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政虽然利害,但也做不到镇压一切的魑魅魍魉与人心隔肚皮。
宗族、利益、情分,如同一片整齐广场上青砖缝隙里的野草,总是会在某些时候从某些犄角旮旯里冒出来。
当杭州卫三千军士开拔,朝着定海进军之时,便有某些千户百户的亲兵,从杭州卫的大营里将此行的目的与军伍情况传了出去。
而后这个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般,飞快地,比杭州卫大军还快地,送去了定海。
送到了定海知府耿有量的手中。
耿有量看见消息,几乎是不带半点耽搁地,找到了定海卫指挥使韦天奉。
“韦兄,大事不妙了!”
他将消息告知韦天奉,神色凝重道:“钦差回到杭州城,忽然拿下了杭州知府杨志鸿和江南商会的朱俊达,据说当天晚上,杭州城里的许多人都去了钦差的府邸拜访。第二天,钦差就点起杭州卫兵马,直奔定海。”
“韦兄,这明显是冲我们来的啊!”
定海卫指挥使韦天奉闻言神色也是瞬间阴沉,恨恨地呸了一口,“他娘的,这帮软骨头肯定是瞧着风向不对,把我们卖了!”
定海知府耿有量摆了摆手,示意韦天奉稍安勿躁,“韦兄,说实话,这当中有一点,是我没想明白的,那就是钦差为什么敢拿下杨志鸿与朱俊达?”
韦天奉的行伍气息十足,闻言直接哼了一声,“这有什么,他不是连谭勇都敢一刀砍了,连俞大人都弄回中京去了吗?收拾个杨志鸿算什么事!之前不动手,只是觉得火候不到呗。”
耿有量抿着嘴,拧着眉,“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韦天奉眉头一挑,神色也是微动。
定海,在朝廷的序列里,自然是远远比不上杭州的。
但作为承载了越王最核心笼络手段的走私中心,定海的知府和定海卫指挥使,在越王党羽的序列里,不说比杭州高多少,但至少是半点不差的。
他们是知道越王接下来的动作的,这些日子走私暂停,也是由他们着力安抚着城中的各家代表。
“如果是这样,倒也的确能够解释得通。”
韦天奉沉吟道,“他知道王爷要起事要撕破脸了,于是率先撕破脸,想要抓住那些关键的人,从而破坏王爷的计划,这倒也确实合情合理。只不过”
他的脸色悄然一冷,“就算如此,定海卫可不像杭州卫在他手里捏着!”
耿有量叹了口气,“所以,他直接派兵来了啊!”
韦天奉表情一滞,一拍桌子,“简直是欺人太甚!他真以为老子不敢反了他吗?”
耿有量的面色要平静得多,显然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他,已经思考得要比韦天奉更明白,“换做你是钦差你能如何,杭州城的消息又封锁不了,我们听见动静,他如果派人来想悄悄夺取兵权,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韦天奉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豁出去了,不就是造反吗?反正迟早都有这一步,怕个球!”
耿有量也没反对,只是补充道:“还是要向王爷汇报一番吧?”
韦天奉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们收到消息,估计他们距离定海也就一两日的路程了,我们还要准备物资,布置工事,根本来不及等王爷回话。”
他看着耿有量,“耿兄,你派几个心腹,去潜龙岛通知王爷,同时亲自搜集粮草物资,我这边立刻开始着手管控手下将士,布置防御工事。”
耿有量闻言,神色愈发凝重,“真的决定了?”
韦天奉斩钉截铁,“定海藏着多少秘密,你是知道的,一旦暴露,你我都得死!”
他撑着桌子,身子前倾,看着耿有量,“反正都是死,有什么好怕的?他齐政若真有那个本事,就把咱们定海这五千将士一口吞了!没有的话,就别怪我们让他吃下到了江南之后的第一场败仗了!”
“只要我们不认朝廷,那他这个钦差狗屁都不是!”
听着韦天奉豪气干云的话,耿有量的心头并没有跟着心潮澎湃。
他没有那么乐观,但是,对韦天奉言语的根子是认可的。
齐政带兵前来,那必然是要有大动作的。
定海的秘密一旦彻底暴露,那他定然是死,没得跑。
造反,虽然不是一个好选项,但确实是无奈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韦天奉,“今日已经是六月初六,距离六月十四已经就剩几日了,我认可你的判断,但我建议,先跟他耗着,以免咱们仓促行事,误了王爷的大计。”
若是耿有量说别的,或许韦天奉不会太在意,但提到越王,韦天奉就要清醒许多。
闻言他想了想,点头道:“也可,反正就是跟他耗着,他能带几日军粮?只要不开城门,不放他进城,无妨!”
