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成都城在经歷了一场未遂的兵变后,显得格外寧静。
    李治端坐在原本属於刘永的吴王府正堂,手中把玩著一枚玉印,神色从容。
    “公子,刘永已经安置在西院,派了重兵把守。”
    程武躬身稟报,“只是他整日咆哮,说非要见公子不可。”
    李治轻笑一声:
    “败军之將,何足言勇?不必理会。”
    他放下玉印,取过纸笔,“当务之急是解决邓艾这个隱患。”
    他挥毫写就一封书信,交给亲兵:
    “八百里加急,送往梓潼姜维將军处。”
    此时的梓潼城中,姜维正与魏延商议军务。
    听闻成都生变,二人都颇为震惊。
    “伯约,此事当真?”
    魏延拍案而起,“刘永果真谋反?”
    姜维面色凝重地看完李治的信:
    “文长,李公子信中说,刘永已被生擒。”
    “但邓艾率部逃往绵竹,恐生后患。”
    “希望我们立即出兵剿灭。”
    魏延大笑:
    “好好好!那我们还等什么,立刻动身吧!”
    魏延立功心切,著急著想要出兵。
    姜维沉吟道:
    “只是……没有朝廷詔令,我们擅自出兵,恐怕……”
    “伯约过虑了!”
    魏延不以为然,“平定叛乱,乃是臣子本分。”
    “若是坐视不管,才是大罪!”
    姜维终於下定决心:“好!即刻点兵,进军绵竹!”
    三万汉军浩浩荡荡开出梓潼,直扑绵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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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传到绵竹时,邓艾正在校场操练兵马。
    “將军!姜维、魏延率大军来袭,距城已不足三十里!”
    探马仓皇来报。
    邓艾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沉。
    他早知道刘永难成大事,却没想到败得如此之快。
    “师纂!”
    邓艾唤来部將,“你率五千兵马出城迎敌,务必挡住汉军前锋。”
    师纂领命而去,但不过两个时辰,就狼狈逃回:
    “將军!汉军势大,末將……末將怕抵挡不住!”
    邓艾长嘆一声:
    “天意如此啊!”
    师纂跪地劝道:
    “將军,不如……不如降了吧?”
    邓艾冷笑:
    “降?我邓士载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但他看著城中惶惶的將士,终究软了心肠。
    “你要降便降吧,不必管我。”
    师纂痛哭流涕,最终还是带著大部分將士开城投降。
    姜维率军入城时,只见邓艾独自一人站在府衙前,手持长剑,身边亲卫早已散去。
    “邓艾!”
    姜维勒马大喝,“大势已去,何不早降?”
    邓艾仰天大笑:
    “姜伯约,我计不成,乃天命也!”
    “今日事败,有死而已!”
    姜维沉默片刻,缓缓抬手:
    “那我便成全你。放箭!”
    箭如雨下,邓艾举剑嘶吼,声震四野:
    “壮志未酬,天不助我!”
    “惜哉!痛哉!”
    万箭穿心,这位曾经威震川蜀的名將,终究倒在了血泊之中。
    姜维下马,走到邓艾尸身前,轻嘆一声:
    “厚葬之。”
    三日后,姜维与李治在成都相会。
    两位平定叛乱的关键人物,终於在吴王府见面。
    “伯约將军辛苦了。”
    李治迎出府门,执礼甚恭。
    姜维躬身还礼:
    “公子运筹帷幄,兵不血刃平定叛乱,才是真英雄。”
    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入府。
    席间,李治说道:
    “蜀地接连遭逢叛乱,人心惶惶。”
    “切以为当务之急,是要大结蜀人之心。”
    姜维点头:
    “……公子所言极是。”
    “蜀地初定,当以安抚为主。”
    於是二人商议,暂拜李恢为益州刺史,譙周为益州別驾。
    其余蜀地官员和曹氏旧员,大多保留原职。
    这一举措果然安定了人心,成都局势很快平稳下来。
    此前人心不寧,眾人皆自危的局面也得到了改善。
    这日,二人又在府中商议后续事宜。
    “伯约將军,”李治斟酌著开口,“蜀地需要一位重臣镇守,不知將军可有人选?”
