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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8章 镜湖畔,隐秘出

    镜湖的水,平滑如镜。

    岸边凉亭之中,两人的对话似乎也如这湖面一般波澜不兴。

    但很显然有人的心头绝对不是那样平静。

    那心潮的涌动就像是湖面下的暗流一般,密集又汹涌。

    “齐侯这是在嘲讽老夫?”

    荀先生的脸上露出显然的不悦。

    齐政的脸上却依旧平静,“荀先生真的会如此以为吗?”

    荀先生淡淡道:“难不成齐侯还有别的意思?”

    齐政轻声开口,“当初在下与陛下一同在山西剿灭太行十八寨,等到后来大事抵定,在下才知道,太行十八寨的龙头洪天云,乃是先帝授意百骑司提前数年安排的暗子。而深耕山西二十余载的山西巡抚宋溪山,更是先帝的潜邸旧人。”

    “先帝在山西的布局,都能如此深远,没道理对越王这个能够动摇帝位的心腹大患,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跟死脑筋般地派出一个个总督、钦差,跟送死一样地来助长越王的威名,和巩固越王对江南的影响。”

    “当日在海上,越王的船队出现,越王现身,一句话,就让许东身边那个最信任的兄弟,一刀将许东解决了,瞬间瓦解了在下苦心搭建的战力。若非在下有后手,或许就真的是要翻船了。”

    “越王都能想到对手下进行这样的布置,以先帝的谋篇布局之能,断不可能真的如表象般放任越王不管。”

    “既然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是什么样最合适?显然就得是像许东身边那位那样能够在关键时刻对越王一击致命的人。”

    齐政看着荀先生,“荀先生觉得在下说得对吗?”

    荀先生缓缓道:“对了一半。”

    “若是先帝真的有那般谋局之能,你前面的分析很正确,他在王爷身边,一定会安插人手。但既然你第一时间都能想到在下,那王爷也同样会更警惕如在下这样的人,相反,先帝若真是利害,就应该找那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却能接触关键信息的人。”

    “你指望先帝能够让卧底做到越王的谋主,那先帝早就可以拿捏越王,而不至于让江南大局糜烂到如今了。”

    齐政点头,“荀先生说得极是,这也是在下觉得不合理之处。但是.”

    他顿了顿,“倘若这个卧底,并非完全听命于先帝,而是有着充分的自主权,可以相机行事呢?”

    荀先生皱着眉头,“你自己觉得这种猜测有意义吗?可能吗?”

    齐政叹了口气,“我也觉得很匪夷所思,但又找不到另外的解释。当初老太师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若是所有的答案都被推翻,那唯一剩下的那个答案,不论有多不合理,也一定是真相。”

    “在下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但想来也只有你了。”

    荀先生淡淡道:“还是那句话,理由呢?”

    “在下审问过杨志鸿和朱俊达,他们说了,当在下刚到杭州时,杭州城是荀先生在主持大局。但荀先生所体现出来的能力,并不是一位越王这个档次的亲王谋主所应该体现出来的能力。”

    “尤其是在后期,更是完全像是被在下牵着鼻子走。就是这份太过顺利,让在下不得不怀疑,荀先生是猜中了在下的想法,从而有意配合。”

    听着齐政的解答,荀先生依旧神色平静,“难道就不能是你齐侯天纵奇才,而我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真的不行?”

    齐政摇头,“若是越王从始至终只信赖荀先生一人,倒还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据在下所知,越王手下可是有近十余名幕僚,荀先生能从中脱颖而出,牢牢占据首席幕僚的位置,能力绝不该仅止于此。”

    荀先生看着他,“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答上来,我可以告诉你真相。”

    齐政点头,“荀先生请问。”

    荀先生平静道:“第一个问题,若我的确不是先帝的人,只是王爷的谋主,在眼下这样的情况下,还有没有可能翻盘?”

