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暑气在蜀道的崇山峻岭间鬱结不散。
    而数日之后,当这支押解著特殊囚徒的队伍终於抵达洛阳城郊时。
    迎接他们的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热烈景象。
    洛阳,大汉的帝都。
    歷经战火与重建,如今更显恢弘。
    城墙高耸,旌旗招展。
    得知王师凯旋,百姓们早已翘首以盼。
    从城门直至宫闕的御道两旁,人头攒动,欢声雷动。
    簞食壶浆,以迎王师,古风犹存。
    老人们捧著新酿的米酒,妇人们提著盛满熟食的篮子。
    孩子们则欢快地追逐著队伍,將刚刚採摘的、还带著露水的鲜拋向那些得胜归来的將士。
    更有那临街阁楼之上,不少闺中少女悄悄推开雕木窗,含羞带怯地向下张望。
    目光在那些年轻將领英武的脸庞上流连,暗送著仰慕的秋波。
    这些隨军出征的青年才俊,儼然成为了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星。
    空气中瀰漫著酒香、香和一种名为胜利的喜悦气息。
    然而,
    这所有的荣光、所有的欢呼、所有的热情——
    都与那辆行驶在队伍中间、被刻意放置在显眼位置的槛车无关。
    车中的刘永,蜷缩在阴影里。
    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与外界隔开。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骑著高头大马,身著华服。
    在同样的欢呼声中,以功臣或至少是皇室贵胄的身份荣归洛阳。
    可如今,他只是一个囚徒,一个失败者!
    那些投向將士们的崇敬目光,扫过他时,瞬间变成了好奇、鄙夷、甚至是指指点点的嘲讽。
    每一句对王师的讚美,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每一束投向別人的鲜,都映衬著他此刻的落魄与不堪。
    他曾是这大汉天下尊贵的皇子,本应享受这万丈荣光的一部分,如今却沦为了衬托胜利者威严的反面教材。
    一念之差,確乎是万劫不復。
    他死死地低著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將他吞噬的屈辱感。
    那喧囂的声浪,在他听来,不是欢迎,而是对他野心的公开处刑。
    队伍行至巍峨的宫门前,凯旋的仪式暂告一段落。
    早已在此等候的太子洗马董允,整了整衣冠,快步迎上前来。
    对著队伍前列的姜维等人,朗声宣諭:
    “陛下有旨,征西將军姜维,即刻押解罪人刘永,入宫覲见!”
    由於还未正式封赏,所以董允仍然是用原有官职称呼眾人。
    董允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宫门前迴荡,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这道旨意,明確了刘永此刻的身份——“罪人”。
    姜维在马上微微欠身,神色肃然:
    “臣,领旨。”
    他转向身旁的夏侯霸,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夏侯霸,这位原曹魏大將。
    归汉后屡立战功。
    由於他熟知蜀道地形,以及了解曹魏內部情况。
    此次南征,他以“带路党”的身份隨军出征,帮助汉军解决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的確算得上是功勋卓著。
    此刻夏侯霸面容冷峻,对押解刘永一事,並无丝毫犹豫。
    他挥手示意兵士將槛车打开。
    然后与姜维一左一右,押著步履蹣跚、身著骯脏囚服的刘永,走向那深不见底的宫门。
    就在即將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两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廊之下。
    正是太子刘禪,以及三皇子刘理。
    刘禪看著昔日里虽非一母所生、却也一同长大的二弟。
    如今这般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的模样,眼圈不由得一红。
    他天性敦厚,虽知刘永罪有应得。
    但兄弟伦常,眼见於此,心中仍是阵阵酸楚。
    他上前一步,未语先嘆,声音带著哽咽:
    “二弟……何故……何故自误至此耶?”
    这一声“二弟”,包含著复杂的情绪。
    有关切,有痛心,更有无尽的惋惜。
    刘永猛地抬起头,乱发后的眼睛射出讥誚而冰冷的光芒。
    他冷哼一声,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沙哑著嗓子回道:
    “哼!太子殿下何必在此假作慈悲!”