    如今蜀地战事与叛乱暂时平了。
    南中也派人传檄定了。
    虽然南中並不被汉朝直接掌控,但对洛阳朝廷而言。
    只要南中不叛乱,就足够了。
    既然其名义上臣服,汉官也不打算刺激该少数族群地区。
    只是叛乱结束,南徵兵马终是要回去的。
    长期留在蜀地,眾人很快就会步刘永的后尘。
    但如果全部离开,没有主事人的话,蜀地又容易脱离朝廷掌控。
    所以还是得选一个心腹人员,在蜀地掌事。
    姜维不假思索道:
    “某愿留下镇守蜀地,以防再生变故。”
    李治却摇头道:
    “……將军不可。”
    “將军如今立下大功,若再留在蜀地,恐怕会招人猜忌。”
    “朝中那些军功老臣,定会藉机弹劾將军拥兵自重。”
    姜维闻言默然。
    他何尝不知朝中险恶?
    只是……
    李治继续道:
    “不如由某留下镇守。”
    “有家父在朝中周旋,无人敢多言。”
    “將军可押解刘永回京復命,如此方为万全之策。”
    姜维沉思良久,终於嘆道:
    “公子思虑周详,某不及也。”
    “只是……公子年轻,独自镇守蜀地,恐怕……”
    李治微笑:
    “伯约放心,某虽年轻,却也懂得恩威並施之道。”
    “况且还有李恢、譙周等人辅佐,必不会有事。”
    计议已定,三日后,姜维率领得胜之师,押解著刘永返回洛阳。
    李治亲自送出成都十里。
    临別时,姜维忽然下马,向李治深深一揖:
    “公子保重。”
    李治连忙还礼:
    “將军一路顺风。”
    望著大军远去的烟尘,李治久久佇立。
    程武在一旁轻声道:
    “公子,该回去了。”
    李治转身,目光坚定:
    “回城,蜀地百废待兴,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
    初夏的风裹挟著巴蜀特有的潮热,在蜿蜒的蜀道上瀰漫。
    草木疯长,几乎要將这条千年古道吞噬。
    一队衣甲鲜明的兵士,押解著一辆孤零零的槛车,正艰难地行进在层峦迭嶂之间。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惊起林间飞鸟。
    槛车由硬木製成,粗大的木柵栏间隙里,隱约可见一个蜷缩的人影。
    那便是曾经的皇子,刘备的次子——刘永。
    他被褫夺了封號,削去了爵位。
    如今只是一个待罪的囚徒,正被押往洛阳。
    去面对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父皇和满朝文武的裁决。
    罪名是“怨望朝廷,口出悖逆,意欲谋逆,起兵造反”。
    这十六个字像八根烧红的铁钉,钉死了他所有的前程与生机。
    刘永猛地抬起头,乱发覆面。
    一双曾经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燃烧著屈辱与疯狂的火焰。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木柵,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向著押解的军士嘶吼。
    声音因连日叫骂而沙哑不堪,却依旧带著一丝残存的、属於天潢贵胄的骄纵。
    “尔等竖子!安敢如此待我!”
    “我乃大汉皇子,天子血脉!”
    “速开此笼,否则他日面君,必请父皇……”
    “不,必请陛下斩汝等狗头,夷尔等三族!!”
    这诅咒般的咆哮在寂静的山谷间迴荡,惊起更多飞鸟。
    军士们面无表情,或目视前方,或警惕地扫视两侧山林。
    仿佛那刺耳的声音只是林间聒噪的蝉鸣。
    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押送,至於这囚徒是疯是傻,是哭是骂,与他们无关。
    然而,总有人不堪其扰。
    虎賁中郎將麋威,一个面容刚毅的年轻將领。
    他策马来到队伍中段,与並轡而行的镇西大將军姜维低语。
    他的眉头紧锁,声音里带著压抑不住的火气:
    “大將军,此獠狂吠终日,聒噪不已,动摇军心。”
    “不若遣人塞其口,以图清静?”
