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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桑田(4k)

    京都终于安稳落地。直到此刻,仍有不少百姓与修士身处茫然之中。

    尤其是百姓,稀里糊涂遭了灾,稀里糊涂避了难,又稀里糊涂重归安稳。

    摸不清头脑,也弄不明前因后果。

    听着或许可笑,却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的一生。

    有时候,或许这样,反而更好也未可知。

    毕竟,不说最终得了个安安稳稳,单单一个“不知道”,便胜过太多纷扰了。

    待到禁军与官吏们终于反应过来,着手安排善后事宜时,这些百姓才从方才的茫然无措中回过神,隐约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安全了。

    继而走出藏身之处,来到大街小巷,下意识地跟着人群流动,又不住地与身边人议论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神仙发怒了?”

    “胡说,分明是妖怪来了,结果被神仙老爷收拾了!”

    “我咋听着像是两位神仙老爷在斗法?”

    “谁知道呢,安稳了就好!”

    “是啊是啊,没事了才是最要紧的!”

    在百姓的议论声里,杜鸢逆着人流,穿过熙攘人群,回到了先前那座立于白玉桥前的酒肆。

    他只扫了一眼,便瞧见了早已在此等候的邹子。

    见他望过来,邹子笑着示意他落座。

    待杜鸢坐定,邹子才带着好奇问道:

    “所以,你究竟是如何悟出这四句真言的?”

    横渠四句,震古烁今。

    饶是阴阳家的祖师,也被这儒家的终极追求深深震撼。

    甚至哪怕是他这个至善的阳身,都忍不住埋怨,自家没能出一个这般好的后生来。

    不过这四句话,和他阴阳家也确乎难搭就是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后世之人交给至圣先师的答卷!

    “一篇文章竟出了足足十八个本命字!古往今来,我不敢说后无来者,但前无古人,你是真的做到了!”

    一十八个本命字,无一个废字、偏字,其中不乏大字,更有诸多佳字。

    这样的文章,当真是闻所未闻!

    杜鸢笑了笑:

    “不过是踩在了先贤的肩上,才摘得这般硕果罢了!”

    邹子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前人阐说道理,本就是为了让后人踩在我们肩上,更进一层楼去!不然,我们白白耗费心力,你们又得从头摸索,哪能这样呢?”

    “所以,快说说,你到底是如何悟出来的?”

    杜鸢颔首,随即娓娓道来.——

    被邹子的阴身送到这“它天”之后,杜鸢才惊觉此处怕已是换了人间。

    这份认知让他心头火烧火燎,端的是心急如焚。

    在京都,他大概率是唯一一个能与邹子抗衡的人。他若不在,京都那万千生民,多半真要被架在火上炙烤至死了!

    杜鸢自认做不到舍身成仁四字,可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本有机会救下的人,就这么死在眼前,他做不到。

    更何况,那可是成千上万条无辜性命。

    就像若能亲眼见自己的善款真落到贫弱者手中,想来多数人都不会吝于行善,甚至会乐在其中。

    人最难接受的,本就是“能帮却没帮”,看着能救的人在眼前逝去,尤其是这份“救”,甚至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可杜鸢踏遍了这方天下的角落,终究没能寻到一条回去的路。

    此刻,他立在一片无名旷野上,满心怅然。

    故乡回不去,如今连牵挂良多的异乡,也彻底没了踪影。巨大的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下去。

    可就在这怅然万分的时刻,忽然有个温和的声音轻轻飘进杜鸢耳中:“好后生,能搭把手吗?”

    杜鸢猛地回神望去,只见田埂间的桑田里,立着一位穿青衫的老翁,正朝着他不停招手。

    望着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老翁,杜鸢苦笑着摇了摇头:“老先生,晚辈此刻实在心急如焚,怕是没法帮您。”

    老翁却不急不恼,反倒笑着劝道:“后生,我瞧你在这儿立了许久,脸色焦虑无比,脚下却半点没动,想来定是遇上了急事儿,可又偏偏不知该如何是好,对不对?”

    “既然如此,何不暂时放下这无可奈何的事,来我这儿做件能奈何的活计?”

