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子的回应,反倒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大家脸上的神情忽然轻松下来。
李正西摇头笑了笑,用手指着他,冲弟兄们撇了撇嘴,说:“这小子,拿我抖包袱呢!”
大家也都笑了起来,场面似乎又重新变得和睦融洽了。
唯独石头不情不愿,脑袋一耷,闷不吭声,满脸写着三个大字——不高兴!
李正西见状,一把拿住他的肩膀,轻轻推了两下,说:“行了,大老爷们儿,别这么斤斤计较,该是你的,早晚都是你的,我说话你还不信么?”
其他人也连忙劝道:“是呀!石头,三哥平常对咱什么样儿,你心里还没数么?这种时候,咱不能给三哥上眼药呀!”
石头却说:“我知道这事儿不赖三哥,要怪就只能怪江家,是他们招降纳叛,把南城的地盘儿划给了汤文彪。”
一听这话,李正西立马收起笑容,正色问道:“石头,你还拿我当兄弟么?”
“当然!我这条命,任凭三哥调遣!”
“那你就别怪东家,要怪就怪我,算我对不起弟兄们,行不行?”
“三哥,我又不傻!你也是奉命行事,根本做不了主,我怎么能把这事儿怪到你头上呢?”
“好了,好了,不说那些!”
“三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仗义了!有什么好事儿,总想着让给别人,一到自己吃亏的时候,就退下来不争不抢!”
“嗐,大家都是兄弟,咱们又没冻着饿着,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吃亏是福嘛!”
“三哥,你对咱们什么样儿,我心里明镜似的,可你为江家拼死拼活,结果他们就这么对你,我实在是气不过呀!”
“差不多得了,别说了啊!”
“凭什么不说?”石头不停嘴,紧接着又道,“这些话要是不说出来,我心里憋得难受,江家这算什么意思——”
“啪!”
“闭嘴!”李正西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众人心里一颤,“事情已经决定了,哪还有那么多废话?东家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们谁要不服气,都冲我来,别在那东拉西扯,说那些没用的屁话!”
说罢,突然从怀里掏出配枪,抬手“哐啷”一声,将其撂在了桌面上。
“石头,东家的安排,我是同意的,你要真有那么多不满,就干脆拿枪把我崩了,死在自家弟兄手上,我没话可说!”
西风性烈,灼热似火。
闻听此言,众人立马蔫儿了。
却见石头别过脸去,看也没看桌上的手枪,臊眉耷眼地闷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道:“三哥,我先走了。”
“石头——”
李正西叫住他,抬眼望望,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告诫道:“别让我难办!”
石头停下脚步,立在房门口,尽管神情稍显犹豫,最终却还是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旋即迈开脚步,拂袖而去。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大家都不敢吭声,眉宇间略略有些尴尬。
如此静默许久,癞子才从炕梢那边凑过来,拿起桌上的配枪,递给西风,低声宽慰道:“三哥,快把枪收起来吧!”
有人带头,其他弟兄总算又能开口言语了,忙说:“对对对,掏枪干什么呀!大家都是哥们儿,本来挺高兴的日子,何必非得闹成这样呢?退一步讲,就算没有老窦那块地盘儿,弟兄们过得不是也挺滋润嘛!”
癞子点点头说:“归根结底,咱们这些弟兄,都是在下面动拳脚的,也不清楚上面有什么权衡利弊,东家要考虑的可就多了,人家动的是脑子,我跟东家虽然不熟,但我了解三哥,三哥肯定不会亏待了咱们!”
“那是,那是!”
大家跟着西风混,这些年受过多少恩惠,心里门清,对此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李正西收好配枪,叹了口气,扭头又说:“癞子,你想进江家门里的事儿,也别太着急,回头有空我再帮你问问。”
癞子却说:“三哥,你别问了!现在秦怀猛刚死,想必东家还有不少事儿要忙着收尾,我这点破事儿,实在不值当在东家面前来回絮叨,我慢慢等,像你说的,该是我的,早晚都是我的,水到渠成就好!”
李正西颇有些感慨:“要是弟兄们都能像你这样顾全大局就好了!”
“嗐,三哥,石头这人就那样儿!”癞子陪笑着说,“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来得快,去得更快,他也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你不用往心里去,回头我找机会劝劝他,没什么大事!”
李正西见他如此顾全大局,心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又说:“癞子,最近这段时间,你也没少受苦啊!”
癞子眨眨眼,明知故问道:“三哥,你这话是从哪儿说的,我怎么没明白呢?”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连个卖劈柴的都没有,又紧挨着河边儿,大冬天的,也不容易。”
“三哥,你这话太见外了,哥几个在这挺好的,而且现在秦怀猛死了,咱们也差不多该回城里了吧?”