    “成王败寇,古今通理。”
    “今汝为刀俎,吾为鱼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般惺惺作態,徒令人作呕!”
    “汝贏了,这太子之位,这未来的江山。”
    “尽归於汝,拿去便是!”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向刘禪。
    刘禪被他噎得一时语塞,脸色白了又红,唯有泪水滚落得更急。
    刘永又將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三弟刘理,眼神更加锐利,语气带著毫不掩饰的嘲讽:
    “三弟,別来无恙?”
    “当日闻讯,跑得可真快啊,堪比脱兔矣!”
    刘理年纪稍轻,面容俊朗,此刻却是一片沉静。
    他迎著刘永逼视的目光,並无躲闪,坦然应道:
    “……二哥谬讚了。”
    “弟若不行事迅捷,恐今日不得立於此处。”
    “早已成二哥阶下之囚,甚或……刀下之鬼矣。”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二哥当能体谅。”
    刘永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
    骤然爆发出一阵嘶哑而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宫门前迴荡,显得格外刺耳。
    “哈哈哈……刀下之鬼?”
    “刘理啊刘理,尔也太小覷为兄了!”
    “我刘永虽不肖,未承父皇仁德之万一。”
    “然亦非那等戕害手足、禽兽不如之徒!”
    “当日软禁於你,本意並非加害,实是惜你之才!”
    “眾兄弟之中,文韜武略,唯你最强!”
    “为兄本欲与你联手,共图大事。”
    “在这巴蜀之地,效仿先贤,开拓一番基业。”
    “使我大汉声威,不坠於你我之手!”
    “奈何……奈何天不佑我,事与愿违,一败涂地!”
    “此乃天意,非战之罪也!”
    他这番话,半是辩解,半是宣泄。
    將积压已久的怨愤与那未曾熄灭的野心,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刘理眉头微蹙,语气依旧平稳:
    “二哥,你太过执拗,亦太过衝动。”
    “世间万事,岂止兵戎相见一途?”
    “若有他念,皆可从容商议,奏请父皇圣裁。”
    “何至於此,兵行险著。”
    “徒惹祸端,伤及国本,亦害自身。”
    “商议?圣裁?哈哈哈……”
    刘永嗤之以鼻,目光如炬。
    他死死盯住刘理,声音陡然压低,却带著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我今虽败,形同朽木,然三弟……你……”
    “你以为,你便能高枕无忧,坐享其成否?”
    “呵……只怕未必!”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场眾人耳边!
    这已近乎赤裸裸的挑拨与诅咒。
    宫门前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刘禪、姜维、夏侯霸、董允,以及隨行的侍卫、內官,无不色变,心中惊惧交加。
    这话语背后的含义太过骇人,无人敢接口。
    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刘禪首先反应过来,他必须立刻制止这危险的对话。
    他急忙上前,打断道:
    “二弟!休得胡言!”
    “三弟素来贤德,忠心体国,此乃朝野共识!”
    “汝自身获罪,安可再出此离间兄弟、动摇国本之语?”
    “慎言!慎言!”
    姜维也立刻顺势上前,沉声道:
    “太子殿下,二位殿下,陛下仍在宫中等候,不宜久滯。”
    “请速押……请速带刘永殿下入宫覲见为宜。”
    他及时改口,未再直呼“罪人”,稍稍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夏侯霸会意,正欲上前推动刘永进入宫门,刘禪却再次开口:
    “且慢。”
    眾人目光齐聚於他。
    刘禪看著刘永手腕脚踝上那冰冷沉重的镣銬,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对夏侯霸道:
    “夏侯將军,请为二弟解开刑具。”
    夏侯霸一愣,面露迟疑:
    “太子殿下,这……恐有不妥。”
    ”陛下旨意是押解覲见……”
    刘禪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
    “纵有天大过错,他终究是父皇之子,是孤之弟。”
    “岂能戴著这般枷锁,匍匐於殿前,面对君父?”