    齐政微微皱眉,却并没有思考太久,缓缓点头,神色凝重道:“如果越王死在被押送到中京之前,事情会很难办。”

    荀先生嗯了一声,接着问道:“如今王爷和世子都被你擒获,定海城也被你一锅端了,朱俊达等王爷党羽也被你拿下,而主导江南奴变的互助会也是你的手笔,再加上你手上提督江南五省军政的钦差大权,可以说整个江南已经尽入你手,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齐政开口道:“当然是整治贪官污吏,然后带着越王父子和一众乱党大胜而还啊!”

    荀先生淡淡扫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问的这个。”

    齐政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最终还是开口说出了那两个石破天惊的字。

    “开海。”

    荀先生听完,却意外地没什么反应,只是缓缓点头,似在意料之中。

    他看向齐政,“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如此老实地回答我这些问题,或者说执着于探寻我的身份?”

    齐政开口道:“越王府中,有许多的文书、信件,以及其余的物证等,他毕竟是陛下的叔父,当初海上一战,皆是在下一面之辞,潜龙岛也会有人试图洗白,唯有拿到那些东西,唯有让天下人都知道在下完整接管了越王府,才能让那些宵小不敢冒头,也才能不给陛下抹上残害亲族的青史污名。”

    “那些东西很重要,而没有荀先生的配合,这些东西很难完整拿到。”

    齐政的言辞很坦诚,并没有藏掖,但荀先生的面色也并无多少波澜。

    他缓缓道:“老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当然这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答。”

    “你对老夫就是你想象的那个身份,有几成的把握?”

    齐政想了想,“当在下成功擒获越王的时候,有三四成把握;当在下回到杭州城,发现一切如故的时候,有五六成把握;当在下成功拿下定海,有七成把握;当在下前来镜湖,看到王府安稳,荀先生主动前来迎接的时候,就有了八九成把握。”

    他微微一笑,“而现在,这三个问题问完,在下就有了十成的把握。”

    “哎”

    荀先生长叹一声,“以你之智,就算老夫全力襄助王爷,恐怕也只能给你多添些麻烦,左右不了最终的胜负。”

    他缓缓起身,走到凉亭边上,负手望着外面的湖光,轻声开口,吐露了那段齐政最想知道的隐秘。

    “老夫和先帝,是在中京城相识的。”

    “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朝中关于他和越王,那时候越王还没封王,就这么叫吧,关于他俩谁当储君,斗得很激烈。”

    “他们两人各自的优势劣势,你肯定都听过了,老夫也就不多言了。反正最后先帝成功被立为了太子,老夫也觉得一切圆满,便外出游学去了。”

    “等到后来先帝登基,正在外游历的老夫,忽然被百骑司的人找上了门,说先帝有请。”

    “老夫也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们秘密回到中京城,便在一处私宅之中见到了悄悄出宫的先帝。先帝的脸上,没有半分登基称帝君临天下的意气风发,相反眉宇之间的困顿,比之当初身为皇子,万事不定时还要更深了。”

    “他告诉老夫,朝廷的摊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烂上无数倍,他甚至都没有信心能将这个朝着深渊坠落的天下再拉回来。但他坐到了这个位置,这就是他的责任,他的使命。”

    “同时,他也告诉老夫,他已经在先帝灵前立誓,此生不得对越王做出手足相残之事。”

    他回头看着齐政,“你觉得,先帝会对老夫如何吩咐?”

    齐政微微摇头,“不敢妄测。”

    荀先生叹了口气,“先帝说,让老夫去接近越王,匡正其行,引导其心,尽量令其不要为祸一方,若是越王能将已经尾大不掉的江南团结起来,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失了人心,丢了天下,希望老夫可以辅佐越王做个明君。”

    “而若是他能够当好这个皇帝,那便希望我能够帮助未来的皇帝,解决掉这个心腹大患。”

    他再度回头,看着齐政,“你怎么看?”

