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听过之后,邹子抬手指向杜鸢,笑意中带着几分了然道:
“若非他当时执意将你送往它天一遭,想来也不必再后来,要与悟出这四句绝句的你相争了!”
身为昔日天上人之一,邹子再清楚不过——这四句话一旦被人悟透,会是何等泼天的风光。
更何况此刻,他不由得想起先前为杜鸢所卜的那一卦。
后生仍圣再配上这四句真言,几乎是明明白白昭示着:他眼前之人便是为儒家承接大任而来的后生圣人。
如此一来,别说如今这善恶阴阳两缺的局面,即便他本我尚在,怕也会束手无策。
邹子更敢断言,便如当年李拾遗南下递剑、身逢大劫时,直面劫数、背对苍生的那一瞬间下,连三教祖师都无法阻拦的无敌之姿一般。
而今杜鸢悟透这四句话,又踏碎虚空而来,此刻与他相对之人,亦是会知天下无敌四字何意!
修士之道,修为固然重要,心性却更为关键;而当人能这般悟透天理、明见本我,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的时刻,那便是真正的人间无敌!
这般时候,他甚至都有过,那便是,他悟透阴阳,堪破天理之时!
只是那个时候,他不如李拾遗那般对上了唯一无法战胜之敌,也不如杜鸢一般真的有个强敌立在对头,要争一争生死,论一论大道。
他那个时候,没有任何敌手拦路,因为他只是在一野荷之前,望着叶上之鱼忽然开悟。
记得初时,他只觉有趣,可随后又恍然变色,因为他看出这就是他自己!
作为人,他知道这鱼儿困在必死之地,只待日上三竿,它便难逃一死。
鱼儿也知如此,继而不断脱逃,可却不见河泽,只能徒劳的躺立荷叶之上,继而狼狈逃回。
同样作为人,他知道鱼儿只要往前一二,便可逃出荷叶,掉入池中,至此天高海阔!
但困在荷叶之上的鱼儿,却看不到。
如此看来,这不就是,他们这些立在天地中,困在凡尘里的人吗?
那一刻,他枯坐荷叶之前,冥思无数,那荷中之鱼,也随着他一并枯荣。
待到山河变色,天地改颜,他依旧得不出生路。
正待困于枯荣,行将坐化之际,随着一孩童忽然抬手打落荷叶,放了鱼儿归水。
他才猛然惊醒,继而顿悟大道,开创了阴阳家一脉!
天道藏于偶然,超己可见生机,于此便需明阴阳之变,察变数之机,通天人之理!
在孩童打落荷叶,救下鱼儿的那一刻,他便是天下无敌!
虽然,也就那么一瞬就是了
念及此处,邹子不由得轻轻一叹。
忆及往昔峥嵘岁月,心底实在翻涌难平。
话音刚落,他复对杜鸢道:
“只可惜我这生平际遇,远不及你。终究是没能如你这般,活出一段风华绝代的光景。”
杜鸢闻言一怔,面露疑惑:“前辈此言,晚辈不解。”
邹子摆了摆手,眼底掠过一丝怅然,却仍带笑意:
“没什么深意,不过是想起往日旧事,难免对你生出几分艳羡。想当年,老夫也曾有过‘聊发少年狂’的意气,可如今老了,那股子少年心气,是真的散了。”
稍作停顿,他又将那番杜鸢听过数次的话再度道出:
“后生,你和我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不同。你还年轻,不该日日被担子、包袱压着。该找个时候把这些都放下,真真正正做一回少年人。”
“别等活到我们这把年纪,才像我这般后悔,悔当初最该峥嵘意气的年岁里,既没能活出峥嵘,也没能留住意气。”
杜鸢默默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却又轻轻摇头:
“前辈的心意,晚辈懂。只是晚辈觉得,眼下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您说的那些道理,晚辈能明白,却实在没法感同身受。”
邹子闻言笑了笑,先指了指杜鸢腰间那柄依旧锈迹斑斑的老剑条,又抬手指向窗外的万里江山:
“若是实在想不通,我倒能给你指条路。你腰间有剑,手中有术,心中有气,何不学那少年人日夜向往的侠客模样?”