二人就此说定,各自下去安排。
很快,一阵诡异的风便在定海城的各处刮起。
城门被直接关闭,除开知府和指挥使下令,其余任何人不得进出。
钦差率兵讨伐定海的消息,也直接被耿有量和韦天奉传了出去。
就如同当初朱俊达在定海城外的山上对盐商总会的卢雪松所豪言的那般,整个定海城,上上下下,几乎都是这个走私链条之上的人。
他们不怕这些人因此生出什么二心。
所以,在一番鼓动之下,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众人便统一了思想。
无论如何,不能让钦差的军队进城,不能让定海的秘密暴露!
整个城池,此刻都进入了一种群策群力,齐心共进的准备状态。
众人用从众的忙碌,掩盖着自己心头的惶恐与紧张。
当时间来到了傍晚,定海卫撒出去的探子,飞马回报,带回了一个让人愈发紧张的消息。
朝廷大军已经抵达定海城外四十余里,明日一早,便可出现在定海城外!
这个消息,原本只是汇报给指挥使韦天奉的,但在传递的过程中,难免泄露,而后自然而然地传遍了全城。
众人的心瞬间紧张了起来。
虽然说着不得不反,但那毕竟是朝廷的兵马,一旦迈出那一步,可就彻底没法回头了。
不止这些城中的士绅、商户心头忐忑,就连定海知府耿有量和定海卫指挥使韦天奉心头都是忍不住有些七上八下的。
造反二字,说起来只需要嘴皮子一翻。
但做起来,可是真提着脑袋上阵的。
事到临头的时候,还能安之若素的,那都不是一般人,显然他们还没到那个水平。
定海卫只有五千人,喝点兵血吃点空饷,能战的也就四千来个,军械还差,城防也完全称不上有多坚固。
一旦彻底撕破脸,朝廷一击不成,可是还能调集数千乃至数万的大军,源源不断地围攻,自己这帮人又能支撑得下去吗?
别的不说,齐政挥手就可以调来对他言听计从的苏州卫。
那可是能够将数千倭寇的聚歼的狠角色,定海卫这一帮酒囊饭袋哪里打得过啊!
韦天奉沉声道:“不必担忧,王爷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只要王爷举事,这局势便瞬间可以逆转!”
他这话,既是说给耿有量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壮胆的。
耿有量欲言又止,心头却在暗想着:如果王爷让他们正好就在这儿牵制齐政呢?
他看得比韦天奉这个兵痞子要远些,结合当前的江南时局,他感觉越王很可能会做出一些对他们个人不那么友好的决断。
比如,届时他们独自扛着齐政和朝廷大军,给王爷争取时间。
然后王爷成功了,他们死了。
他们若是死了,王爷成不成功还有个屁的意义!
而就在这时,一个守卫匆匆忙忙出来,“大大.大人!”
韦天奉本来就在烦躁之中,闻言一脚便踹了过去,“慌慌张张干什么!死了爹了?!”
那守卫被踹翻在地,也不敢发怒,迅速爬起,跪下道:“大人,方才东门外的海上,来了一艘船,船上下来一个人,用箭射了一封信上来,说让我们立刻交给大人。”
韦天奉哼了一声,骂道:“他让你交你就交,他是你爹啊?”
耿有量忽然拦住了韦天奉,看向那个守卫,“你可看清了船上的旗帜?”
守卫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小的看海上的船,好像是汪直的人。”
韦天奉的面色悄然一变,劈手夺过了守卫手中的信,打开一看,面色登时一喜,“耿兄,王爷来了!”
“什么?”
耿有量惊得直接站起,“谁?”
韦天奉将手中的信递给他,“王爷!他和汪直,带着沥港的两千多战士前来增援了!”
耿有量连忙接过信,细细扫了一圈,一脸震撼,“王爷竟如此仁义,我等当粉身碎骨以报啊!”