    麋威称呼姜维为大將军。
    因为就在姜维偷渡阴平成功,以及刘永收降曹叡,宣告著曹魏政权灭亡的那一刻起。
    朝廷方面也及时做出了对应的封赏。
    如同当年的陈登一样,在陈登伐吴之时。
    在其征南將军的名號上,冠以一个“大”字,升任为征南大將军。
    而姜维也是同理,凭藉著灭魏之功。
    姜维也立即从镇西將军,被提拔为了镇西大將军。
    只要他能平安回到洛阳。
    那么,他將成为汉室中最炙手可热的新兴將领。
    毕竟老一辈的將领,大多病死老去。
    而年轻一辈的將领中,还没有人有灭魏之功怎么高的。
    姜维端坐於马背上,身姿挺拔如松。
    他目光平视著前方云雾繚绕的远山,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听闻麋威之言,他缓缓摇头。
    声音平静而坚定,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元雄,不可。”
    “槛中之囚,纵有千般罪愆,亦乃陛下骨肉,汉室苗裔。”
    “吾等臣子,岂可擅加凌辱?”
    “彼心內鬱结,怨气难舒,便由他骂。”
    “人力有穷时,声带有衰竭日。”
    “待其气力耗尽,唇舌焦枯,自然缄口。”
    他的话语像山涧溪流,冷静地冲刷著麋威心头的烦躁。
    麋威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但看到姜维那深邃而坚定的眼神,终是將话咽了回去。
    他拨转马头,回到自己的位置。
    果然,正如姜维所料。
    未及午时,刘永的骂声便渐渐低弱下去。
    变得断断续续,如同即將燃尽的烛火。
    那嘶哑的嗓音,仿佛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著痛楚。
    他终於停止了那无休无止的“皇子”自称和杀头灭族的威胁,转而开始用那残破的嗓子呼喊新的內容:
    “水……予我水!”
    “炎炎夏日,尔等欲渴杀乃公乎?!”
    “乃公”是市井粗鄙的自称,从他这个原先的天之骄子、皇室贵胄口中冒出,更显得怪异而可悲。
    一名年轻的兵士看了看同伴,又看了看槛车,终究不敢怠慢。
    解下腰间皮质的水囊,小心翼翼地凑到木柵旁,试图將清水倒入刘永急切张开的嘴里。
    然而,
    清水甫一沾唇,刘永却猛地一摆头,竟將水囊打翻在地。
    珍贵的清水汩汩流出,瞬间被乾渴的土地吸吮殆尽。
    他脸上露出极度的嫌恶与不满,嘶声道:
    “此等浊物,焉能入口!”
    “吾要饮蜜水!蜜水!速与吾取蜜水来!”
    那年轻兵士一愣,看著倾覆的水囊和地上迅速消失的水渍,一股无名火起。
    这一路上的提心弔胆,以及刘永无休止的辱骂和此刻荒谬的要求,终於衝垮了他对“皇子”身份的最后一丝敬畏。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语带讥讽:
    “蜜水?呵呵,汝尚以为自家是那宫中娇养的贵人耶?”
    “此乃流徙之路,非汝之安乐乡!”
    “能有清水活命,已是天恩浩荡,还敢奢求蜜水?”
    “当真痴人说梦!”
    嘲讽的话语像鞭子,抽打在刘永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上。
    他浑身颤抖,双目圆睁,似乎想用目光將这兵士撕碎。
    却因极度脱力和愤怒,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瞬间镇住了场面:
    “住口!”