    “总需存留几分体面,解开吧。”
    刘永闻言,冷冽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桀驁。
    他抬起戴著镣銬的手,对夏侯霸冷笑道:
    “夏侯將军,未闻太子之令乎?”
    “还不速速与我解开!”
    夏侯霸看了看刘禪,又看了看姜维。
    见姜维微微頷首,只得暗嘆一声,取出钥匙,上前为刘永卸去了手脚的镣銬。
    沉重的铁链落地,发出“哐当”的闷响。
    刘永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
    似是解脱,又似是更深的茫然。
    夏侯霸解镣后,仍下意识地想要紧隨刘永入宫,以防不测。
    刘禪却再次抬手阻止:
    “……夏侯將军留步。”
    “父皇旨意,只命二弟一人入內。”
    他的目光扫过姜维和夏侯霸,“你等皆在外等候。”
    夏侯霸还想说什么,脸上担忧之色更浓。
    但刘禪已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刘永,语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二弟,去吧。”
    “父皇……便在宫內等你。”
    刘永深深地看了刘禪一眼。
    那目光中交织著恨意、不甘、嘲讽,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整了整身上破烂的囚服,儘管这举动毫无意义。
    然后,他挺直了那早已被磨难压得有些佝僂的脊背。
    迈开脚步,独自一人。
    一步一步,踏入了那象徵著至高皇权、也决定著他最终命运的深邃宫门。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內的阴影里,仿佛被一只巨兽吞噬。
    宫门外,一片寂静。
    方才那番兄弟鬩墙的激烈言辞,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著灼热的痕跡。
    刘禪望著宫门內良久,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復了作为太子应有的庄重。
    他对姜维、夏侯霸,以及一同凯旋的眾將领道:
    “诸位將军,此次南征,克復汉朝失地,扬我国威,厥功至伟。”
    “父皇心甚慰之,特命孤於未央宫偏殿,设宴犒赏有功將士。”
    “孤之相父,已在殿中等候,一应封赏事宜,皆已备妥。”
    “请隨孤来。”
    眾人一听李相爷的名字,不少人心中都扬起一抹兴奋感。
    一是因为李翊是汉朝最炽手可热的明星。
    古代追星丝毫不亚於现代追星夸张。
    能见著这样一颗耀眼的帝国明星,对於许多年轻后辈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更重要的是,已经半隱於朝的李翊,平时已经很少拋头露面了。
    这次专门来未央宫接见伐魏功臣,算是给足了出征將士们荣誉与面子。
    就如同跟巴菲特吃饭一样,能跟李翊吃上一顿饭。
    那是真的可以吹一辈子了。
    姜维等人齐齐躬身:
    “臣等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
    於是,
    在刘禪的引领下,一眾风尘僕僕却难掩兴奋的將领,转向未央宫方向行去。
    凯旋的荣耀,即將以最实质的方式——加官进爵,降临到他们头上。
    未央宫偏殿,灯火通明,庄严肃穆。
    以老首相李翊为首,朝中重臣几乎悉数在列。
    当刘禪与姜维等功臣步入大殿时,眾臣目光齐聚,气氛隆重而热烈。
    简单的敘礼之后,刘禪立於御阶之下。
    代表皇帝,开始宣读封赏詔书。
    他的声音清朗,在宽阔的大殿中迴荡:
    “朕闻之:夫圣主之御世也,必赖股肱之良才。”
    “霸业之肇兴也,实资文武之协力。”