韦天奉点了点头,“是啊,走,我们速去迎接。”
耿有量也没多说,跟着韦天奉匆匆朝外走去。
等走在路上,待韦天奉稍稍平复了一下,耿有量才轻声开口道:“韦兄,有没有可能,这是那位钦差的阴谋?”
韦天奉的脚步猛地一顿,霍然扭头看着耿有量,“何意?”
耿有量缓缓道:“那位钦差大人素来便是以诡计多端而闻名,当初前来定海巡视,搞得定海鸡飞狗跳,谁能想到他是来密会许东的?”
“而后倭寇之事,也是一样,谁能想到他居然能够在倭寇之中都埋下暗子,还暗中调集苏州卫清剿。”
“你想想,他这边刚有动作,这才不到两日,王爷就带着汪直来增援了,这是不是有些太过巧合了?”
“你要知道,武昌卫的水师,现在还没见踪影,万一这帮人是武昌卫水师假扮的呢?”
韦天奉虽然性子暴躁,但他一点不傻。
听了耿有量的分析,也是心头剧震,狠狠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耿有量沉吟道:“此事有两面,如果是王爷真的率领汪直来救援,我等切不可惹得王爷不快和寒心;但如果是钦差的圈套,我等则决不能贸然放他们进来。”
韦天奉看着他,开口道:“你直说如何做便是。”
耿有量想了想,咬牙道:“你我之间,去一人出城迎接,约定一个暗号,如果是朝廷的兵马,那剩下那位绝不可开门,如果真是王爷的兵马,有你我一人亲迎,无论如何也不算失礼。”
韦天奉的眼神幽深,看着耿有量。
因为,从各种角度讲,这个出城的人选,都应该是他。
汪直的信是给他的;
王爷到来是为了军事目的,自己是定海城的军事主官;
对汪直部曲的认识,自己也比耿有量更深。
耿有量如此说,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想.
但还没等他开口质疑,耿有量却直接道:“这个人选,也不用你我抓阄或者争论,我去!”
韦天奉再度一愣,脸上旋即露出难以抑制的惊讶。
耿有量叹了口气,“对这战场防御,统御手下的本事,我远不及韦兄,这定海城可以没有我这个知府,但绝对不能没有你这个指挥使。”
他朝着韦天奉抱拳道:“如果我出城遇见不测,还望韦兄看在你我并肩作战的份儿上,帮忙照看我的妻儿。”
韦天奉只感觉鼻头一酸,眼眶登时泛红,“耿兄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耿有量摇头,直直地看着韦天奉,“韦兄,你还没答应我!”
韦天奉深吸一口气,竖起三根手指朝天,沉声道:“我韦天奉对天发誓,如果耿兄遭遇不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必将照料韦兄妻儿,衣食无忧,安度余生!”
耿有量点头,“稍后如果确实是王爷的人,那我就说【韦兄,救星到了】,除开这个说辞,其余不论如何说,都是假的。因为如果是朝廷的人,我被擒拿,他们定然会逼迫我劝降,或者伪装!”
韦天奉重重点头,“好!”
片刻之后,城墙上,耿有量坐进一个箩筐,看着韦天奉,“那我就去了!韦兄,保重!”
“保重!”
韦天奉抹了把热泪,他觉得,他一直低估了这个看似文弱的定海知府。
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如此的仗义,如此的勇敢。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箩筐被绳子一点点放下城墙,韦天奉的脸上却并没有半分视死如归的决绝。
韦天奉看到的,是有一半的可能会死。
但在他耿有量的心里却是:如果是王爷,那自己率先出迎,绝对能在王爷心里大大加分,更受器重;
而如果是朝廷,反正大势已去,自己果断率先投诚,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钱;
横竖都不亏,傻子才不去!
想到方才韦天奉抹眼泪的样子,他就忍不住发笑。
真是个蠢货!
当箩筐缓缓落地,耿有量起身朝着城墙上比划示意了一下,便朝着不远处码头旁的船队小跑了过去。
然后,他就在码头上瞧见了等在岸边的一个身影。
那个皮肤黝黑,神色坚毅的年轻人,他很熟悉。
竟然是真的?!
汪直平静地看着耿有量,冷冷道:“耿大人,为何等这么久?为何又是你一个人?”
冰冷的语气,带着责问,耿有量却不敢发作,只是拱手道:“汪将军明鉴,朝廷兵马不日变到,如今定海岌岌可危,我等不敢大意啊!”