    姜维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出言不逊的兵士。
    那兵士接触到这目光,顿时如坠冰窟,慌忙低下头,噤若寒蝉。
    姜维没有再看那兵士,而是將目光投向槛车內喘息不止、状若疯癲的刘永。
    那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子,
    此刻袍服污损,髮髻散乱,脸上混杂著汗水、尘土和因激动而泛起的病態潮红。
    姜维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
    似是怜悯,又似是无奈。
    他沉默片刻,转向身旁的亲隨,吩咐道:
    “去,寻些蜜来,调水予殿下润喉。”
    命令下达得平静而自然,仿佛在吩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亲隨略有迟疑,但看到姜维不容置疑的神色,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竟真的在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山野岭,不知从行囊的哪个角落找出了一小罐野蜂蜜。
    用清水细心调匀,盛在粗陶碗里,递到了槛车边。
    这一次,刘永没有打翻。
    他几乎是抢过陶碗,仰起头,贪婪地將那碗略带甜味的蜜水一饮而尽。
    甘甜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他闭上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胸脯剧烈起伏著,不再叫骂,也不再提任何要求。
    只是蜷缩回槛车的角落,像一只受伤后舔舐伤口的野兽。
    夜幕缓缓降临,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覆盖了连绵的群山。
    队伍在一处相对平坦、靠近溪流的道旁扎营。
    篝火次第燃起,跳动的火焰映照著士兵们疲惫而警惕的脸庞。
    山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更添几分幽邃与不安。
    槛车被安置在营地中央,周围有兵士重点看守。
    刘永在车內辗转反侧,忽然又拍打著木柵,用那依旧沙哑的嗓音叫嚷起来:
    “放我出去!吾要如厕!”
    “急矣!速开此门!”
    看守的士兵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麋威闻声走来,审视著槛车內的刘永。
    只见他夹紧双腿,面露急色,不似作偽。
    麋威沉吟片刻,考虑到他毕竟是皇子。
    总不能真让其秽污车中,便挥了挥手,示意兵士打开槛车门锁。
    但仍厉声警告道:
    “殿下可至旁侧草垛后行方便,然需知——”
    他指了指两名手持利刃、身材健硕的军士。
    “彼二人会紧隨左右,莫要行差踏错,自误性命。”
    沉重的锁链“哐当”一声被打开。
    刘永拖著脚镣手銬,叮噹作响地挪出槛车。
    多日的囚禁让他步履蹣跚。
    在两名军士一左一右的严密监视下,他踉蹌著走向营地边缘那堆高大的、用於夜间遮蔽和餵马的草垛。
    夜色浓重,星光黯淡。
    篝火的光芒到此已变得微弱。
    刘永转到草垛后方,身影没入黑暗。
    两名军士恪尽职守,紧隨其后,在约莫十步开外站定。
    背对著草垛方向,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周围的黑暗,耳朵却竖起著,捕捉著身后的动静。
    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以及……
    隱约传来的窸窣解衣声。
    突然,“噗通”一声闷响。
    紧接著是一声短促的、似乎被压抑住的惊叫。
    然后便是一阵混乱的挣扎和泥水溅起的声音。
    一名军士眉头一皱,低声道:
    “怎地?失足跌入粪坑了?”
    那草垛后方,確实有一个军中临时挖掘、供方便的土坑。
    虽不深,但积存污秽。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嫌恶与无奈。
    “真是麻烦!”
    另一名军士啐了一口。
    “你去看看,將他拉上来。”
    “莫要让他溺毙了,我等吃罪不起。”
    被点到的军士满脸不情愿,但又无法违抗这默认的指派。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將佩刀插回腰间。
    捏著鼻子,小心翼翼地绕向草垛后方,身影也消失在黑暗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
    草垛后方先是传来一阵更加明显的挣扎和扑腾声,夹杂著似乎是被捂住口鼻的、含混不清的呜咽。
    但很快,这些声音都平息了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留在原地的军士等了片刻,不见同伴將刘永带出,也听不到任何指令或动静。
    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试探著喊了一声同伴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
    夜风吹过,他感到脖颈后一阵发凉。
    “不好!”
    他猛地抽出佩刀,朝著营地篝火的方向大喊:
    “来人!快来人!有变故!”
