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城外,杭州卫的三千大军在城外三十里扎营休整。
这个距离,不算远,所以能在定海城那边出现什么变故的时候,及时反应,不至于错过战机;
这个距离,也不算近,又能在万一定海城狗急跳墙派兵袭扰的时候,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不至于被偷袭。
当然,这个距离,更是由于杭州卫上下对接下来这一场仗的担忧与忐忑。
因为换个角度来说,这两个理由,其实都可以不用。
难道直接兵临城下,不可以吗?
营中的一处军帐中,几个千户坐在一起,眉宇间,没有丝毫对建功立业的憧憬激动,有的只是十分明显的紧张与忐忑。
“明日一早就到定海了,如果定海那边不服软,难道咱们还真的要跟他们开战吗?”
一个声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就像是一柄匕首扎在了蓄满水的皮囊之中。
忧虑便像是决了堤的洪水般,顺着那道撕开的口子,倾泻而出。
“定海卫再是不济,也是满员编制,再加上据城而守,咱们手上只有三千人,真要闹将起来,咱们打得过吗?”
“就算咱们的将士们都悍不畏死,但此行咱们连个像样的攻城器械都没带,拿什么去破定海城的城墙啊?”
“兴许侯爷安排了内应呢?”
“就算有内应打开城门,那又如何?三千人对五千人,对方还有衙役、百姓,难不成优势在我们?”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倾泻着心头的忐忑,也在竭力说服自己克服,但最终的结论,都是指向了悲观。
“要不,咱们去问问指挥使大人吧?”
一个人开口提议,而后几乎是立刻赢得了众人的赞同。
众人便纷纷起身出帐,来到了中军大帐前。
请示之后,走进了大帐,发现张先竟然也在。
面对这位齐侯派来军中的“监军”,众人的话,登时堵在了喉头,嗫嚅着开不了口。
游鸿运皱着眉头,“有什么话,直说便是,这儿都是自己人,不必藏掖。”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在虽然是行伍中人,也有会婉转言辞的人。
一个千户拱手道:“大人,明日一早就将抵达定海了,我等在思考,要不要连夜让随军的军士们,赶制一些攻城器械备用?”
有了这个启发,众人也立刻懂了,纷纷开口附和,“是啊,侯爷都说了,定海城里的走私势力蟠根错节,极其庞大,如果他们并没有在咱们的兵威之下,望风而降,反倒是负隅顽抗,我等早做准备,也可避免届时措手不及啊!”
“咱们此行出来,并未携带多少攻城器械,届时城门紧闭,据城而守,我们恐无胜算啊。”
听了众人的话,带兵出征的游鸿运眉头皱起。
他再是根基浅薄,心思不深,那也能听明白,自己手底下这帮人,怂了。
在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杭州出发,一路走到这定海城外后,他们的那股气儿被消磨干净了!
面对着可能的碰壁与苦战,他们怕了!
随着他们的七嘴八舌,不论表面上言语的伪装有多好,那份恐惧还是十分明显地从字里行间漏了出来。
砰!
游鸿运猛地一拍面前的案几,脸色骤然一沉,“方才本官说我们都是自己人,既是因为我们都是军中袍泽,更因为我们都是侯爷一手提拔起来的!”
“当初在谭勇当道,卫所之中,贪腐横行之际,我等都没有出头之日!皆是承蒙侯爷恩德,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如今,侯爷有令,我们出师有名,堂堂正正,为何却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畏手畏脚!如此行径,对得起侯爷的栽培吗?”
游鸿运的声音,在大帐之中,掷地有声。
他的心头,虽然也同样带着忐忑,但他比众人强的地方就是,他有一颗绝对忠诚的心!
他知道,自己若没有侯爷的提拔,如今不过是一个区区城门卫,哪儿有这代指挥使的风光。
对游鸿运的这般想法,众人其实也心知肚明。
他们也同样受过侯爷的恩情,但恩情,也分大小。
对游鸿运而言,这是可以粉身碎骨浑不怕,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的大恩;
但对他们而言,从总旗、百户提拔到千户,这份恩情,并不足以买下他们的命。
所以,在游鸿运的厉声斥责下,他们也来了火气,不软不硬地给他怼了回去。
“大人之言甚是有理,但战场上终究需要刀枪见真章,不是说谁口气大,谁就能赢的。”
“是啊,虽然咱们对侯爷感恩戴德,可定海卫又不会,他们若是据城而守,负隅顽抗,难不成咱们可以靠着口号就拿下他们吗?”
“大人,将士们的性命也是性命,咱们身为领兵之人,也当对他们负责啊!”