    齐政刚想逃避这个话题,就被荀先生堵住,“不许再敷衍,否则你别想拿着王府的东西。”

    齐政只好叹了口气,委婉道:“如昭烈帝白帝托孤故事。”

    荀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是啊,朝廷的摊子再烂,皇权怎么可能拱手让人。不过先帝的意思,一则是有备无患,其二也是希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住越王不要闹得太过。老夫知道,他也并非是带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心思。”

    “不过事后看起来,先帝的话,也没说错,这个摊子,恐怕是真的让他心力交瘁,那么意气风发的人,短短二十年,便撒手人寰。”

    “自打楚王跌落尘埃,越王原本李代桃僵的谋划失败,他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老夫也没阻止,甚至还帮着出谋划策了不少,别的不说,至少能少波及点百姓。这些年,江南的百姓已经够苦的了。”

    “然后,便是你来了。”

    “一开始,老夫的确是抱着看看你成色的想法,但当你用一场奴变,撕开江南的口子,再将这帮人交给了苏州卫之后,老夫就知道,你和其他的那些钦差不一样。”

    “怎么说呢,后面便算是顺水推舟的配合吧,也没什么功劳。”

    齐政闻言,连忙道:“荀先生言重了,别的不说,光是你在越王失去音讯之后,帮忙稳住局面,让在下可以从容收拾杭州和定海,已经这座王府,就已经是大功之中的大功了。”

    荀先生的嘴角荡开一丝笑意,“你就这么肯定老夫答应你了?”

    齐政嘿嘿一笑,摆明了就是要用晚辈的身份厚脸皮。

    荀先生叹了口气,“老夫帮你,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可知道你老师的名号?”

    齐政一愣,荀先生见状就知道这小子还真不晓得,不由佯怒道:“你身为关门弟子,居然连老师的常识都不懂,你这弟子是怎么当的?”

    齐政也不好解释自己自从拜了师,在孟夫子手下学习的时间,拢共不过旬日,还没有跟着孟青筠学习的时间多。

    “孟夫子曾经隐居镜湖,自号镜湖先生,后在镜湖讲学,我曾经向孟夫子讨教过学问,也算有一点师徒之实。”

    齐政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果然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义父多份情,爹多不压身啊!

    “好了,该说的也说完了。走吧,带你去王府。”

    荀先生直接迈步,并没有要求自己先行,让齐政后面再动身,显然对自己的掌控力十分自信。

    而等齐政带着队伍,跟着荀先生来到镜湖深处的越王府,这才发现,整个王府之中的活人竟都已经被五花大绑地看管了起来。

    荀先生平静道:“越王临走之前,给了老夫统领后方大小事务皆可决断的权力,老夫觉得,将他们绑起来,交给齐侯从轻发落,是对他们更负责的做法。”

    而这样的声音传进了众人的耳中,众人登时破口大骂了起来。

    “放你娘的屁!姓荀的,你辜负了王爷的信任!”

    “荀十三,王爷信任你,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你,你竟然吃里扒外,勾结朝廷,你枉为人子!”

    “荀先生,老夫劝你一句,虽然这朝廷狗官略有所成,但王爷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待到那时,王爷大军前来,你便是插翅难逃,不如现在回头是岸,我等还可在王爷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听着这些话,荀先生淡淡开口,一句话就将众人砸得懵逼不已。

    “你们的王爷和世子,都已经被朝廷生擒了。”

    众人脸上的愤怒几乎是瞬间凝结,像是迎头挨了一棒子般,面露呆滞。

    王爷被抓了?

    世子也被抓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你虚言诓骗!”

    “对!王爷坐拥雄兵近万,便是朝廷数万大军围攻潜龙岛,也打不下来,更何况,近日压根未曾听闻朝廷有大军调动的消息!”

    “荀十三,你想用这等拙劣的假消息诓骗我等,未免也太小巧我等了吧!”

    荀先生扭头看着齐政,摊了摊手,“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

    齐政拱了拱手,“多谢先生。”

    荀先生迈步朝外走去,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停下来,扭头看着齐政,“我可以走了吗?”

    齐政想了想,“需要护送吗?”