    呼喊声划破了夜的寧静。
    瞬间,营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骚动起来。
    麋威第一个提刀冲了过来。
    紧接著,更多的兵士举著火把,將草垛后方照得亮如白昼。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临时挖掘的土坑旁,先前进去寻找刘永的那名军士直接挺地躺在污秽之中。
    双目圆睁,脸上凝固著极度的惊恐与痛苦。
    他的脖颈上,紧紧缠绕著数圈粗重的铁链——
    那正是原本锁在刘永手脚之上的镣銬!
    铁链深陷入皮肉,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生生勒紧,已然气绝身亡。
    而刘永,踪影全无!
    只有散落在地上的、被不知何种方法弄断的脚镣残件。
    以及一行歪歪扭扭、通向漆黑山林深处的湿漉脚印,诉说著刚才发生的一切。
    “废物!一群废物!”
    麋威暴怒,脸色铁青,一脚踢在旁边的草垛上。
    “竟让一个戴著镣銬的废人,在眼皮底下杀了人,逃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欲喷火,扫过那些面露惶恐的士兵。
    “还愣著作甚!追!立刻给我搜山!”
    “他戴著断镣,跑不远!”
    营地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兵士们匆忙拿起武器,点燃更多火把,组成搜索队形,就要向山林中扑去。
    “且慢。”
    一个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住了所有的嘈杂。
    姜维不知何时已来到现场。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那名死去军士脖颈上的铁链勒痕,又拾起地上被弄断的镣銬残件看了看断口。
    目光最后落在那行通向黑暗的脚印上。
    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的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凝重。
    “元雄,稍安勿躁。”
    姜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殿下虽狡黠,然脚镣虽断,手上锁链犹在,行动必大为不便。”
    “兼之其近日心神劳累,体魄本弱。”
    “连日囚禁,精气耗损,又能逃出多远?”
    他顿了顿,指向那行脚印。
    “瞧,足跡凌乱深浅不一,显是仓皇无力。”
    “传令下去,各部谨守营地要道,毋自慌乱。”
    “挑选二十名精锐斥候,隨我循跡追踪。”
    “彼已是强弩之末,擒之易如反掌。”
    姜维的冷静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即將失控的局面。
    麋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依令行事。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著姜维坚毅的侧脸。
    他亲自挑选了二十名身手矫健、熟悉山林的斥候。
    人人手持利刃强弩,带著猎犬,沿著那行在火把照耀下依稀可辨的足跡。
    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如同巨兽大口般的黑暗山林。
    山林內,藤蔓纠缠,荆棘密布。
    刘永留下的痕跡確实清晰可辨——
    折断的树枝、踩倒的草丛、以及偶尔滴落在叶片上的泥点和水渍。
    他显然毫无方向,只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拼命地向山林深处逃窜。
    追出不到三里地,前方负责探路的斥候便发出了信號。
    姜维快步上前,
    只见在一处生满青苔的陡坡下,一个人影正蜷缩在乱石与灌木之中。
    不是刘永又是谁?
    他此刻的模样比在槛车中更为狼狈。
    袍服被荆棘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的衬衣和肌肤上的道道血痕。
    脸上、手上满是污泥。
    他试图站起来继续逃跑,但显然在从那个陡坡滑下时摔伤了脚踝。
    脚踝处不自然地肿胀著,稍微一动便疼得他齜牙咧嘴,额头上冷汗涔涔。
    即便如此,他仍用双手扒著地面。
    拖著那条伤腿,像一只绝望的爬虫,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芒,刘永惊恐地回头。
    看到姜维那熟悉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山岳般稳步靠近,他发出一声如同被困野兽般的哀嚎。
    挣扎得更加剧烈,却只是徒劳地让自己在碎石上多添了几道伤口。
    姜维没有立刻下令擒拿。
    他示意兵士们散开,形成鬆散的包围圈。
    自己则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个在尘埃与绝望中挣扎的皇子。
    铁靴踏在铺满落叶的山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在刘永耳中,却如同催命的鼓点。
    “別过来!姜维!汝別过来!”
    刘永嘶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
    他抓起地上的碎石泥土,胡乱地向姜维掷去,却软绵绵地毫无力道。
    “滚开!吾乃大汉皇子!”