汪直哼了一声,“这就是你们让王爷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的理由?”
耿有量闻言,面色大变,“王爷也在?”
汪直转身,朝着身后恭敬一拜,“王爷,定海知府耿有量来了。”
他身后的海面黑漆漆的,只在不远处隐隐露出几分大船狰狞的轮廓。
而随着汪直这一句话,居中最大的那艘船上,几乎是瞬间点亮一片火把,将船头的甲板照得一片明亮。
在火光簇拥的中心,是被几个护卫簇拥着的一袭亲王蟒袍。
越王负手而立,面容清晰。
而在他的身旁,更是一排战船,渐次排开,声势惊人。
耿有量壮起胆子打量了一眼,吓得瞬间跪在地上,“下官拜见王爷!”
但他并没有等到王爷的回话,片刻之后头上响起了汪直的声音,“耿大人,起来吧,王爷生气了。”
耿有量抬头,果然发现大船已经熄灭了灯火。
“汪将军,这”
“跟你开个玩笑,你们谨慎些,王爷不会介意,只不过王爷身份贵重,此番来到潜龙岛是有要事,一旦被朝廷知晓,恐怕麻烦了,故而只能藏身在船中,以免被太多人看到。”
汪直笑了笑,旋即看着耿有量,“耿大人,带着我的人进城去吧,再拖延下去,王爷怕是要真的生气了。”
耿有量如梦方醒,连连点头,“对对对,汪将军,这边请!”
随着一艘艘船靠岸,从穿上走出两三千穿着潜龙岛军服的士卒。
耿有量冲到城下,朝着城墙上招手,“韦兄,救星到了,速开城门!”
在城墙上,韦天奉也用千里镜看到了码头上的一幕,当即没有任何迟疑地打开了城门。
两三千人跟着耿有量和汪直的脚步鱼贯而入。
韦天奉看向汪直,“汪将军,明日朝廷大军就到,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
汪直淡淡点头,“都是王爷的安排,韦将军,劳烦先将我的士卒安顿一下。而后寻个安静的地方,王爷有吩咐。”
韦天奉连忙一边吩咐副将去办此事,一边就地找了一处房间。
汪直扭头对身旁的两个亲随道:“你们两个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接近。你,带上东西跟我进来。”
二人方才见过越王的身影,也不疑有他,跟着走进了房间。
房间内,耿有量率先开口,“汪将军,王爷有什么吩咐?”
汪直叹了口气,“你们可知王爷为什么会亲自过来?”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耿、韦二人心头的疑惑,只不过不好开口。
此刻听汪直主动说起,登时面露好奇。
“因为,潜龙岛那边出了天大的变故。”
汪直的一句话,让二人瞬间心头一惊。
却没注意到那个抱着盒子跟着汪直走进房间中亲卫,在放下盒子之后,已经悄然从袖中滑出了一柄匕首。
当匕首从后背刺入胸口,感觉到胸口的疼痛,定海卫指挥使韦天奉甚至都还很淡定地低头,以为是被什么虫子咬了,然后便瞧见了一截带血的刃尖。
剧痛这才陡然袭来,韦天奉在生命的恐惧中,如同濒死的凶兽要垂死挣扎,但一只大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如铁钳般挣脱不得,而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将匕首在他的心头悄然一转。
面对这陡然的变故,耿有量惊骇欲绝,但还不等他惊呼,汪直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汪直淡淡道:“耿大人,你知道是什么变故吗?苏州卫攻占潜龙岛,越王爷和越王世子皆已悉数被钦差大人生擒了。”
听着这个消息,耿有量的眼睛陡然瞪大。
而韦天奉的挣扎瞬间失去了动力。
“耿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侯爷说了,只给你一个机会,若是抓不住,城破之后,九族尽灭。”
耿有量连连点头,待汪直松开手后,忙不迭地朝地上一跪,“下官愿降,钦差大人但有吩咐,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汪直和手刃了韦天奉的秦洪涛对视了一眼,皆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汪直开口道:“秦将军,接下来,就看你了。”
一听这个称呼,耿有量将头埋得愈发低了,再兴不起半分抵抗之意。
秦洪涛看着韦天奉的尸首,微微一笑,“好说!”
夜风刮过,今夜定海城的风,格外咸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