“把什么儒家礼法、天下安危、大道教条全抛在脑后,去闯一闯江湖,去见一见山河,或许还能遇着一段红颜知己的缘分。”
“说不定,等你走一趟回来,就全明白了。”
可说到此处,他目光落回窗外的天下,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
“只是如今这方天下,看样子是不太适合你四处游历了。也罢,老夫如今还有些余力,也攒下些本事和门路。”
“日后你若是想通了,觉得待不住了,便来寻我。我设法把你送到别的天下看一看。”
“到那时,你就把脑子里那些三教规矩、大道理念、天下责任全丢了。痛痛快快做些事,做些你这个年纪,本该想去做的事!”
说到此处,邹子忽然收声,继而无比严肃的看向左右,随之对着杜鸢招招手道:
“我还有一二交代,乃是生平仅此我之大道的顿悟!你靠近点,我细细说给你听!”
杜鸢肃然,随之万分好奇,究竟是什么道理,能被一家祖师这般对待?
一时之间,杜鸢都有些新潮澎湃,浮想联翩。
但又马上忍住,小心凑上去,听见邹子凑到耳边说道:
“我在某日看着窗外,突然悟出,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杜鸢一愣,可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又听见邹子凑的更近,用着更加谨慎小心的声调说道:
“可喜欢两个人,就一定要藏住了!”
这一刻,杜鸢万分愕然的看着眼前的邹子。
良久之后,杜鸢终于看着邹子道了一句:
“啊?!”
不是,您就给我说这个?
邹子却嫌弃的点了点杜鸢道:
“你啊什么啊,以后你就知道我究竟多对了!常言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懂不懂!”
杜鸢揉了揉眉头,这话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过。
但片刻之后,也还是拱手道:
“前辈的交代,晚辈会记住的。”
“记住可不行啊,得记在心里,落在实处,不然,有你愁的去!”
杜鸢越发揉眉,不过还是道了一句:
“您说您要送我去往它天,但您如今的状况,未免?”
邹子笑道:
“我还当什么呢,原来是这个,以前是挺麻烦,但现在不同了。你看外面的天!”
待到杜鸢抬眼看去,只见,天幕虽然还和此前一般无二。
可在他和邹子二人眼中,却是能清晰看见,一圈又一圈的清气正在涤荡人间。
“天宪越发松动了,你和那两个,算是把大世彻底提前了。所以,如今我们会比此前轻松很多。”
到这儿,邹子又对着杜鸢意味深长的道了一句:
“你再不乘着现在,往后,多半就没什么机会了!”
——
杜鸢辞别了邹子,邹子说,他之后,就会在这个酒肆等他。
离开了酒肆之后,杜鸢便向着皇宫走去。
破裂的宫墙还明晃晃的立在哪儿,高澄那一剑怕是得让这个王朝记一辈子。
守在此间的禁军,看见又一个拿着剑的人过来了,下意识的就是心头一跳。
正欲呵停和呼唤同伴,却被上司一把捂住嘴巴。
随之就听到一句:
“疯了你,没看出来那就是救了我们整个京都的仙人吗?”
被捂住嘴巴的禁军有点冤枉,那位仙人从出现到结束,基本就没露过面,听说,也就那老妖怪被仙人老爷收拾了的时候,在天幕上,有过惊鸿一现。
可他一个小兵,哪有那个机会刚好看见的?
禁军很快让出道路。
守城将官快步上前,抱拳道:
“仙长,您是来见陛下的?”
杜鸢点点头道:
“有件事情,我要赶紧和药师愿说说。”
直呼天子名讳,但没什么人觉得不对。
他们只是纷纷让路,继而说道:
“末将马上派人通知陛下,您也不用等,末将直接引着您去。”
皇宫之内,一些宫人正在忙着搬走因为天地震动而散落的瓦片,碎砾,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而在清理出的大殿中央,药师愿正召集了群臣,吩咐各种善后事宜。
“国事重大,诸位爱卿还请戮力而行!”
现场依旧十分凌乱,天子的吩咐却有条不紊。
从皇宫内到整个京都,乃至随后对地方的回应,每一件事都事无巨细,又面面俱到。
让诸多本来还十分慌乱的大臣,慢慢的也就跟着安下了心。
恰在此刻,一名禁军快步闯入其中,喊道:
“陛下,那位仙人老爷来见您了!”