    “正所谓,帮帮人,也帮帮自己嘛!”

    一句话,恰好戳破了杜鸢的心防。

    杜鸢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问:“您说得是。您要我帮您做些什么?”

    老翁转过身,指了指身旁余下的几株桑树,缓声道:

    “其他的都收拾妥当了,就剩这最后几株,是留着我自己吃的。实在是一把老骨头,干不动了,想求后生你,帮我摘下来。”

    说着,他抬手捶了捶佝偻的腰背,随即笑了起来:“老啦,跟年轻时没法比喽。以前能走遍天下的身子骨,如今啊,就连摘点桑葚都扛不住了!”

    杜鸢点了点头,没多说话,只是默默动手采摘起来。

    他心里头,还记着京都还有邹子。

    才摘了没一会儿,就听老翁指着他沾满桑葚汁液的手,开口道:

    “后生,摘桑葚不能这么蛮干,得掐着它的蒂,轻轻转一圈。这样既不伤果子皮肉,好吃又好收,还不会弄脏衣袖。”

    杜鸢这才回过神,略带歉然地说:“抱歉。”

    “哪用得着道歉?”老翁摆了摆手,“你头一回做这活计,自然不懂。况且你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事,是我硬把你拉来的,这般模样也正常。”

    老翁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话锋却轻轻一转,问向杜鸢:“所以后生,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竟让你这般心神不宁?”

    他又捶了捶腰,等那股酸麻缓过些,也伸手帮着摘起了桑葚。没等杜鸢回答,便又自顾说道:

    “是回不去的路,还是放不下的人啊?”

    杜鸢闻言,不由得抬头讶然看向他。老翁却只是笑:

    “我这桑田外来来往往的路人,大抵都是被这两件事搅得心神不宁。”

    杜鸢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都有。既有回不去的路,也有放不下的人。”

    老翁听了,深有感触地点点头:“那可就难喽。”

    说着,他只觉得腰背又酸又沉,便略带歉意地停了手:

    “对不住啊后生,本想着帮你搭把手,别让你一个人忙活,可你看我这老骨头,实在不争气,只能全丢给你了。”

    杜鸢笑了笑:“您言重了。我年轻,这点活不算什么。”

    老翁这才点点头,退到一旁,静静看着杜鸢采摘。

    见杜鸢将桑葚摘得差不多,心也静下来了。他便一边不停捶着腰,一边慢悠悠地搬来两个马扎,一个水壶,还有两个比较精致的瓷碗。

    “坐吧,年轻人,做了事情,就要好好歇歇,我这儿没啥好东西,但给你沏一口好茶还是没差的!”

    说到此处,老翁捻须一笑,语气里满是自得:

    “我这茶虽说是自家后山种的,可品相滋味,那都是一等一的上乘!可比那些又老又陈的粗陋货色,强出百倍去!”

    杜鸢忍不住暗自失笑,这老翁是跟谁较上这股劲了?

    心头的郁结倒散了不少,便也顺势坐下。老翁随即取过瓷壶,为杜鸢斟满。

    杜鸢浅啜一口,茶香清冽,直透肺腑,那甘醇口感确实出众。他诚心赞道:

    “您这茶,是真的好。”

    他本就没喝过什么名茶,更不懂品茶,可此刻却觉得,便是所谓的贡茶,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可不是嘛!”老翁笑得更开怀,“这下,心静下来了吧?”

    杜鸢放下瓷碗,眉宇间仍带着几分怅然:

    “比先前是好多了,只是.心里还记挂着那件事。”

    老翁闻言,轻轻摇了摇头:

    “先前没旁人跟你说过吗?只要做了自己能做的,该放下时便放下。年轻人嘛,哪能总皱着眉头过日子?”

    说着,他又撇了撇嘴道:“教你的先生啊,定是没什么东西!连这点道理都教不会你,比不上我!”

    杜鸢眼中泛起好奇:“您从前,也是位夫子?”