众人一言一语,看似争辩,实则挤兑嘲讽,说得本身就口才有限的游鸿运哑口无言。
但就在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张先开口了。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轻笑一声,“诸位说得这么多,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一个意思,你们怕了。”
众人登时神色一凛,想要争几句嘴,又忌惮着张先身后的齐政,面露犹豫。
张先却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老实说,怕,不是什么问题。谁面临着这样的局面也会怕。”
“三千步卒,对面是整整一个卫所的兵,还有一座城池,听起来,的确是一场很艰难的战斗。”
张先的话,听得众人的脸上露出浓浓的不解。
这怎么还帮着他们说话呢?
游鸿运也诧异地看着张先,那目光似是在说:兄弟,你到底哪头的?
张先看着众人,眼神之中忽地露出几分让他们猝不及防的嘲弄,“当初被侯爷安排在嘉兴,伏击倭寇的苏州卫可能也是这么觉得的吧?”
“一千倭寇就能打得两三千的卫所兵狼狈而逃,那一次整整有四五千,还包括倭寇的主力大部井上五郎的队伍,不比这五千武备废弛的定海卫强?”
“但苏州卫是怎么做的?”
“我记得,当初捷报传来,诸位在我面前充满着艳羡,嘴上更是说着侯爷怎么不信任你们,不让你们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偏心更早跟着侯爷的苏州卫,让你们错失这等大功。”
张先的嘴角勾起冷笑,“现在,机会给你们了,但你们不中用啊!”
“瞧瞧你们现在这个样子,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哪儿有一点虎狼的样子,分明就是一群软弱无能的羊,就这种样子,你们凭什么接得下侯爷的赏赐!”
一通话,说得游鸿运忍不住要拍桌子叫好,也说得不少人面红耳赤,羞愧地低下头来。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心性,也有人在这般近乎被指着鼻子嘲讽的言语之下破防,直接回怼了张先。
“张大人这话多少有些牵强了吧,我们明晃晃地用毫无准备的步卒去进攻重兵据守的坚城,和当初苏州卫伏击毫无准备的倭寇,完全是两回事啊。”
“可不是么,这种近乎于送死的任务,也能叫送功劳?”
好几个人都开口辩驳,总结起来就五个字:【那能一样吗?】
张先呵呵一笑,“意思是,侯爷应该将功劳准备好,然后送到你们面前,请你们享用?”
“我等自然不敢如此奢望,只是希望张大人说话更合理一些,如此倒显得我等不识好歹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就替侯爷给你们传个话。”
张先站起身,看着众人,“你们无需向定海进军了,明日一早便可班师。”
众人闻言,齐齐一愣。
游鸿运连忙劝阻道:“张兄,不必如此,我等还是愿意听从侯爷吩咐的。”
张先瞥了一眼众人,见众人都不说话,微笑摇头,“无妨,这也是侯爷的吩咐,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后悔就行。”
他起身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而后走出了帐外。
望着头顶的夜色,他幽幽叹了口气,都说跟着公子可以白捡功劳,但也要自己争气才行啊!
有些人,递到手边都嫌伸手麻烦,那就没办法了。
见到目的达成,一帮军官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觉得心愿达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一夜安眠之后,翌日清晨,众人在晨光中醒来,很快就被召集到了中军大帐。
走进大帐,只见代指挥使游鸿运神色阴沉地坐在主位上,看向他们的目光仿佛要把他们吃了一般。
众人不禁心头一凛,目光交汇。
这架势,不会反悔吧?
难说,看上去不像是打算撤兵的样子。
如果一会儿反悔,咱们可要坚定立场啊!
众人无声交流着,终于等到了全员到齐。
而这一次,张先并没有出现在中军大帐之中。
“人都到齐了。”
游鸿运冷冷开口,“首先,本官向你们宣布一个好消息,按照你们的请求,稍后立刻撤兵,回转杭州大营。”
众人没敢欢呼,甚至有人开口又当又立地惺惺作态,“大人,我等并非请求班师,而是希望做好充足准备,然后再进军定海城,以免将士们无谓的伤亡。”
“还他娘的放屁呢!”
游鸿运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你们这些小九九谁不明白?他娘的装给谁看呢?”
“你们觉得,以侯爷的英明和谋算,会干让我们去送死的事情吗?”
“老实告诉你们,昨天夜里,侯爷安排的后手就已经悄悄拿下了定海城,让我们去定海,只不过是让我们去走个过场,然后就可以雨露均沾地,将攻克定海城的功劳赏赐给我们,以奖赏我们这些日子的忠诚!”
“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从被自己人打开的定海城门走进去,就可以论功一级,升官发财,这种大好事,就他娘的被你们的懦弱和胆怯,搞没了!”
“你们要撤兵,那就撤吧!如了你们的意!”
“他娘的,一帮蠢货!一帮可以记在史书上的蠢货!”
