的动作一顿。
工作人员赶忙道:“是这样,老李现在还在工作……我们正在通知他过来找您,所以得麻烦您先等一下。”
哦,是刚刚和李玲玲的那次咨询有了些误解,南祝仁还以为需要进行干预的工作人员都是以那种形式进行的。
南祝仁眨了眨眼,对工作人员表示感谢,随后直接推门而入。
眼前是一个小型的单人办公室,很简陋,大部分的办公陈设都已经被搬走,估计是物尽其用去了。
反倒是有不少不常用的物资堆砌在这里,想必是把这地方当做储物间了。
除了这些物资之外,现在留下的只有一张办公桌,以及围绕着办公桌对坐的两张椅子。
南祝仁怀疑这三个仅剩的道具都是被临时搬过来的,就是为了方便他做心理干预。
【太不专业了。】南祝仁心里暗叹一口气。
“麻烦一会务必不要让人进来拿这些。”南祝仁指了指墙角堆砌的那些物资,又指了指门外,“然后尽量不要让外面有太多噪音来干扰。”
工作人员连忙点头称是。
随后南祝仁立刻进去,把窗户打开通风,拉开窗帘尽可能让屋内亮堂,同时移动物资,尽可能增加咨询室内的空间感。
最后,他把对坐的两张椅子移动,变成侧对,减少一会谈话可能会引起的对峙感。
【这才勉强有点样子。】南祝仁叹气。
条件有限,可以理解。
随后,南祝仁拿过两瓶矿泉水,一瓶放在来访者的位置前,一瓶自己拧开抿了一口。
翻开来访者的档案,眼睛失去聚焦。
【心流状态】
用最快的速度,最后再把来访者的情况过一遍。
……
【姓名:李明
年龄:35岁
岗位:协调员
心理状况:该同志近两周常处于失眠、焦虑、暴躁易怒的状态,经常和物资协调中心发生争吵,坚信有一个上级或者平行部门在系统性地克扣、拖延其所在片区的关键救援物资。经常超负荷工作,反复核对不必要的数据,多次在会议时和人发生冲突。
初步分析:该同志思想坚定,工作态度认真,个人生活作风良好,系可能因为灾区工作压力出现心理问题,申请心理专家干预。
……】
……
档案剩下的部分就是关于教育经历或者其他家庭成员的信息了。
从心理学来说,是非常简洁乃至于简陋的档案。
不过考虑到做档案的人也不是心理人,仅仅是临时负责这项工作,所以勉强能理解。
利用有限的信息,南祝仁试着从来访者的状况去假设出对方问题的可能成因,准备在一会的咨询中一一验证。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南祝仁在“预设”来访者的问题,只是为了提高咨询效率;如果来访者的问题不在南祝仁的假设中,那自然还是要按照来访者的节奏来。
不一会。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请进。”南祝仁高声道。
门“咔嚓”一声打开,进来一个裹着疲惫与寒气的男人。
对照档案,三十多岁的样貌,只不过在黑眼圈、脏乱皮肤、以及长时间没有打理的胡渣的衬托下,像是快四十岁。
同时,对方眼睛里面惯例地布满血丝,冲锋衣上到处有干的或是新湿的泥泞。
对方进来的时候眉头就是紧皱的,在看清楚南祝仁的脸之后,眉头皱得更深。
“你好。”
习惯性地礼貌问好之后,他打量了一下房间内的环境,没有脱下自己的冲锋衣,直接坐在了屋内唯一的椅子上。
南祝仁刚刚打开房间通风没有多久,室内理论上温度要比外面高上一些。
这种情况下,对面的来访者没有脱冲锋衣,一种可能是作为常见的【防御】姿态的展现;另一种可能,则可能是因为对方根本没打算在咨询室里面待太久。
南祝仁眼睛快速打量了一下来访者:半坐在椅子上的臀部,不断抖动的膝盖和脚,双腿岔开并且有一条直接对着门的方向。
对方应该两种情况都有,而且第二种情况占的比率更大一些。
“你好,李组长,感谢你在这个百忙之中抽时间过来。”南祝仁微笑道。
“我叫南祝仁。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今天往我们营地进驻了一支心理援助团队,我就是其中之一。”
说着,南祝仁示意了一下手里的档案:“你也不用太紧张,主要是之前你和指导员的谈话的中显得有些焦虑,所以现在我需要核实一下情况。”
“你可以把这当做是一次聊天,我也正好想要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营地的日常工作——尤其是你所在的部分。”
虽然这个工作和心理咨询很相似,但一些底层的规则其实是不一样的。
南祝仁用了不一样的开场白,试着绕过眼前李组长的【防御】。
“我明白,我明白……南老师是吧?”就看到李组长抿了抿嘴唇,“谈话嘛,我经历了很多次了,甚至我自己也给我手下的组员谈过话……”
他偏了偏头,似乎是想要看门的方向。不过可能是觉得这样的动作太过明显而且显得不礼貌,又强行把头板了回来。
李组长道:“我也理解这个工作的性质——但说实话,我时间很紧,外面一堆事等着我。要不是他们说我再不来聊聊就要强制我休息,我根本不会坐在这里。”
“也请你理解我们现在的情况确实很紧张……所以咱们节奏尽量紧凑一些?”
