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政治上的和平作秀,在裴顺化的照片传回国后结束了。
越南军方高层怒不可遏,甚至是怒极生笑:原来前线已烂成这个样子!恨不得把屁股也出卖给中国人,还打个屁!
签订和平协约,是完全正确的。
裴顺化的照片使得越南军中最鹰派的人也哑火:指望这些人打下老山根本是痴人说梦,再打上几年,中国人替他们开“诉苦大会”,他们端起枪倒回来打河内也不是不可能。
在越南的高层中,一直有两种相反的意见。
一种是罢兵和谈,他们渐渐取得了主要权力。而另一种是继续打下去,这些人虽然做不了主,却时常组织起作战,破坏停战的大好局面。
87年年初,老山战区那拉地区167高地爆发了战斗,被我方加倍还击后,他们又派出特工小队进行骚扰……使得两国之间的停战,总是停停打打,一旦稍微有了可乘之机,积蓄一些弹药,又会发动起战争来。
如今越南名义上的话事人是“常征”,他的名字本就透露了他和北方深厚的关系,他是个亲华派,一系列和谈正是在他的领导下进行的。
但“常征”的身体不好,不像是能坐得久的样子,所以底下人对他阴奉阳违。
此次停战实则仍有变卦风险。
“常征”把裴顺化这个宣传科科长叫到身边来,仔细询问老山前线的经历,他问:“国内经济已经崩溃,我虽然促成和谈,但也没想到……前线真的烂到这种地步了?”
裴顺化老实说:“很多士兵已经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中国人称兄道弟。前线士兵对政府颇为不满,认为我们白白让他们送死!越南越打越弱,中国却越打越强。”
裴顺化还讲了这么一个事情:许多越军前线的老光棍们,看到大作家余切如此年轻后都崩溃了!为什么余切能文能武,样貌十分英俊?
余切离开老山后,还能去做教授,还有诺贝尔奖可以去角逐……中国人的人生如此灿烂,而越南人的人生怎么办?
“余切这个人很狡猾,不仅能写,还是个心理战专家。他到处说中国的军人在前线最多呆几年,就到地方享福去了!看电视,吃肉包子,骑自行车,生个胖小子!中国有几亿个余切,把我们这一代人打死,打光,也不可能越过老山一步。”
“他还说,他还说……”裴顺化欲言又止。
“还有呢?他还说什么?”“常征”追问道。
“他还说,胡志明同志也是个亲华派,私下也和中国人称兄道弟。我们甚至有一个中国国母!我们背叛了胡志明,也背叛了中国人。”
“他居然敢讲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他说,我如果敢妨碍他,他就要到《纽约时报》、《泰晤士日报》上面写《胡志明情史》!我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果然,“常征”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汗流浃背了。
“前线的战士们怎么看待余切的胡说八道?”
“战士们起初不相信,后来余切流着泪说他是半个越南人后,他们就开始半信半疑。”
“这些人的纪律呢?这些人的信仰呢?”“常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长叹一声,转而告诫裴顺化:你一定要关注余切这个人!
“不能再让他写什么《胡志明情史》这种笑话!他要做什么,你尽管让他做就是!反正我们都已经签订了和平协约!”
——
之后裴顺化统一了思想,随便余切折腾去。
那本随时有可能出现的《胡志明情史》,仿佛悬挂在这位宣传科科长头上的达摩利斯之剑,只要他胆敢说一声不,全世界各地都会流行起胡志明同志的黑料!
而且,余切甚至会添油加醋。
“国父”一生不结婚、不生子……却在死去后被人搞得名声臭不可闻!裴顺化怎么对得起胡志明同志的在天之灵?
啊!同志啊!!!