    “昔我高祖斩白蛇而提三尺,光武乘赤伏而恢八紘。”
    “皆以明贤授任,勋劳旌赏。”
    “今內阁首相、琅琊侯亮,率忠勇之师,出洛阳而盪群凶。”
    “涉秦川以清逆虏,终克偽魏,復我益州。”
    “功冠列宿,勛超往哲。”
    “其麾下诸將,或摧锋陷阵,或运筹制胜。”
    “宜依功次,班爵序封。”
    “咨尔有司,其宣朕意:”
    “丞相亮总戎专征,躬擐甲冑,算无遗策,谋必中的。”
    “昔以交州疲敝之眾,当两川虎狼之师。”
    “然焚曹真之粮於陈仓,破司马之阵於渭水。”
    “终使偽酋衔璧,关邑重光。”
    “今益封食邑二千户,锡以玄纁玉璧,许开丞相府。”
    “假黄鉞,录尚书事,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征西將军维忠勤王事,智勇兼资。”
    “断谷设伏而败邓艾,阴平出奇而擒曹叡。”
    “昔李广箭穿巨石,今將军刀断浊流。”
    “进封镇西大將军、平襄侯,假节。”
    “遥领凉州刺史,赐金甲雕弓,以彰鹰扬之烈。”
    “护军霸本出夏侯,弃暗投明。”
    “陇右会师而绝敌军退路,长安夜战而焚敌楼船。”
    “虽廉颇归赵,不过如是。”
    “拜镇北大將军、博昌亭侯,授幽州牧。”
    “赐帛千匹,赤幘青驄。”
    “辅国將军逊虽为吴旧臣,实联汉祚。”
    “特封镇南大將军、江陵侯。”
    “加九锡副典,许建旌节。”
    “前將军延驍果善战,每为军锋。”
    “出褒斜而据五丈原,守祁山而护粮道。”
    “虽魏人畏云长之勇,亦惮文长之威。”
    “迁镇东大將军、南郑侯。”
    “假鉞,领汉中太守。”
    “长史治,智勇兼备,临机决断,破敌建功,勋劳卓著。”
    “兹加封为驃骑將军,承其父爵,赐郯侯,赠食邑千户。”
    “其余诸將:——”
    “安汉將军平、建威將军翼、奋威將军嶷等。”
    “或举城来归,或陷阵先登,皆赐爵关內侯,各增食邑三百户。”
    “虎賁中郎將兴、羽林监苞、偏將军广等。”
    “承父志而励忠贞,冒白刃而建殊功。”
    “悉进官三等,赐银印青綬。”
    “呜呼!昔萧何荐韩信於坛场,光武擢邓禹於帷幄。”
    “今亮举维等於行阵,霸、平辈於降附,此诚欲使雄俊满朝,新锐竞奋。”
    “至若郃等旧將,非不懋功。”
    “然春秋既高,宜养威重。”
    “可转封散骑常侍、光禄大夫。”
    “荣以閒职,全其勛名。”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庶几忠良效命,豪杰景从。”
    “共襄炎汉之隆,永续宗稷之祀。”
    “章武十九年夏六月詔。”
    詔书绵长,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道道封赏被颁布。
    王平、张翼、张嶷等魏国归附將领,皆赐爵关內侯,各有赏赐。
    关兴、张苞、赵广等年轻一代的將领,则普遍官升三级,委以重任。
    而作为此次北伐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丞相诸葛亮。
    在其运筹帷幄之下方有此胜,故在原有琅琊侯爵禄之上,再增食邑两千户,以示殊荣。
    值得注意的是,姜维除了被冠以“大將军”之命之外,还领到了凉州刺史。
    但並不意味著,姜维就要去凉州赴任。
    因为詔书前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姜维是“遥领”凉州。
    遥领的意思,就是隔空领,简称治理飞地。
    它更多的是一种殊荣,而不是真的让你掌控那里。
    毕竟你人都不在那里,不可能积累起人脉,建立起势力的。
    遥领在汉朝还是很常见。
    比如歷史上,张辽在吕布麾下时,
    曹操为了离间二人,就曾让张辽遥领北地太守。
    还有歷史的刘备,称帝之后,也曾封了马超为凉州牧。
    这个也是遥领。
