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们用防潮布临时绑成拖把,蘸着雨水擦拭猫耳洞壁的每一寸空间;侦察排将缴获的越军钢盔巧妙改造成花盆,栽上了野山茶作为鲜花……在一处双方曾激烈争夺过的阵地上,余切受邀题字,他推脱道:“我的毛笔字不好,恐怕写出来贻笑大方。”
原先采访过的秦团长道:“你不写,谁来写?”
他的身后,是全团数千将士们希冀的眼神。
《军画报》的闲云强也道:“余老师,来前线慰问过的作家很多,要说我们最亲的人,还得是你。”
“为什么?”
“因为你在我们最危难的时候来了,那时还不像今天有那么多慰问活动;现在我们感到十分光荣,将要离开老山这个地方,回归到社会生产中!我们无比庆幸的是,你依然在这里。”
余切岂是婆婆妈妈的人?
于是,余切在一块简易木板上写道:“我为中华。”
写的还算不错,倒也没有七倒八歪,闲云强看到后笑道:“我就说一个大作家,怎么会不能写毛笔字?”
“你看,这不是写的很好嘛!你们说呢?”
闲云强举起余切写过的木板,向身后所有战士们展览。
接着,他大声道:“余老师写的好不好?”
热闹的阵地上,顿时传来远远压过一切的声音,他们道:“好!”
“好!”
“好!!!”
三声一声高过一声,真是响彻云霄,就连亘古不变,连炸药也没能搞定的大片铁一样的竹林,似乎也受到惊动,随风哗哗的摇曳起来。
在三百米外的越南阵地,则透露出悲伤的氛围。
越南曾是大米出口国,但多年的战乱和生产用的男丁缺乏,使得越南陷入极度的贫困和饥荒。他们也搞起了联欢会,但他们只能得到一些来自苏联的青豆罐头和发霉的木薯。相比之下,我军炊事班蒸腊肉时飘散出的香气,令人垂涎三尺……
一些越南兵忍不住举起“中越友好”的罐头盒,用竹竿撑起来拼命摇晃——只见那上面空无一物。
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北方的同志哥,给口吃的吧!”
这声音沙哑且刺耳,像是砂纸磨过了石头。听到声音后,战士们毫不犹豫用竹篮吊送压缩饼干和午餐肉,越军那边的指战员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竟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鼓动所在部队越过防线,干脆来到中国这边来!
深夜,战士们唱起歌来。在南疆的山谷间,声音本就容易传播,更何况他们所处的老山到处是巨大的天然溶洞,思念家乡的歌声传的很远。
“年轻的水兵,
头枕着波涛睡,
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海风你轻轻地吹,
海浪你轻轻地摇
……”
他们竟然在唱《军港之夜》!
“为什么老山前线的战士,竟然会唱这首歌?”余切惊讶道。
“因为这首歌进过春晚,多少人听过啊!”宫雪在旁道。
“也可以有另一个解释。”古玥说。
“什么解释?”
“以我来看,这个猫耳洞人啊,和南海的水兵很像哩!都是远离家乡,都是精神上极度的紧绷!”
余切不禁想起之前给他写信的岛礁水兵陆应墨。据他所知,那个人后来成了个小有名气的作家。
而老山作战过的战士们,则走出了更多的人才,光是将军就有数十位!作家也并不少,周大新、徐贵祥……诞生了诸多在军旅文学中颇有造诣的文坛新锐!
至于那些转业到地方去的,下海去做生意的则更多了。
十年的两山轮战和与之相关的各类军事文学,是八十年代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在这些年,军事文学达到了顶峰,它有庞大的读者群体,受到官方长期在宣传上的倡导。
在军旅文学上有成就的作家,自然也乘上了东风。现在,余切已摘得这项桂冠中最大的宝石。
有《未婚妻的信》,有《血战老山》,再加上最后一部《共同警备区》。
越战十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发生过什么?
将来的人只需要看他的即可。
古玥就说:“怪不得你的名气啊,比什么男演员都还要大!你有这么多书迷,全是会读书写字,有纪律的军人……我也羡慕你!你的朋友真正的遍天下!”
余切摆摆手,道:“我没什么镀金的想法。组织上需要我,我自己也乐意。”
“说得好!”古玥向余切举杯,并且说,“我不是以特型演员的身份来敬你酒的,你就当我是个普通朋友。”
以古玥的长相,余切哪里敢真的让他来干杯?
就是古玥自己不介意,也怕别人介意。
“你……唉!”
古玥见余切不愿意,反而在他面前先干了一杯,也只好随即一饮而尽。他说出要给余切敬酒的原因:原来,古玥在成为特型演员之前,是滇南军区的宣传部文化科科长。他不知道接触过多少作家,看过多少。
可像余切这样受欢迎的创作者,他却是第一次见。
余切谦虚道:“古玥老师也很受欢迎,你的话比兴奋剂还好使。”
古玥到底为什么受欢迎?
周围人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70年代末,还是个小科员的古玥被人发现样貌“奇特”,得到贵人提携,从此成为特型演员,将他的一生都奉献到演绎事业上。
不过,做特型演员虽然风光,一步登天,却也有许多弊端。他不得扮演其他角色,不得接广告,演技也不受业内认可。
古玥常常感到很痛苦,嗜酒如命的麻醉自己。
因此,古玥缓缓摇头道:“我以为我是个优秀的演员,我用自己的身份去参加某些大导演的电影面试,却被几句话驳回!有些制片厂也瞧不上我!嫌弃我演技太差!我拍戏有好些年了,在荣誉上连宫雪同志也远远不如!”