一想到这,裴顺化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只要余切不去写这些东西,裴顺化发誓,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
六月中旬,《血战老山》的最后一期发行后,很快流传到越南前线。
越南兵们看到史光柱、张兴武等人读大学的读大学,做生意的做生意,家庭幸福美满……而他们却还在这里苦熬,士气降落到了最低点。
众所周知,《血战老山》是纪实。余切不会写假话。
越南前线开始流传起“之所以我们写不出《血战老山》,是因为我们得不到中国人一样的待遇”。
作为越方的宣传一把手,裴顺化希望余切能向越南人说明:张兴武等人只是特殊情况,中国前线士兵也不好找女人。
像是老山前线这边有个排长,八年谈了八次书信恋爱,全都分手了。
打仗收到分手信这种事情,在各国都不罕见,这不是越南政府的错。
余切立刻拒绝了:“至少我们不会把十六岁的娃找来当兵,打到他三十岁了还不愿意放他走——而且还怀疑这个人的忠诚。”
裴顺化又哑口无言,只好任由流言发酵。
这种让他无地自容的时候很多,随着调研的深入。裴顺化也在中国这边的阵地看到许多东西:他开始觉得这场冲突本身就是错误。
闲聊间,裴顺化知道了余切曾受泰国王室的阿铁将军邀请,前去曼谷访问。
而这位阿铁,正是在中国取经后,数次挫败了越南在边境试探的那位将军——如果越南连学了几招的泰国都打不过,为什么会去招惹中国?
当年的书记黎隼到底在想什么?
为什么会同时和柬埔寨,泰国和中国同时冲突?他不知道打了别人会还手吗?
裴顺化的思想走向了危险的边缘。
余切却为裴大校的反思点赞:“从战略眼光来看,你这位前领导上任来做的事情全错!从结果来看,我们说成王败寇,他输光了一代人,他更是个混蛋!”
“我听说他搞经济也很刚愎自用,几个月让物价涨幅十倍,米、盐这些必需品更是涨价几十倍!我们上一个这么干的人叫常校长,他不出所料的垮台了。”
裴顺化开始和那些越南士兵一样,觉得余老师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这种思想很危险,但一旦开始了就没办法回头。
六月二十号,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余切的儿子出生了,八斤四两,余切向裴顺化分享了这个消息。“他叫余厚启。”
“余老师,你肯定对他的期望很高吧!你给他起了个很好的名字!”
“恰恰相反。”余切说,“我对我的孩子没什么指望的,我不愿意把事情留给后人来做,我这一代能解决的事情,我现在就要解决。”
“怎么解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要报的仇,我现在就会报。”
余切的话里有话,裴顺化觉得,距离他弄清楚真相已经不遥远了。
在前线,作为一个越南人,裴顺化隐约觉得,自己遇见到了三个谜团,他们一个比一个大。
余切到底想要什么?
前线的越南人们,到底和中国人私通到了什么程度?
数千万越南人真的有个中国国母吗?
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涉及到一些裴顺化从未想过的角度。余切说“这是人道主义,这是历史的真相。”
裴顺化想要知道真相,所以,他在越军内部展开调研时,也开始看起了余切的。
他像那些越南人一样,蹲在杂草里面,向他的中国兄弟挥手……
“我是因为受到了余切的压迫!我不是一个,狗日的余主义分子!”
“我是为了研究真相!”
裴顺化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不过,他确实觉得余切的写得好看,其中一些思考是老山前线所远远不能想得到的。
那种丰富的想象力,简直如同一个梦幻的世界,对那些十多年都在生死之间的大头兵来讲,实在是太美好了!
《大撒把》里,顾颜被前妻抛弃,却在美国参与到德国大众和中国政府的合资公司谈判!他在餐厅看到做服务员的前妻,没有留下一句话,冷酷的离开了!
真特么的厉害!
《潜伏》中,余则成于海外发出电报:余则成仍然在潜伏中!
裴顺化看得潸然泪下!
最令他难以忘记的,是《高考1977》附录的余切演讲。
当时才刚刚高中毕业的余切,虽然身处小县城,已经把目光放到了北极的极光和南极的企鹅……而越南人,仍然在丛林间做猴子,在猫耳洞里面当地老鼠。
怪不得同志们会如此的喜欢余切!