    因为蜀汉当时根本没有控制凉州。
    刘备的意思,就让鼓励手下人,让你们好好干。
    等你们为我打下凉州后,那凉州就是你们的了。
    而姜维这边的遥领,是因为姜维本身是凉州人。
    这其实就是为了让姜维在老乡面前露个脸,算是给他一种殊荣。
    这份封赏名单,用意深远。
    细心的朝臣已然发现,此次得到大力提拔和重用的。
    几乎全是姜维、夏侯霸、魏延、王平、张翼等新生代与中生代的將领。
    他们或为荆州、东州、凉州集团的后起之秀,或为归附不久的驍勇之將。
    正值壮年,锐意进取。
    相比之下,以车骑大將军张郃等为代表的一批追隨刘备久经沙场、功勋卓著的老將。
    虽然也得到了一些象徵性的赏赐,但在实质性的兵权分配和职位晋升上,却明显被边缘化了。
    老將们虽然面容平静,但眼神中难免流露出一丝落寞与感慨。
    这绝非偶然。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老皇帝刘备在有意地为太子刘禪铺路。
    为他培养属於他自己的、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军事班底。
    以確保政权的平稳过渡和未来的开拓。
    这是一位暮年帝王,对身后江山所做的深谋远虑的布局。
    大家都能意识到,等齐汉二代目开始时。
    朝中的局势,必然是以陆逊、魏延为首的中生代。
    以及姜维、李治、关兴、张苞、赵广为首的新生代们,组成新的政治格局。
    在这新的格局形成中,受到最大伤害的,当然是老派功勋大臣们了。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关羽、张飞、赵云等老將。
    只不过他们本身就老了,而且也不想在爭什么了。
    所有,心甘情愿跟著李翊退居二线。
    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们。
    但这类人,从古至今都是极少数。
    希望捍卫既得利益的,才是真正的大多数。
    古来皆是如此,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地位权力会被后来人顶上的。
    要不然,职场里面就不会有那么多老人欺负打压新人的情况了。
    此时,不少与李翊关係密切的门生故吏,不禁將目光投向位列文官之首的李翊。
    希望这位德高望重的老首相,能在此刻为那些逐渐失势的老兄弟们说几句话。
    爭取一些利益,至少缓和一下这过於明显的新老交替步伐。
    然而,李翊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手持笏板,眼帘低垂,仿佛神游物外,又似老僧入定。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这份明显倾向於新生力量的封赏名单,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诧异或不满。
    他既未出言附和,亦未提出任何异议。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態度。
    眾人立刻明白了,李相爷。
    这位歷经两朝、深諳政治平衡之道的老臣。
    已然默许甚至支持了皇帝的这番安排。
    他清楚地知道,时代在更迭,国家的未来需要新的血液。
    与其固守旧日格局,不如顺势而为,確保朝局的稳定。
    见到李翊如此態度,那些原本还想进言的老牌勛贵们,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
    他们相互交换著无奈的眼神,最终也只能在心中暗嘆一口气,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既成事实。
    大殿之中,唯有对皇恩浩荡的谢恩之声,此起彼伏。
    “臣等叩谢陛下隆恩!”
