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修士齐齐驻足远眺,目光紧锁场中两位持剑者的对决。
鼎剑崤铗,乃天下首位定鼎之主的遗留之物,堪称王霸之道的象征。
历代剑主虽非以剑术见长,这口剑却自带惊天霸道——一旦叫山下君王持握,便能凭此下伐上、以凡逆仙,令山上修士对它又爱又恨。
毕竟这剑于他们而言意义不大,除非甘愿卷入红尘、投身俗世,沦为被龙脉国运裹挟的君王。
可若放任不管,又恐生变数——山下君王若得此剑,往往都能号令天下、执各宗牛耳。
至于另一口仁剑,来头更堪称惊天。
那是昔年至圣先师周游列国、广传圣学时的佩剑,不仅是三教祖师遗物、儒家至宝,更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重器。
更惊人的是,剑身之内竟被铸入一个“仁”字!
昔时儒教与王朝本是相辅相成,如今却能得见这两口代表各自大道的仙剑争锋,这般盛况,实在痛快至极!
只是就在各路修士感叹不已时,他们又忽然得见天幕一清。好似一道无形衣袖瞬间划过天幕一般。
能活到今天的没有几个是等闲之辈,所以一见了这异样。
他们心头无不咯噔一下,因为这定是那杀神终于杀光适才卷入自己神通之中的各路大修了!
“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那么多厉害修士就全给他杀空了?!”
一时之间,很多修士已经想要跑路了。
两口仙剑争锋固然难得,但万一这杀神杀的兴起,把他们一并收拾了,那可如何是好?
正心头思量不停呢,他们忽然又看见,在虚无之中,一尊几乎有半座京都大小的神牛先是从天而落,继而又迅速变小,直至消失。
看清此物是何后,天南宗宗主嘴角抽搐了一下道:
“好像是昔年把天庭都惊动了的那尊上古神牛?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见到。”
旁边的掌眼看了一眼后,更加唏嘘道:
“这神牛是上古人皇稷华帝治水之后,天地为彰显其功而赐下的。若是我没看错,可能适才在那神通之内,这神牛还被喂了稷华帝后裔的血?两两相加之下,居然都还是输了,真是”
话音刚落,他们便瞧见一座宫殿废墟又从虚无中抛出,但这一次,此物没有坠落,而是带着诸多修士的尸体,一路飞向高天,继而消失在了天际。
随之远方便传来了一身惊天动地的巨响。
待到有了得修士施法远眺,方才得见那宫殿的废墟,已经化作一座大墓,将死在那神通之内的诸多修士,齐齐葬在了一山水交汇之地中。
看着如此一幕,修士们更加唏嘘不停:
“那废墟,好像是素娥宫?”
“老大先生死了,我刚刚亲眼看见他的尸体在废墟之上了。连他的佩剑‘风吼’都断了!”
“何止啊,进去的,全没了。死的也太快了.”
“这他娘的什么鬼修为啊?放在以前都没几个吧?”
“本以为京都会是一场龙争虎斗,我还盘算着到时候开个盘,赌一赌花落谁家呢,现在好了,全死干净了不说,谁还能和这位爷争啊!”
“你们说这位爷会管管那两个剑主吗?”
“谁知道呢?先顾好自己吧,诸位,在下先走一步,这京都啊,没意思了。”
说着,还藏在各个角落的修士们,便看见三三两两的修士,或是踏空而去,或是御剑而行的速速飞离了京都。
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依旧不甘心的留在了原地。
打算在看看,毕竟万一还有变数呢?
山上人在惶惶不安,京都的百姓们亦是如此。
他们或是缩在家中,或是聚在街上,要么议论着今天的大变,要么担忧着宫墙后的天子。
不过清河崔氏府内,崔实录才发现自己的表兄在看过姑母无事后,不知何时竟是没了踪影!
皇宫白玉桥畔的酒楼临窗处,杜鸢正摩挲把玩着那尊缩成巴掌大的神牛,牛身上的赤铜纹路在指尖下泛着微光。
忽然他停了动作,抬眼时眼底已带了丝玩味,开口笑道:
“王公子,怎么寻到我这儿来了?”