嗯,还是没有把防御绕过去。
意料之中,毕竟最开始的开场白面对职场新人还行,但凡工作过几年都不会相信“你可以把这当做是一次聊天”的鬼话的。
南祝仁面色不变,很快采用另一套措施。
“好,感谢你的理解……我们先核对一下资料吧。”
南祝仁做出看档案的样子:“首先……李组长,木子李?”
非常意外地把重点聚焦在了李组长的姓氏上。
“对。”李组长点头,很用力地点头。
接着,就看到南祝仁突然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们刚到的时候也碰上了一个姓李的队长,他看着年纪比你小一点,但是状态不太好。之前去那个会议帐篷的时候,这边的负责人一直在喊他休息。”
李组长顿了一下,腿抖得更用力了,但还是强耐性子道:“对,你说老李吧?他确实很硬。”
李组长的年纪更大,但是却称呼李队长为“老李”。
结合耐着性子也要夸赞对方一下的反应,不难看出他对李队长的欣赏甚至推崇。
“而且他很拼命,一直不休息。我前几天还想着让后勤调点安眠药过来给他偷偷吃下去,可是没过审……”李组长继续道。
南祝仁淡淡道:“哦,这个不用了,他已经睡着了。”
李组长正在抖的腿一顿,脸上并没有露出开心的神色,反而惊疑不定起来:“他……怎么了?”
这明显是误会了。
南祝仁要的却就是这个效果。
“哦哦,你误会了,他什么事情都没有。”南祝仁笑道,“只是我之前刚好在帐篷里面碰到他,就……算是小小地催眠了一下吧。”
“换成正常人肯定没有这么顺利的,但是李队长倒头就睡,那位负责人检查了好一会才放心,直接叫来两个工作人员把李队长抬走去好好睡一觉了。”
南祝仁像是感叹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么一件事情,你们都姓李,而且工作都很负责——真的很不容易。”
李组长的腿安静了下来,不抖了。
他打量着南祝仁,半信半疑。
“是吗?你让老李睡着了?”
南祝仁点头,没有再做解释了。
李组长沉默了一会,道:“那还……真是麻烦你了,老李的状态一直让人很担心。”
他的身体往后靠了靠,屁股终于在板凳上面坐实在了。
……
南祝仁心里舒了半口气,这个【防御】算是简单绕过去了。
感谢李队长,不但让自己在帐篷里面拿到了话语权,眼下还在继续发力。
毕竟当时催眠李队长的环境不是咨询室,也没什么保密条例。
想必知道自己能够帮到其他的同事和战友,李队长也会更加高兴吧?此刻正在做的梦也会更加香甜吧?
南祝仁稳住心神,再做出看档案的样子:“然后根据上面的记录,李组长你最近经常失眠,而且……情绪不太稳定?”
接下来李组长的反应,略微出乎了南祝仁的预料。
“‘情绪不太稳定’,上面是这么写的?”李组长问道。
南祝仁点了点头。
他其实已经缓和了一些措辞了,原话是“暴躁易怒”。
李组长深吸一口气:“南老师你看着很年轻,而且也刚刚来我们这里,所以可能不太清楚我们这里的情况。”
“这里洪水出现得很突然,哪怕有预警,哪怕有预案,但是当事情发生的时候,留给我们的时间依然是很紧的。”
“可能昨天晚上接到通知,今天早上我们就要把东西准备好,下午就只能在车上轮流睡觉,晚上就要就要在现场展开工作了。”
“这需要我们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
李组长又深吸一口气,这口气比上一口更深,也让他的胸膛更加剧烈地起伏。
“这其实不难,只要大家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行了。但——”李组长突然一咬牙,“有些人就是办不到!”
他的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同时右手狠狠地在面前挥了一下,把南祝仁都吓了一跳。
但南祝仁很专业,不管是表情还是身体姿势都绷住了,只有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好在李组长不会微表情分析,就算会,此刻情绪升到了一个高点的他也注意不到了。
“我‘情绪不稳定’?我当然情绪不稳定了!如果那些后面调物资的人能更有效率一点,更快一点,我们前线的人能少吃多少苦,又能早救多少人?!”
“我说了多少次,要柴油发电机、要柴油,最需要防水布,报告打上去多少次了?不是延误延付,就是给你一些无关紧要的借口来搪塞!”
“你知道他们最久一次拖了多久吗?三天!整整三天!”李组长伸出三根手指头,“如果他们认真一点,如果他们不捣乱,这些东西早就该到了!我们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我们本来可以救更多人的!”
“南老师你也要记录档案吧?你把我说的话每个字都记下来,每次我打报告都没人理,你现在写下来给他们看看,我倒要看他们能不能一直装聋作哑!”
李组长气喘吁吁地一拉脖子处的冲锋衣拉链,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而正面承受了李组长一通愤怒宣泄的南祝仁,眨了眨眼睛。
他明白对方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