    老翁抬手指了指田埂那头:

    “你瞧那柄剑,便是我从前的佩剑。想当年,我带着它走南闯北,还当过几年官呢!可后来还是辞官归乡,做了个教书匠去。”

    他望着那柄剑,忽然笑了:

    “以前总琢磨,是谁定下的规矩,说君子必佩剑?真是麻烦得很。现在还在想,这玩意从前倒还有些用处,如今跟着我守着这片桑田,反倒碍眼了。”

    “沉还不好用,拿来砍柴都费劲,哪有十几文钱买的柴刀来得趁手?要说防身,柴刀也够用,况且——”老翁夸张地指了指四周的桑树,又指了指自己,“谁会来这穷乡僻壤?是偷我几颗桑葚,还是抢我这穷酸书生啊?”

    杜鸢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那柄长剑斜插在田埂里,剑身上还搭着几件衣物,看着似乎是在努力充作一个稻草人。

    他轻声道:“留着也好。如今天下不太平,谁能说得准,将来会不会有要用剑的时候?”

    “也是,谁能说得准呢?”老翁点点头,目光从田埂上的佩剑,移到了杜鸢腰间的老剑条上。

    “剑这东西,既是礼器,也是道理。就像你腰间这柄,看着蒙尘多年,可如此多年过去却依旧坚韧,说明内里是块顶好的精铁。等将来磨去锈迹,不管什么时候,都够用了!”

    剑身嗡鸣,轻颤一瞬。

    杜鸢随之低头,老翁则是笑着又道一句:

    “后生,你看着也是个读过书的,可想过,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一刻,杜鸢本能的想说出,自己在那干涸小溪旁说给那群孩子的话。

    可才要出口,却又听见老翁补了一句:

    “以及我们读书人持剑又是为了什么?”

    刹那之间,杜鸢的答案,便成了那鼎鼎大名的四句话!

    见状,老翁目光灼灼道:

    “后生,我看你这样子,似乎是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回答?来来来,说说看?”

    “我虽然老了,可见闻还在啊,说不得能给你说道说道呢?”

    杜鸢下意识的便想要将那震古烁今的四句话答出来。

    可随之,却又卡在喉头,继而摇头笑道:

    “是有一个回答,想要告诉您,不过那不是我自己的回答,那是先贤浮沉一生,见惯沧桑所得。”

    老翁却又给杜鸢满上一碗热茶道:

    “纠结于这个,是最没道理的,我儒家讲的是薪火相传,教书育人。”

    “难道说,先贤的道理,只能他们自己拿去用?如此岂不是把旁人逼做了贼寇?舍本逐末至此,不该有的!”

    “你能想到,那便说明,这也是你的答案,既然如此,先贤所答又和你之所答,有什么差别呢?”

    杜鸢再度怔然,这一刻,山河皆寂,可他之心潮却澎拜似海,动荡不止。

    老翁端起茶碗,再度问道:

    “所以,后生啊,你的回答,究竟是什么呢?”

    杜鸢低头看地,随之抬头看天。

    最终,回首看人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刺啦一声,老翁手中茶碗,竟被他捏出一道碎纹,而他本人却是浑然未觉。

    二人对视许久,老翁方才放下碎裂的茶碗,万千感慨,诸般思绪,尽数化作一句:

    “好后生!”

    “好后生啊——!”

    音调,竟有些发颤。

    杜鸢亦是在这一刻起身,拱手说道:

    “多谢老先生今日教诲,在下已经明悟!就先行告辞了!”

    老翁坐在马扎之上望着杜鸢道:

    “找到回去的路了?”

    杜鸢道:

    “是!”

    老翁点点头道:

    “那就去吧!我啊,也就只能帮你这么一点忙了!”

    闻言,杜鸢再度躬身一拜,随之迈步向后。

    往字一出,无处不可去,又无处能去。

    望着重新变作空空如也的桑田。

    老翁则是不停念诵着,这震古烁今的四句真言。

    读书,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继学往圣。

    持剑,是为天下开太平!

    良久,老翁心满意足的捡起一颗杜鸢摘下的桑葚放入嘴中,合眼回味。

    待到睁眼之时,老翁发自心底的道了一句:

    “甜,真的好甜啊!总算是有个好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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