那华服公子刚离开崔氏便朝着此间一路奔来。
见杜鸢开口忙拱手躬身道:
“晚辈觉得,怎么都得来前辈这儿一趟,所以便试着朝您消失的地方找了一找,没想到前辈与我果真缘法未尽,居然如此轻易的就找见了。”
杜鸢抬手示意他坐下:
“坐吧,不必一直站着。”
华服公子躬身一拜,顺势在对面落座。
目光掠过宫墙内翻涌的惊天剑光时,他眉头不自觉拧起:
“高澄此人,晚辈早有耳闻。先前我评他,虽有奇才,却太过迂而自束,终究难堪大用。”
“哦?何以见得?”杜鸢指尖轻点桌面,好奇而问。
“因为他既要守那忠君爱国的本分,又要拘着礼孝仁悌的名头。”
华服公子语气渐沉:
“可他身为高欢长子,处在那个位置要么早早劝服父亲篡位,自己以太子之身监国,或许还能成他整顿朝纲的心愿;要么,便干脆自刎以谢国恩,保全他忠君爱国的名节。”
“可他偏要卡在中间,既要怒斥高氏专权祸国,又放不下自己高氏之子的身份。”
华服公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到最后,朝纲依旧乱得不成样子,他自己也从唯一有机会整肃天下的人,变成了一个偏远之地的芝麻县令。”
“这天下没彻底一发不可收拾,都全靠他如今叱问的天子真的有天子之相。”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向杜鸢,眼神里的困惑更甚:
“所以晚辈实在想不通,他这般模样,为何能拿起至圣先师的仁剑?又为何能让前辈亲自为他护道?”
仁剑自然求仁,可却万万不可为求仁,而得孽!
仁道之难,难在万变,不可迂腐,不可冒进,难难难!
可他高澄,显然过于迂腐。
话音顿了顿,他似是鼓足勇气,声音压得更低,万分谨慎道:“敢问前辈,这.难道是文庙的意思?”
杜鸢笑笑道:
“你亲眼见过高澄没?”
“没有,晚辈只是耳闻。毕竟他死的太早。”
华服公子微微摇头。杜鸢则看着宫墙后的剑光道:
“我见过,所以,我帮了他!”
华服公子皱眉道:“前辈应当是心系天下万民,可就那高澄所言,他苛求君王无论如何皆应施行仁政,却忘了因时而变,因事而行,方为大成。”
“更何况,君王本就难以常理论处。”
“当然,他这话和所求我没法说他错了,可根本落不下实处不说,强求之下,怕是他还会叫药师愿这么一个难得雄主早早谢幕。”
“届时,这天下谁来扛着?”
“他若能找出一个比药师愿更好的君王,来抗下这万年不见的大变之世,那他自然没有半分错处,药师愿也活该被他斥责打杀。但没有啊!”
杜鸢轻笑着端起茶杯道:
“我相信他没这么简单!”
河西所见所闻,京都所观之相,都让杜鸢选择了相信高澄。
这个人,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华服公子深深皱眉,但也没有再驳,只是扭头跟着看向了宫墙之后。
——
皇宫之内,持有崤铗的药师愿正在和持有仁剑的高澄角力。
剑气四溢,两口仙剑各自代表的大道更是对冲不停。
叫周边莫说凡俗军士,便是修士都难以靠近。
看着近在咫尺的药师愿。
高澄忽然说道:
“陛下,还请恕臣只能以如此局势,与您相言!”
药师愿瞬间错愕:
“你是什么意思?”
剑气依旧似那长虹,两条大道的争锋更是毫无停歇。
任谁来看,都只会觉得,这两人正在死斗。
“陛下,臣适才所言,所求,确乎为臣本心所想。臣希望的一直是仁宗那般的贤德君主。”
高澄见惯了父亲和族亲的残暴,他少时性子又软,即使自己当权,对法度也难以透彻落下。
常常过赏而轻罚。
故而他心中期许的君王,自始至终都是前朝仁宗那般仁厚之君,觉得唯有那般,天下人才算有生路。
可也正因如此,他愈发无法容忍父亲的所作所为,终在又一次激烈争执后,黯然远赴河西任职。
他本有治国之才,如今以经世之能治理一县,再加上高氏长子的身份加持,治下很快便颇有成效。
可就在他决意就此长居这偏远之地,从此不问朝堂纷争之际,却骤然听闻父亲已被天子诛杀的消息。
那一日,他在县衙后院,枯荣一日。
万千思绪翻涌不停,竟全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也记得当晚,幕僚便急急劝他:当速速以高欢长子之名,召集高氏残余党阀,举兵对抗天子。
如此或许能另立新朝,成就开国之君的功业!
见他迟迟不应,幕僚又换了一策:仍以高氏长子身份上书天子,痛陈高氏昔日之祸,阐明天子血洗京都并非滥杀,而是拨乱反正,再自请囚于大狱,以退为进,谋求天子开恩。
如此不仅能保性命无虞,更能换得余生富贵安稳。
可他依旧没有应允,幕僚只得再劝:既然前两策都不愿从,便速速脱下官袍,将印信挂于公堂,带着金银细软逃往他乡,从此隐姓埋名度日。
如此一来,至少能保性命周全!