宫雪不知道为什么提起了自己,一下子脸就红了。正要辩解,古玥却摆摆手,继续和余切说:
“我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受欢迎的!我是因为他!可你不一样,你只是因为你自己,因为你是余切嘛!”
此番慰问除了余切之外,还有作家魏巍等人;歌舞团、制片厂、电视台都有同志来到老山前线。他们中的一些人或是上个月就来到这里,或是在协约签订后,在组织的号召下连夜赶到老山来,为离别的战士们献上最后一次表演。
作协和歌舞团各自出了人来表演节目。作协这边的代表是余切,而歌舞团的代表则是一个年轻的女同志。
余切和她唱起了《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
余切的歌声并不如原唱,也不如合作的女同志,但他的声音却引得战士们唏嘘不已。正如闲云强所说,在这些前来慰问的艺术家们之中,没有谁比余切更完整的参与到了战争当中。
表演结束后,余切在营地写《共同警备区》最后一节,不出意外,这又是他的代表作。
“砰砰!”
忽然,门响了。宫雪站在门口问道:“余老师,我能进来吗?”
“可以。”
“又在写?”宫雪坐在床边道,“你的酒醒了?还是你睡不着?”
“都不是!”余切摇头道。“我要在离开前把这篇拿去给越南人看,而且,我还欠一个朋友的约定。”
余切说的朋友,是牺牲了的老唐。
《共同警备区》这本固然是讴歌前线友谊的,裴顺化看到后却未必这样想。由于越南真在文化上和内地接近,致使这波和平风潮度过后,这本书几年后恐成越南禁书。
余切正要用这个故事来借刀杀人。他将谎称故事的灵感来自于哨所四连对面——那群时不时下山来试探的越南兵。
是的,他们没有私通中国人。
在这场越南前线士兵的投降浪潮中,唯有这些人最不识相,抵抗到了最后!正因为如此,他们也要遭受到余切的雷霆之怒。
此书一出来,他们的抵抗是假的,他们的意志成了笑话;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私通中国人。
以越南总政心狠手辣的程度,恐怕那些人得不了什么好。
——余切写下最后一个字,抬头望去,才发现宫雪安静的坐在他旁边一米远的地方,睡着了。他刚一起身,宫雪就醒了。
“余老师,你终于写完了?”
宫雪一边问,一边不自觉的挠腿上的红印。
“嗯,写完了。”
余切把台灯转了个,照着宫雪,发现她腿上、胳膊上全是被蚊虫叮咬的印子。
宫雪手足无措,有点窘迫。“我看你喝了很多酒,还要趴在那写……古玥同志说,他有一年和你一样喝了大酒还写东西,差点猝死……所以,我就过来监督着,没想到我却先睡着了……”
“哦,你有心了。”余切笑道。
宫雪见状,也咧开嘴。她说:“你还记得于淑清吗?她已经去了澳大利亚,在那边白手起家,重新读了大学。有一年她给我写信,说她在那边过得艰难,询问我能不能找你帮忙?”
“她一个澳大利亚人,来找我帮什么忙?她不是我的同志了。”
“我也这么想的。可能于淑清在国外也听说过你,她想要做华裔女歌唱家,要上澳资电视台的节目……她唯一上过的两次,就是在节目中谈到了你!”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她把和你有关的事情都说光了,电视台看到她没了什么新闻,就不再邀请她上电视。”
澳资电视台?华裔歌唱家?
于淑清后来的确是做了个女高音,没想到在这个时空竟然还和自己有些联系。
这个澳大利亚的电视台,大概率是传媒大亨默多克的电视台,此人最爱蹭热度,为了收视率无所不用其极。他榨干了于淑清肚子里那可怜的一点料后,立刻扔掉了于淑清,倒也不奇怪。
所以,于淑清才要通过宫雪联系到自己。
她在资本主义世界见得多了,想当然的以为宫雪已经抓住了自己这个大作家,结果却相反,几年过去,宫雪仍然等待着。
宫雪似乎也才刚刚意识到了这一点,忽然不说话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都意识到得有人打破沉默。
余切说道:“谢晋跟我说,你过得跟苦行僧一样,不论是谁来追求你,你都摇头。宫雪,你岁数也不小了,难道就这么一辈子下去?”
宫雪很委屈,忽然,她的脸上开始掉豆子:“我自己愿意的!谢导为什么说我坏话?”
“他没说你坏话,别人是客观描述。可能也是心痛你,在提点我呢。”余切说。
“那好!”宫雪抹了抹泪水,深吸一口气说,“我都等好几年了,也不差再等几年了。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好,不能影响你的名誉——连澳大利亚人都能为了中国余让她上节目,也许我当年该远走高飞才好,嫁给远房的华裔表哥,这样就一了百了。说不定,好几十年后看到你来美国访问……你肯定那时不知道多厉害了!我的心还是会抽一下,不因为你那时多么好,而因为我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不要以为我哭就是很难过,好吧,我是很难过,但也比和其他人好。我宁可就这么过着,你觉得呢?”
“余老师,你乐不乐意我都这样了。”
宫雪说罢,既没有擂余切一拳,也没有大哭大闹。这些话是她压抑着情绪,极力冷静的说出来的,虽然泪花一直闪烁着。
反倒是余切有些接不住。
最难消受美人恩,好吧!余切说:“我要求得张俪的原谅,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她说这件事情。”
“她万一把你打坏了怎么办?”
“她就算把我打死,那我也只能受着!”余切叹了口气。
余切劝走宫雪,给了她个答复,自己心里也长舒一口气。
又一件事情完成了。
翌日,《共同警备区》先是拿去给闲云强等人看,尽快发布,又从滇省新华印刷厂找机器印制成册,大约两千本,免费发给前线战士。
这已经是三天后,立刻遭受到哄抢,奇货可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