中国的作家,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又是一天清晨,雾气散去,裴顺化从杂草中抬起头,和他的中国兄弟告别,他忽然感到十分愤慨和茫然:
为什么越南的作家们不去创作这些作品?
我们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让裴顺化思想彻底转变的事情,发生在不久后。
这天,余切带来了几封曾雪明和胡志明之间的信件复印件。
“我委托国内弄来的,你想知道你们越南的国母,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
裴顺化低头望着这封信件,上面写着一些夫妻情话,没什么革命,也没什么大无畏的话。
余切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她在羊城做了很长时间的护士,现在未婚未育,保存婚戒等遗物。就是一个普通的女性老人。”
“1926年,李瑞、曾雪明在羊城结婚。胡志明原先叫阮生恭,到中国后化名李瑞。李瑞当时在替苏联顾问鲍罗廷做翻译,偶遇李瑞后,被她的样貌和气质所打动,他们很快就坠入爱河。”
信上面还有年轻的胡志明照片,看起来像一个文弱书生;以及曾雪明的照片,一个典型的南方姑娘,看起来十分惹人恋爱。
裴顺化觉得这些纸简直重若千钧,是个看不得的烫手山芋,而余切的声音像魔鬼一样,引诱他不得不听下去。
“那一年,胡志明还不是胡志明,他是个新婚的丈夫李瑞。你既然对胡志明这么了解,你知道他为什么最后叫‘胡志明’吗?”
“我……不知道。”这名越南总政宣传局的局长喃喃道。
“说不定是因为曾雪明呢?”余切说。“他始终忘不掉自己的老婆。”
“我这里没有用中国老婆来形容,我是说,你们宣传的圣人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当时没有觉得自己是伟大的胡志明,他只是一个在羊城生活的小翻译。”
他说的是真的吗?
裴顺化不知道,在这些信件里,有胡志明本人对他老婆的绝笔信。
“君在铁窗里,妾在铁窗前。
相近在咫尺,相隔似天渊。
口不能说的,只赖眼传言。
未言泪已满,情景真可怜。”
作为一个越南人,亲眼看到国父写这些东西,裴顺化感受到的冲击力自然要大得多!
而余切还把他这份感受加码,余切说:“胡志明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文采,但很喜欢写东西。他一生写过很多东西,多愁善感,所以我才能找来证据,让你们越南人百口莫辩!”
“但是,胡志明有一年几乎没写过东西,你猜是哪一年?”
裴顺化以为是胡志明坐牢的时候,或者是当上领导的时候。
然而情况恰恰相反,余切说,“那一年是1926年!对的,就是你的国父结婚那年,他整天乐不思蜀,忙着和他老婆过二人世界,那一年,胡志明还不是胡志明。”
“你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南方华裔。他简直和中国人没区别。”
裴顺化逐渐感受到这十多年的冲突,于他而言简直是惊天谎言。
越南人的“人性”消失了,成为了一些人的工具,但就像余切说的,连胡志明这种圣人也私通中国,当前线的越南人反应过来后,他们成片成片的投降就不足为奇了。
于是,裴顺化再度返回河内。他如实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以及自己的一些小小困惑。
“我们为什么要打仗?这样做下去有什么意义?”
裴顺化就差把“我到底算不算一个文化上的中国人”写在脸上了。
这一次,“常征”同志面色复杂,让他不要再和余切接触下去了。
“余切这个人很危险,你受了他太多影响。”
不久,越方发布命令,在接下来的四个月内调走位于前线的精锐部队,同时还有一系列具体措施:停止炮战、务实的解决柬埔寨的“侵占”问题,中国这边则同样遵守约定,减少了边境地区的军事存在,将防务移交给地方边防部队。
老山前线正在越来越平静,在此离别之际,双方的战士也越来越直白的表达情谊。得到撤离前线的命令后,我军阵地十分热闹,战士们举办起了最后的联欢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