三策尽出,他却一策未从。
只是对着幕僚深深一拜作别,便转身回到公堂,继续处理未完的公务,仿佛高氏与药师家的血海深仇从未发生过一般。
随后,他便这般静静等候着药师氏派来捉拿他的禁军,坦然随队赴京候死。
只因在听闻父亲死讯的那一刻,他忽然彻底想通了:前朝仁宗之治,固然赢得天下人称赞。
可仁厚之君本就不该出于乱世——仁君只能是盛世的点缀,在乱世之中,这般仁厚非但无用,反而百害而无一利!
他之所求,亦不可应在如今。
毕竟仁君只能治盛,不能治乱!
故而他不愿兴兵作乱,那是为一家私利祸乱天下万民。
更不愿割裂高氏、自囚求活,只因他本就是高欢之子、乱党一员,理当被天子拨乱反正,伏法而死。
更不愿隐姓偷生,只因他除了是“该死的乱党之子”,还是河西县令,如今朝廷接替者未到,一县百姓的福祉尚未安定,他绝不肯在这乱象丛生之际,抛下治下黎民。
随后,他一边处理河西政务,一边安抚百姓,同时也一点一滴收集着京都的消息和天子的应对。
随之,他想明白的也越来越多。
虽然依旧不满天子杀戮太过,但他也接受了如此才是当今天下唯一归正之法。
天子的举措,天子的意图,他都在河西试图复原继而重新推演能否有更全之法。
但他所得的全都是——他做不到更好,甚至都做不到当下。
哪怕想明白了,他也没有办法绕开本心,痛下杀手。
甚至就算逼着自己去这般作想,也会因为先天而生,后天而成的绵软性子,导致他根本就想不到还能如此决绝。
是而,在确定了天子的确可以拨乱反正,当为雄主之后。
他便彻底接受了自己当下唯一应该做的——治理好河西,然后以高氏乱党的身份去死。
更是因此,哪怕囚入大牢,哪怕送上断头台,他都在盛赞天子,因为天子做成了他一直想,却没办法带给天下人的——归正!
哪怕天子并非他最喜欢和期望的仁君!
甚至,在他被人以阴神之躯唤醒之时,他睁眼的第一件事,都是急忙去确认天子是否如他当年所想的那样,成了拨乱反正的明主!
好在,一切都没有半分问题,甚至天子还屡屡超出了他的预估。
内阁,科举,全都是他每每想到就忍不住浑身战栗的神来之笔。
可随之,他就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正如他最期望的仁君不可出于乱世一样。
如此大变之世下,天子也真的受不住
药师愿心头第一次闪过了慌乱,这是适才哪怕已经准备等死时都没有过的。
所以他厉声道:
“高澄,你究竟要说什么?!”
高澄望着天子一字一句道:
“陛下,仁德之君无法治理乱世,王霸之主则无法承此大变之世。”
“你在说什么胡话?”
药师愿只觉得荒唐,什么叫王霸之主无法承此大变之世?
“难道在你眼里,那所谓的仁德之君,就能担此重任了?”
两柄仙剑仍在二人掌中角力不休,剑影交错间,两条大道的争锋,亦未有半分停歇。
“朕今日便告诉你,仁德二字,从来治不住百官,也锁不住人心。唯有握稳权柄、立住威严,方能保治世久安!”
“不然你以为,外头那些世家大族所惧者何?是朕这天子的名号,还是朕苦心经营的天子九卫?”
“仁德!仁德!这二字拿什么去换兵权?没了兵权,天下人凭什么听朕号令?朕的法度又凭什么能够落到地方?”
“朕告诉你,百姓可施仁,世家可予德,唯独朕不能!唯有朕以雷霆手段镇住天下魑魅魍魉,你们方能论这所谓仁德!”
高澄颔首:
“陛下所言,只对了一半。天子失威,群邪便难驯服,法度亦会难行,如此朝纲自会紊乱;可若天子无仁,隐患便会深埋,起初不见端倪,等察觉时早已悔之晚矣!”
见药师愿神色依旧未动,高澄又补了一句:
“况且陛下还错了一层,既然连王霸之主都承不住这大变之世,那只能作为盛世点缀的仁德之君,就更是万万不行了!”
药师愿方才稍定的心绪,又被这句话搅得起伏不定。
他原以为这厮又要扯些诸如仁德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话,可眼下听来,似乎并非如此?