李正西点点头说:“嗯,是可以搬回城里去了,大家都收拾收拾,正好还能搭个伴儿,一起回去。”
癞子有点犹豫,想了想,说:“三哥,要不还是你先走吧,咱们在这待了好些天,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呐!”
“那怕什么,我在这等你们一会儿不就行了?”
“嘿嘿,主要是哥几个今天得了赏钱,这不是寻思着待会儿去……”
李正西立马反应过来,癞子等人都是光棍单身汉,如今拿到赏银,除了吃喝以外,自然要去找女人寻欢作乐,便哈哈一笑,摆摆手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正好江家还要开会,我先走了。”
“好好好,三哥慢走,慢走慢走……”
几声道别以后,西风带着其他几位靠扇帮的小头目,终于离开了江家砂石厂。
如此一来,房间里剩下的十几号人,诸如痦子、瘊子、癣子、疹子、麻子等等,就都是癞子手下的铁杆弟兄了。
他们这队人马,原本就是奉命看守砂石厂的,众弟兄自然人数齐整。
西风一走,大家的脸色便立时僵住,连忙用手揉两下腮帮子,始方知天底下最难的差事,就是假笑!
有人掂量几下手里的赏银,不禁冷笑一声,问:“赖哥,这算咋回事儿呀?”
“意外吗?”
癞子头也不回地反问了一句,紧接着就开始自顾自地收拾起炕上的零碎。
那弟兄想了想,喃喃自语道:“要说江家不会提拔咱们当响子,这倒是预料之内,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南城那块地盘儿,最后会划到汤文彪的手上,这他妈的也太不拿咱当人了吧?”
旁人却道:“刚才三哥不是说了么,那地方只是暂时划给汤文彪,以后还是要归咱们管。”
“我以后给你一百万!这种屁话,谁不会说?不管什么好处,都得讲究落袋为安,没到自己手里,那就是别人的东西!”
“啧,也是!汤文彪过去没少跟咱叫板,我要是看见他挣钱,估计比我自己亏钱还难受呢!”
“嗤——”
癞子忽然冷哼一声,打点好行李,将褡裢挂在肩上,转头却道:“就这么点事儿,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么?”
众人讶异,忙问:“赖哥,你这话是啥意思,难不成你早有预料?”
“没有。”癞子摇摇头说,“但你们之所以大惊小怪,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对江家抱有期望,总觉得江家不会亏待咱们,有了期望,就容易失望,我现在对江家没有任何盼头,所以不论他们干什么,我都不意外。”
“赖哥,你是看开了呀!”
“我是看透了,江家骨子里就没瞧得起咱们。这样也好,以后就磨洋工呗,反正我是不打算再给江家卖命了。”
“那三哥呢?”众人追问,眼里暗暗含着质询的意味。
癞子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扫过人群,忽地笑了笑,却说:“三哥是例外,毕竟他对咱们有恩嘛!”
众人纷纷点头,并在心里将西风和江家划清了界限。
癞子忽然提议道:“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走吧,进城去找几个娘们儿乐呵乐呵!”
一提女人,哥几个立马精神了,眉开眼笑地说:“好啊,那咱们还是老规矩,先去饺子馆,再去十间房?”
癞子摆摆手说:“别去十间房了,那的娘们儿比老太太的棉裤腰还松,咱们去租界快活快活!”
众人略显踌躇,掂量着手里的赏银,说:“咱这些钱也不算多,眼瞅着快过年了,要不就别整那么奢侈了吧?”
癞子大手一挥,却说:“没事儿,我请你们!”
“真的假的?”
“我蒙你们干啥,就当是我犒劳犒劳各位,咱大伙儿也找个机会交交心!”
有人埋单,不愁没人应景。
癞子既然愿意自掏腰包,弟兄们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当下便欢欢喜喜地朝省城走去。
由打沈水北岸进城,距离并不算远,可要再从城里前往租界,走着走着,天色便已渐渐擦黑了。
众人顶着寒风,身体冻得硬邦邦的,但却架不住心里暖和,脚下更是健步如飞,好似鸟儿还巢一般,急不可耐。
途中难免闲话解闷儿,聊的都是汤文彪,说这小子得了天大的便宜,老窦跟江家造反,落得个死无全尸,汤文彪倒好,直接从二柜变成了大柜,顺手接管了南城那块地盘儿。
说着说着,又不禁感慨:果然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闲着没事儿闹一闹,钱和地位都有了,上哪说理去?
癞子却没有抱怨,冷不防突然来了一句,问:“你们说,如果汤文彪知道江家准备找他秋后算账,那他还会投降么?”