一名大臣下意识问道:
“那位仙人老爷?”
禁军赶紧指着金銮殿外的几道身影道:
“回陛下和诸位大人的话,就是救下了整个京都的那位仙人老爷啊!”
一听这话,群臣急忙看向药师愿,药师愿也是面容一肃,随之正了正衣冠道:
“速速随朕去拜见真仙!”
真仙二字,药师愿咬的很重,何为真仙?
护佑天下,当为真仙!
旁余人等,不过淫祠野神之流,不管艰难险阻,都得全部打掉!
这就是药师愿在先前,给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敲定的国策。
群臣急忙拱手让路:
“臣等遵旨!”
很快,哗啦啦一大片人便跟在药师愿的身后,朝着那道扶着长剑的身影迎了上去。
待到近前,药师愿直接拱手大拜道:
“当朝国主,药师愿携满朝臣工,拜见仙长!”
拜完起身,天子又再次下拜:
“仙长不辞辛劳,力斩邪魔,救下京都万民,实乃当世楷模,还请再受臣一拜!”
群臣连忙跟着下拜。
面对天子携群臣这两拜,杜鸢并未闪避,只立在原地,郑重受下。待到礼毕,方上前扶起药师愿,道:“如此便够了。”
直到这时,杜鸢才好好打量了一眼这位早有耳闻的当朝天子——与自己相比,药师愿自然算不得年轻,却也正值壮年,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
看过之后,杜鸢笑道: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许多!”
药师愿亦是看着杜鸢道:
“您也是!”
二人都曾想过对方的样子,杜鸢觉得药师愿应该是胡军版朱元璋那样的人,但实际上,看着比胡军版要年轻不少。
而药师愿则是想当然的觉得,杜鸢应当是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外加慈眉善目的老神仙。
毕竟便是天子,也是自小听着这类话本故事长大的。
怎料,杜鸢却是一个比他看着都年轻无数的谪仙人。
这甚至还是他的阿姐,每晚抱着他给他讲的。
想到阿姐的药师愿,眼中微微一黯,但这一抹黯淡也迅速消失,随之归复如常。
杜鸢闻言,笑笑后,说道:
“有件事,我想单独对你谈谈,不知可否有空?”
药师愿赶紧拜道:
“仙长言重了!”
不用药师愿吩咐,群臣和禁军们,便是自觉远远散开。
除开必要的人留着外,旁余都去忙着各自的事情了。
京都历经此等大难,要办的事,不是一般的多!
待到此间只剩下了两人时,药师愿问道:
“仙长不知要说什么?”
杜鸢认真的端详了一眼药师愿的双眼,随之看向他腰间两口仙剑道:
“你可对这两口仙剑,看出了点什么?”
哪怕杜鸢在不懂政治,也该知道,此时此刻,对这个皇帝乃至这个国家而言。
天子所持的两口仙剑,已经是近乎精神支柱一样的东西了。
毕竟自己这个仙人,在和善,也是外力,只有天子持有重器,才能叫他们安心。
所以,他说的也比较斟酌,怕让他们觉得这两口会改变人心的仙剑是和邪物一般的存在。
虽然,某种意义上,的确没差就是了。
药师愿闻言,他深深低头看向这两幅腰胆。
在以前,他的天子九卫是他的腰胆,如今则是这两口神兵利器。
凝视许久,药师愿出乎了杜鸢意料对着杜鸢反问了一句:
“仙长可知道我最害怕的一刻,是什么时候吗?”
不等杜鸢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
“是我昔年亲手捶杀了高欢的时候!”
世人都以为,那一刻的药师愿最是意气风发,少年天子。
甚至后来的无数世家公子,都对此赞誉不绝,更是私下引为榜样。
因为傀儡天子的绝地翻盘,真的太过传奇。
可实际上,对于药师愿而言,那却是他最害怕的时候。
不是因为杀了人,而是因为他惊讶的发现。
哪怕是高欢这个已经成为了实质国主,掌握了天下间所有权势,能够把天子当作摆件般玩弄的人。
居然能够如此轻易的死掉。
既然高欢能这般随意的死掉,那他呢?
甚至杀了高欢的,不过是一个拿着铁锤的少年而已。
所以知道了权力也不会让他有多少安全的那一刻起,药师愿就陷入了此生最大的恐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