    “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赏已毕,盛宴开启。
    未央宫內,觥筹交错。
    笑语喧闐,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与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在那深邃的皇宫深处。
    另一场关乎命运、亲情与律法的无声较量,才刚刚开始。
    ……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与光亮。
    刘永独自一人,站立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宫殿前庭。
    身后是凯旋的喧囂与封赏的荣光。
    身前,则是决定他命运的无边幽暗。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绵软的云端,又像是拖拽著千斤枷锁。
    汉宫的殿宇连绵,廊廡深长。
    汉白玉铺就的御道在稀疏的宫灯映照下,反射著清冷的光。
    往昔这里应是宫女、內侍穿梭如织,禁卫甲士肃立如林。
    可今日,沿途竟几乎不见人影。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著这片帝国的核心。
    唯有他孤独的脚步声,在高大的宫墙间迴荡。
    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寂寥。
    这种异乎寻常的空旷,非但不能让人感到轻鬆。
    反而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收紧,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压抑与恐惧。
    刘永感觉自己走了很久,久到仿佛穿越了时间的河流。
    从意气风发的青年,走到了如今穷途末路的囚徒。
    周围的朱漆廊柱、蟠龙石雕,在阴影中扭曲变形。
    如同蛰伏的巨兽,冷漠地注视著这个失势的皇子。
    终於,他来到了未央宫最深处的宣室殿。
    这里的光线更为晦暗,只有御座旁点著几盏摇曳的牛油灯。
    將巨大的空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而在那最高、最暗的御座之上,端坐著一个身影——
    他的父皇,大汉天子刘备。
    刘备今年已经是七十高龄了。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连年的征战与操劳更是耗尽了他的心血。
    他鬚髮皆白,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蜡黄而缺乏生气。
    依靠在御座上的身躯,能看出明显的佝僂与虚弱。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仅仅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便自然散发出一种如山岳般沉重的威压。
    那是一种歷经无数生死、执掌乾坤杀伐所形成的帝王之气。
    不怒自威,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者胆寒。
    刘永鼓起勇气,抬头与御座上的那双眼睛对视了一眼。
    仅仅是一眼,他便如遭雷击,浑身汗毛倒竖。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衝天灵盖。
    那双眼睛,虽然因年老而略显浑浊。
    但深邃处却仿佛蕴藏著雷霆与深渊。
    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偽装与心思。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飞快地扫视殿內。
    空荡,依旧是令人不安的空荡。
    除了高座上的皇帝和他这个待罪的皇子,竟再无第三人。
    没有侍立的宫女,没有护卫的甲士。
    甚至连隨时听候传唤的內官都不见踪影。
    这绝非寻常!!
    父皇为何要屏退左右?
    是家丑不可外扬?
    还是……有些事,不能让外人看见,不能让外人听见?
    这极致的寂静与孤独,反而比刀剑加身更让刘永感到害怕,心臟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因紧张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宫中……宫中侍从皆往何处去了?”
    “何以空荡若此?”
    御座之上,刘备恍若未闻,依旧闭目凝神。
    如同一尊石刻的雕像,只有胸前那微弱的起伏证明著他生命的存在。
    刘永的心沉了下去,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戾气涌上心头。
    他提高了音量,带著一种故意的挑衅:
    “陛下!独召儿臣於此空殿。”
    “莫非……是要在此了结儿臣性命乎?”
    他刻意用了“陛下”这个疏远的称谓,而非“父皇”。
    他知道,父皇一生顛沛,最重亲情。
    最渴望家人和睦,他偏要在这伤口上撒盐。
    果然,这句话如同石子投入死水,激起了涟漪。
    刘备终於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目光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刘永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刘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著一种千钧重压。
    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刘永的心头:
    “逆子……”
    “尔应深知,朕独召汝前来,所为何事。”
    刘永咬紧牙关,强撑著那份摇摇欲坠的强硬:
    “儿臣不知!儿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刘备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语气却奇异地保持著平静。
    只是这平静之下,是即將喷发的火山:
    “朕,问尔,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为何……要反?!”
    最后那个“反”字,如同惊雷,在空荡的大殿中炸响。
    刘永像是被彻底点燃了,积压多年的委屈、不甘、怨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不再掩饰,昂起头,迎著刘备的目光,嘶声道:
    “我为何要反?我倒要问问陛下!”
    “敢问陛下,当年我年方十二,便被封於鲁地,远离京师。”
    “彼时我可曾贪恋享乐,荒废政事?”
    刘备沉默片刻,沉声道:
    “未曾。”
    “那我可在鲁国,犯下过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有负陛下所託,有损皇室清誉?”
    “亦未曾。”
    “好!既如此——”
    “父皇可曾看见儿臣在鲁国的兢兢业业,夙夜匪懈?”
    “可曾!”
    刘永的声音带著哭腔,却又充满了愤懣。
    “没有!”
    “父皇眼中,只有三弟理儿在梁国的风光!”