被游鸿运这么指着鼻子骂,众人却没有愤怒。
他们都被游鸿运的话震惊了。
定海城被侯爷的人暗中拿下了?
这.这怎么可能?!
但他们也知道,这种天大的事情,不可能会是假的,侯爷也没必要诓骗他们,因为随时可能被戳穿。
哪怕将他们骗到定海城下,也没用。
这么说,这事儿是真的?
侯爷原本的意思真的只是让他们去走个过场?
然后这种天大的好事,这种唾手可得的功劳,被他们自己作没了?
“咳咳,大人,能不能与张大人说一声,我等愿意”
“滚!”
游鸿运的回答,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杭州卫调头班师的消息,也让秦洪涛喜出望外。
本来此番他的功劳已经足够大了,也做好了听从侯爷安排,将这攻克定海的大功拱手让人,以换取侯爷信重和更大收获的准备。
但谁知道,还有这样的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杭州卫都跑到定海城外了,居然调头回去了!
等他听完赶到定海城的张先将事情原委说完,更是啧啧称奇,继而笑得嘴角都咧开了。
杭州卫居然这般作死,将这么好的好事,主动放弃了。
那这个功劳,可就是他的武昌卫和汪直、古十二一起分享了。
那帮人的未来,或许也在这一刻被侯爷判了死刑了吧。
张先倒没有太多的颓丧,他的功劳不需要这个来增加。
他只是对古十二道:“通知侯爷了吗?”
古十二嗯了一声,“昨晚安定好城中一切,便派人快马赶去了杭州城,此刻估计也快到了。”
当天中午,随着那从定海城快马赶来的队伍,冲入城中,一个惊人的消息,也随之在杭州城中炸开。
定海城,定了。
被朝廷定了。
定海卫指挥使韦天奉被诛杀,定海知府耿有量投诚,朝廷兵马肃清了定海城,那些杭州士绅担心的账本、证人,一样都没跑掉。
一时间,杭州城的人都傻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
尤其是那些参与了走私之事的杭州士绅,他们是知道定海城有多团结的。
外人总说江南是铁板一块,但他们知道真正铁板一块的是定海。
这么多年下来,这城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是这个链条上的参与者,那才叫一个水泼不进。
但是,偏偏齐政就这么做到了。
只用了两日的时间,就拿下了这个让他们觉得很可能会让齐政马失前蹄,尝到首败的城池。
还兵不血刃!
于是,不少抱着几分奢望的杭州士绅都开始了庆幸。
庆幸他们当日果断选择了投诚。
在庆幸之后,他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在许东被策反,朱俊达这个江南商会会长被抓,定海城的走私中心被一锅端了之后,镜湖里的那位,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是愤而起事,鱼死网破;
还是投子认负,引颈就戮;
至少从现在来看,继续在朝廷的规则里斗下去,他们那一方已经没有任何的胜算了。
由于越王被俘的消息还处在封锁之中,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镜湖。
就在众人好奇着镜湖深处那座王府的反应时,齐政却已经坐着船,悄然动身。
他的目标,赫然正是镜湖。
当他抵达镜湖,一艘大船便来到了码头迎接。
大船船头,一个中年文士恭敬拱手,“在下荀十三,见过齐侯,齐侯若不嫌弃,不妨登船一叙。”
齐政看着这个大名鼎鼎的越王麾下第一幕僚,缓缓摇头,“荀先生若有兴致,不妨下船,你我二人寻一处凉亭,纵观湖光山色。”
荀先生微微一笑,“看来齐侯比在下想象得还要更谨慎一些。”
齐政点头,“小心驶得万年船,本官在江南,敌人着实有些多了。”
荀先生哈哈一笑,“齐侯既有吩咐,在下自当从命,请齐侯稍候。”
很快,荀先生孤身走下船来,和齐政在道旁找了一处凉亭坐下。
护卫们清空周围,只留下田七守在两人旁边。
荀先生也没有拿捏姿态,微笑道:“齐侯抵达江南,已有两月,此番忽然造访镜湖,所为何事啊?”
齐政神色平静,“荀先生可知越王父子皆已被俘虏?”
荀先生挑眉,默默消化了一会儿,长叹一声。
齐政又道:“荀先生可知,定海城已经被兵不血刃地拿下,定海走私的各项罪证正在加急整理之中?”
荀先生再度面露惊讶,而后轻声道:“这么说来,齐侯此来,是向在下来炫耀的?”
齐政摇了摇头,“在下此行,一是来彻底清除越王在镜湖的余党,二来.”
他顿了顿,看着荀先生的面容,缓缓道:“在下是来向荀先生道谢的。”
荀先生霍然抬头,双目直直地盯着齐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