    荀先生摇了摇头,走出了王府。

    片刻之后,这帮还在叫嚣着的越王幕僚和府上管家等,都被扭送到了船上,准备运往杭州。

    而如越王妃等后院亲眷,则被齐政十分礼遇地请上了一艘单独的船,由齐政带来的亲卫们看管。

    “公子!发现了一间密室!”

    在越王府上小心搜集各种罪证文书的亲卫前来通报,将齐政带到了那间屡屡让越王沉醉的密室之中。

    抬头看着这幅贴满整个墙壁的巨大舆图,齐政在震撼之余不禁有点气恼起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没发明照相机。

    “将这幅图取下来,好好保存,带回中京,千万仔细些。”

    众人连声答应,而后继续忙碌了起来。

    搜查持续了将近三四个时辰,船都装了好几艘,才终于将这座底蕴身后富丽堂皇的越王府基本搬空。

    这还是不算那些用料珍贵的家具的情况下。

    无奈之下,齐政只好分出了一个百人队,留守此地,带着人先折返杭州,后面再来一趟。

    留下一座空空荡荡的府邸在身后,大船破开镜湖的水面,驶向杭州。

    水面的波纹远远荡开,无形的涟漪也将随着齐政在江南的动作,摇向远方。

    比如苏州、比如中京、又比如北渊和西凉。

    苏州,沧浪园。

    沈千钟收到了由张先亲自送来的一封齐政的亲笔信。

    “多大点事,还搞得这么麻烦。”

    沈千钟瘪了瘪嘴,手上却十分实诚地麻溜地拆开了信封。

    当看完了齐政在信中介绍的情况,以及后续行事的建议之后,他闭目沉思了片刻,睁眼看着张先,“我知道了,辛苦了。”

    张先告辞之后,沈千钟叫来了一个心腹,“去请我兄长过来,顺便把大公子一起叫上。”

    心腹一愣,叫沈霆过来是常有的事,但叫沈老爷还是第一次,不由暗自揣测这是发生了何等大事,匆匆离开。

    接到消息的沈万钧和沈霆也是同样的反应,不敢耽搁,匆匆赶去了沧浪园。

    坐下之后,已经取下面具的沈千钟看着他们,“越王已经被擒拿,朱俊达已经没了,定海城被一锅端,江南商会也注定要大清洗,你们准备怎么办?”

    沈霆的脸上登时露出难以抑制的欣喜,他们沈家在当初毅然押注还是卫王的陛下。

    除了当初在苏州吃了一大口之外,这一年被江南商会排挤得够呛。

    如今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

    比起儿子的欣喜,在商海浮沉多年的沈万钧则要冷静得多。

    如果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二弟不会这么问。

    所以,他看着沈千钟,“你怎么看?”

    沈千钟缓缓道:“去向齐政表态,就说沈家主家,愿意迁往中京。”

    这话一出,沈万钧和沈霆父子二人面色齐齐一变。

    沈千钟缓缓道:“让你们这么做,不是真的要走,而是向朝廷表个态,朱俊达的朱家倒了,沈家不能也不会成为新的朱家,明白吗?你们想想,接下来有多少肉等着沈家去吃,吃下去不怕撑死吗?你我三人能够自我约束,手底下的人呢?”

    “去表表忠心,去听从吩咐,哪怕真的去了中京,以陛下和齐政的心胸,必然会给你们补偿,那时候,沈家就算是真正站住,从一个商贾之家,有望成为世家了。”

    “当然,我也只是建议,沈家的未来,还是你们父子二人决定。”

    沈万钧思索片刻,沉声道:“你说得对,若是成了所谓的江南首富,在权贵的眼中说不得便是一头肥猪,届时恐有天大的祸患等着。不如在这样的时刻,以退为进,搏一个好处。”

    沈千钟点了点头,“嗯,其实也还有一个办法。但我还拿不准这个事要不要由我们沈家来做。”

    沈万钧和沈霆二人都好奇地看向沈千钟。

    沈千钟目光幽深,轻声道:“向朝廷上书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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