    “他广纳门客,结交世家。”
    “父皇便赞其善於治理,贤名远播。”
    “而我呢?我不过启用几个心腹,欲有所作为。”
    “父皇便听信李相之言,下詔切责,言我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初时,儿臣只道是己身確有不足,愈发勤勉。”
    “只望能得父皇一顾,一句嘉许……”
    “可后来儿臣明白了,无论我如何努力,在父皇心中。”
    “永远不及三弟分毫!永远!”
    他喘著粗气,继续吼道:
    “而那太子呢?刘阿斗!”
    “他终日无所事事,沉溺蹴鞠游猎,身边围著一群諂媚之徒。”
    “他有何德何能,可稳坐东宫,承继这大汉江山?”
    “就凭他是嫡长子?就凭他的姨父是权倾朝野的李翊吗!”
    “父皇!我难道就不是您的儿子吗?”
    “我身上流的,难道就不是您的血脉吗?!”
    刘备的面容在阴影中微微抽动,他深吸一口气,压制著翻腾的情绪:
    “尔是觉得,朕亏待於你了?”
    “阿斗为嫡长子,立嫡以长,此乃祖宗法度。”
    “国之根本,岂容轻易废立?!”
    “祖宗法度?哈哈哈哈哈!”
    刘永发出悽厉的惨笑。
    “父皇!您赏赐你那帮老兄弟,关羽、张飞、陈登……”
    “哪一个不是裂土封公,赏赐远超古制?”
    “打破的祖宗法度还少吗?”
    “为何到了我这里,便如此固守成规?”
    “嫡长子?那本该是我的!”
    “是刘禪夺走了本该属於我的一切!”
    “陛下可知,儿臣自幼最厌恶他何处?”
    “便是他那副看似宽厚、实则虚偽的嘴脸!”
    “仿佛他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偶尔故作姿態的退让,更像是一种施捨!”
    “他凭什么?无非是命好,投胎到了那袁氏女的肚子里!”
    一直以来,刘永最痛恨的。
    便是刘禪总是一副退让,却总能得到一切的样子。
    这令一直渴望证明的自己刘永十分嫉妒。
    他的话语如同毒液,肆意喷洒:
    “后来,我去了吴地,我心灰意冷。”
    “我开始纵情声色,醉生梦死!”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如何挣扎。”
    “那个在东宫里蹴鞠玩乐的废物,依旧能稳坐储君之位。”
    “因为有您,有李相,有满朝文武护著他!”
    “直到……直到灭魏之战,让我看到了机会!”
    “只有在蜀地站稳脚跟,打下一片基业,我才能向天下人证明。”
    “我刘永,比那个废物强过百倍!千倍!”
    刘备听著他这番歇斯底里的控诉,胸膛剧烈起伏。
    但他强行控制著,声音冰冷如铁:
    “如今,尔一败涂地,可知会有何下场?”
    刘永惨然一笑,带著一种决绝的疯狂:
    “败了,自然是死路一条。”
    “无需陛下动手,儿臣自行了断亦可!”
    说罢,
    他竟真的猛地转身,朝著殿外走去。
    步伐决绝,毫无留恋。
    这种姿態,这种对亲情、对生命的彻底蔑视。
    深深刺痛了刘备那颗重视感情的心!
    “刘永!”
    他猛地站起身,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怒吼。
    刘永闻声,下意识地停步,转过身来。
    就在他转身的剎那,刘备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马鞭。
    那鞭子黝黑髮亮,显然是旧物。
    带著一阵凌厉的风声,“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了刘永的脸上!
    这一鞭势大力沉,刘永猝不及防,直接被抽倒在地。
    脸上瞬间皮开肉绽,一道狰狞的血痕从额角贯穿至下頜。
    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张脸,甚至溅入了他的眼睛。
    他捂住火辣辣剧痛的脸颊和模糊的左眼,鲜血从指缝中不断渗出。
    他抬起头,用剩下的那只眼睛,死死盯住刘备。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句地问道:
    “父皇这一鞭,是行家法,还是执国法?”