“陛下可还记得,适才百姓见我要对陛下不利,无不舍命阻拦?若陛下没有看见此事,那宫门后的诸多将官与无数禁军将士,无不为陛下悍不畏死,您总该记得吧?”
“这便是他们感念陛下德行,才甘心效死!”
这话让药师愿愈发困惑:
“你既已说朕有德行,又兼具王霸之才,那你这番到底是何用意?莫不是疯了不成?”
他忽觉掌中仙剑与对方的剑像是粘在了一处,竟半点脱不开手。
也就在这时,高澄用一种让他心头发紧的眼神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因为陛下施行仁政、亲近百姓,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您清楚唯有如此,才能与世家抗衡、同百官周旋。”
这一点,其实不止高澄看出来了,杜鸢在河西遇见的王承业同样也隐约看出。
只是在那个时候,这一点无关紧要,甚至历代君王只要数得上号的,又能有几个不是如此呢?
“您的‘仁’非出自本心,是因势而为。往昔之时,这般作为不仅够用,更是历代君主难及的境界。”
“只因您治的是人,盯着您的,也还是人。可如今不同了,仙人频频下凡,天神地祇随处可见。就连天道,也真真切切开了眼。”
“这是臣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大变之世,对我朝、对陛下而言,更是远超以往所有的挑战。所以臣自被唤醒后,便日夜苦思破局之策。”
“遍查古籍、遍问诸仙后,臣终于想到了唯一之法!”
高澄望着药师愿,语气平缓,却作惊雷:
“这般大变之世里,仁君守不住江山,霸主承不住天意,唯有圣王能上承天命、下安万民,换得万世太平!”
“而陛下,您只有圣王之相,却无圣王之实,其症结便在,您的仁德从非本心所发。往昔给人看,自然也就足够了。”
“可如今,看着您的是天、是地、是大道、是乾坤,所以,不够,远远不够!”
这番话一经落入药师愿的耳朵里,几乎是瞬间就叫他心神恍惚。
因为这也是他自己都发现了的问题——他关爱百姓,只是因为君王需要关爱百姓,以换来百姓这个最大助力的支持。
在以前,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因为他已经给了百姓不知多少所谓贤德之君都给不了的安康盛世。
可在之前那段时日里,他觉得天下皆敌,人人皆反的时候,他开始反思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非是出自真心,才叫天下人都反了自己去?
因此,当高澄再度将其点出时,他便有些耐受不住。
因为这个他自己都在问对错与否!
更是在这个时候,药师愿注意到高澄忽然发力,直接将他压过。
那大势好似山崩于前,继而万顷落下般全然无可抵挡。
亦是在这一刻,药师愿才惊觉,适才的势均力敌,根本就不存在——高澄明显早就压过了他!
只是一直等到了现在才彻底表现了出来而已。
错愕之间,手中仙剑,竟是被高澄一剑挑开。打的他连连后退之余,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口仙剑刺向自己心头。
在这最后一刻,药师愿略有不甘的问了一句:
“所以,你要弑君,继而换一个你看中的圣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高澄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身后笑了一下。
随之,一个药师愿无比熟悉的声音忽然传来:
“陛下!!!”
‘阿姐?!’
药师愿近乎惊恐的试图回头,叫他的阿姐逃命。
可当他真的回头之时,却是看见自己那个理应只是凡夫俗子的阿姐,居然脚踏流光向着自己疾驰而来。
阿姐也是神仙?阿姐.也瞒着自己?!
药师愿呆立当场。
高澄的腕骨却在这个时候微不可查地轻轻一转,叫已经被他挑飞的鼎剑径直割破了他的手腕。
随之,仁剑突然爆发出的无穷威势,竟是主动裹挟着药师愿以一个及其刁钻的角度避开了自己刺向他心口的剑锋。
随之鼎剑刺破胸膛,高澄撞至药师愿身前。
接着这股大势,将那口仁剑顺势交到了药师愿的手中。
“陛下,臣已经把您作为圣王唯一欠缺的‘仁’交给您了!”
话落,高澄跟着看向了被自己以仁剑余势击飞的皇后,眼中微微闪过一丝不忍后,便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对已经怔住了的药师愿说道:
“陛下,内圣外王,缺一不可,但内是心,外是表,您切莫忘记!”
看着愕然看向自己的药师愿,高澄勉力附耳上前:
“您也切记,君王,注定是孤家寡人陛下,还请恕臣只能如此而为,因为臣只有这点才能了!”
最终,再也撑不住的高澄趴在药师愿的肩头,在彻底合眼之前,叫药师愿高举仁剑,对万民,对天下高呼:
“高氏最后一贼,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