众人一愣,猛然间停下脚步,战战兢兢地反问道:“赖哥,你这话的意思是……”
癞子摆了摆手,笑着说:“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都别停下呀,眼瞅着快到地方了,咱们边喝边聊!”
大家互相看了看,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立时警觉起来,再迈开脚步时,便忍不住瞻前顾后,心里忍不住打鼓,总觉得四周好像有什么人盯着自己。
好巧不巧,这时正途径一条小吃街。
路边有个卖麻花的摊子,摊前站着一人,这人大概是有点怕冷,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三层棉衣自不必说,头上戴着一顶鼠皮棉帽,围脖缠得密不透风,整张脸都被遮住了,只留下一条小拇指宽的缝隙,用来看路。
这一身穿着打扮,在奉天本不算稀奇。
可怪就怪在,这人一见癞子靠近,竟连麻花都顾不上了,立马拔腿就走,引得摊主连忙大喊:“喂,你东西还没拿呢!”
癞子等人觉出异样,即刻上前追捕,厉声喝道:“喂,你给我站住!”
那人不听,反倒是由走转跑,急忙闪身钻进了路边拐角。
癞子这下总算确认,对方躲的就是自己,于是连忙叫人猛追过去。
那人脚下不利索,还没等跑出去多远,就被靠扇帮从身后擒住,并将其死死怼到墙边。
癞子紧随其后,一边拽下那人的围脖,一边骂骂咧咧地质问道:“老子刚才叫你呢,你他妈的没听见啊?”
围脖一扯,那人终于露出真容,竟哆哩哆嗦地央求道:“好汉……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癞子皱了皱眉,凑到近前,仔细打量几眼,不由得倍感诧异,忙说:“嘿,你不是那个算命的老头么,你叫什么来着?”
原来是曾在江家砂石厂给他测字算命的寿蕴章。
老哥竟然没跑——也不是没跑,而是没处可跑。
寿蕴章毕竟岁数大了,四十好几,又赶上深冬腊月,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跑。
而且,他本就是个翻垛的,金点算命,耍嘴皮子还行,身上却没有哨子李和钻天鹰的把式,既不敢冒然前往火车站,又担心关外民风彪悍,若是半道碰见几个强人,保不齐再把他给攮了,恐怕死得更惨,于是就想在城里观望观望,猫冬等着开春,天气暖和了,再想跑路的事儿。
寿蕴章见到癞子,误以为是江家派来追杀他的人,当即跪地求饶:“好汉,好汉您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
癞子颇有些不解,皱眉反问道:“我杀你干什么?”
“啊?”寿蕴章也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呃……这个,这个……我不是那意思!”
这时候,癞子终于反应过来,笑着问:“寿先生,你该不会是秦怀猛的人吧?”
“不是!秦怀猛是谁?我听都没听说过!”
“哼,别装了!”
癞子扯住寿蕴章的衣领,将其拽起来,问:“你要不是秦怀猛的人,你看见我跑什么,喊什么饶命啊?”
“我……我刚才喊错了!”寿蕴章嘴上这么说,自己却也觉得太过荒谬。
癞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说:“放心,我跟你没仇,杀了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没仇?”寿蕴章难以置信,“好汉,都这种时候了,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癞子笑着说,“你给秦家效力,我给江家效力,秦家和江家有仇,跟我又没关系!”
“那对,那对!大家都是各为其主,实在犯不上赶尽杀绝呀!”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现在已经不打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汤文彪都开始接管老窦的地盘儿了。”
“是么?”
“不信你可以去城里看看。”
寿蕴章将信将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租界里更安全,便摆了摆手,勉强笑道:“不、不用了。”
癞子沉吟半晌儿,脑海里猛然灵光一现,却问:“现在秦怀猛死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啊?”
“我……我寻思着回老家,找点活儿干。”
“那不是白瞎了么!”
癞子松开手,替寿蕴章展平衣襟,后退两步,藏在拐角的阴影里,忽然提议道:“寿先生,实不相瞒,哥几个过去都是小叫花子,没上过学,也不会算账,你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过来给我当个军师,你看怎么样?”
寿蕴章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不能回绝,便问:“好汉,我早就看出你是个人物了,有心跟着你混,可我就怕……就怕江家不答应呀!”
癞子却冷笑道:“汤文彪都能活下来,你凭什么不能活下来?再者说,你手上又没沾血,我看你藏得挺深的,江家有很多人知道你给秦怀猛做事吗?”
说着,忽又转身朝巷子外头走去,边走边说:“奉天这么大,想藏一个人还不容易?哥几个要去喝酒,你要愿意的话,就跟着一起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