    刘备气得浑身发抖,握著马鞭的手指节泛白。
    却抿紧嘴唇,不肯回答。
    刘永见他沉默,心中的怨恨与绝望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喋喋不休地继续刺激著老皇帝:
    “若是家法……”
    “陛下可是在替我那早逝的母亲,惩罚我这个不肖子吗?”
    “逆子!尔还有顏面提及汝母?!”
    刘备的怒火终於被点燃,声音如同雷霆炸响。
    “我为何不能提?”
    刘永豁出去了,他挣扎著半坐起来,不顾脸上鲜血直流,嘶声喊道:
    “我吃我母亲的奶水长大,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之人!”
    “陛下莫非忘了?”
    “当年您在沛县,娶我母亲过门时,您之前那几任妻子早已亡故。”
    “我母亲才是您明媒正娶的结髮之妻!”
    “按礼法,我才是嫡长子!”
    “闭嘴!”
    刘备鬚髮戟张,厉声喝断。
    但刘永已然陷入半疯狂状態,根本停不下来: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您与袁术交战,攻破寿春。”
    “您为了笼络袁氏旧部,稳固势力。”
    “您与那李翊,一人强娶了一个袁氏之女!”
    “自那以后,您眼中可还有我母亲半分?”
    “您为了收买人心,终日只知宠幸那个袁氏贱人,冷落我母亲於深宫冷院!”
    “那些年,那些孤灯清冷、漫漫长夜,只有我陪著母亲!”
    “看著她日渐憔悴,看著她鬱鬱寡欢,最终……”
    “最终含恨而终!”
    “父皇!您自詡重情重义,仁德布於天下。”
    “可您捫心自问,您对得起我母亲吗?”
    “您对得起我们母子吗?!”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
    狠狠剜开了刘备心中最深、最不愿触及的伤疤。
    那些关於创业艰难的选择,关於政治联姻的无奈,关於对髮妻的愧疚……
    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化为滔天的怒火和无法言说的剧痛。
    “朕叫尔闭嘴!!”
    刘备彻底失控,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咆哮,手中的马鞭再次带著无尽的愤怒与绝望,狠狠抽下!
    “啪!”
    又是一声脆响,刘永另一边脸颊也添上了一道血痕。
    他被打得翻滚在地,鲜血淋漓,模样悽惨无比。
    然而,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在地上发出悽厉而癲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打得好!”
    “打得好啊父皇!您就打吧!”
    “打死我这个您从未真心疼爱过的儿子!”
    “就像您当年,眼睁睁看著我的母亲心碎而死一样!”
    “哈哈哈哈……”
    他一边惨笑,一边挣扎著爬起身。
    状若疯魔,踉踉蹌蹌。
    带著满脸满身的鲜血,疯疯癲癲地衝出了宣室殿。
    那悽厉的笑声和哭嚎在幽深的宫廊中久久迴荡。
    空荡的大殿內,只剩下刘备一人。
    他兀自保持著挥鞭的姿势,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脸色由蜡黄转为骇人的絳紫色。
    儿子最后那些诛心之言,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对髮妻的愧疚,对儿子教育的失败,对眼前这无法收拾局面的痛心……
    种种情绪交织翻腾,最终化作一股腥甜直衝喉头。
    “噗——”
    一大口鲜血猛地从刘备口中喷出,溅落在御座前的丹陛之上,触目惊心。
    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眼前一黑,几欲栽倒在地。
    “陛下!”
    “陛下!”
    直到此时,从宫殿角落的阴影里,才迅速闪出几名一直奉命潜伏护卫的暗卫。
    他们慌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脸上写满了惊惧与担忧。
    “陛下!龙体要紧!”
    “臣等立刻去传太医!”
    刘备虚弱地摆了摆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一名暗卫的手臂。
    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传太医……”
    “无用……速……速传李相……”
    “朕要见……李翊……立刻……”
    话音未落,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
    暗卫不敢怠慢,一人小心扶住皇帝。
    另一人如离弦之箭般,冲向殿外,执行这可能是老皇帝最后的紧急詔令。
    宣室殿內,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