    “尔等贱奴,安敢近我!”
    姜维不闪不避,任由那些泥土落在自己的鎧甲上。
    他走到刘永面前,距离不过数步。
    然后,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缓缓蹲下了身子,使得自己的视线与瘫坐在地的刘永平行。
    火光跳跃,映照著他平静无波的脸。
    也映照著刘永那张因恐惧、痛苦和疯狂而扭曲的面容。
    没有呵斥,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句常见的劝降之语。
    姜维只是静静地看著刘永,看了许久。
    才用一种近乎平和的,甚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语气,轻声说道:
    “殿下,闹够了。”
    “隨臣回去吧。”
    这简单的一句话,没有疾言厉色。
    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彻底击碎了刘永苦苦支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所有的骄狂、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乾乾净净。
    他愣愣地看著姜维,看著对方眼中那並非虚偽的平静与一种深藏的、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然后,毫无徵兆地,他“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不再是疯狂的嘶吼。
    而是一个走投无路之人,在意识到所有希望都已断绝后,发自心底的、最原始的悲慟与恐惧。
    眼泪混著脸上的污泥纵横肆流。
    他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回……回去?”
    “伯约……他们……他们会如何待我?”
    “会……会杀了我吗?”
    “会像处置猪狗一样……將我鴆杀……”
    “还是……还是斩首於市曹?”
    姜维沉默著,没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此刻任何轻率的承诺都是虚偽的。
    他只是静静地等待著,等待著刘永的哭声稍稍平復。
    良久,
    待那嚎啕转为低泣,姜维才缓缓开口。
    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夜风中飘荡:
    “殿下之生死,非臣下所能妄断。”
    “此乃朝廷法度,陛下宸衷所决。”
    “然,”他话锋微顿,目光直视刘永泪眼模糊的双眼。
    “臣可断言,殿下身为帝室血脉,陛下骨肉。”
    “纵有天大过错,亦绝无加害性命之理。”
    “陛下仁厚,朝议亦必念及骨肉之情。”
    “隨臣归去,静待圣裁,方是正途。”
    这番话,既点明了现实的残酷,又给予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更重要的是,它建立在他姜维一向言出必践的信誉之上。
    刘永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著姜维。
    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姜维冷硬的鎧甲上。
    泛著清冷的光,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诡异的可信感。
    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復,眼中的疯狂与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与认命。
    “……伯约……孤对不起你……”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再看姜维,而是將目光投向漆黑无尽的夜空。
    仿佛想从那片深邃中寻找答案,最终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气息带著山林夜间的寒凉和泥土的腥味。
    然后,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
    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罢了……罢了……伯约。”
    “带我走罢……吾……吾亦不欲再奔亡矣……”
    话音落下,
    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眼皮和紧握的拳头,透露著他內心远未平息的波澜。
    姜维站起身,然后对身后的士兵轻轻挥了挥手。
    两名士兵上前,这次的动作不再像之前那般粗暴,但也绝无温柔。
    他们將瘫软如泥的刘永从地上架起。
    重新给他戴上了备用的、更加沉重的脚镣和手銬。
    刘永没有任何反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他被重新押回了营地,再次关进了那辆冰冷的槛车。
    沉重的锁链“咔嚓”一声落下,重新锁死了那扇通往自由的门。
    篝火依旧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
    士兵们沉默地收拾著行装,准备迎接后半夜的警戒和明天的行程。
    山林恢復了寂静。
    只有那不知名的野兽,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悠长的嚎叫。
    槛车之中,刘永蜷缩在角落,將头深深埋入膝间。
    自这一刻起,直至数日后抵达洛阳,他再也没有发出过一丝声响。
    不再有愤怒的咆哮,不再有屈辱的哀求,不再有疯狂的咒骂。
    只有一片死寂,如同墓穴。
    那沉默,比之前所有的喧囂,都更令人感到压抑和不安。
    东方,天际微微泛起一丝鱼肚白,黎明即將来临。
    漫长的蜀道,依旧在群山间沉默地蜿蜒,通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