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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告别

    奉天城北,江家大宅。

    茫茫夜色下,零星细雪若隐若现。

    江连横和李正西相继回来,正赶上饭点,大家便凑在一起吃了顿晚饭。

    胡小妍食欲不振,只就着酸菜汤吃了半碗饭,再油腻的,便说什么都咽不下去了。

    江连横晌午陪着官差喝酒,一进家门,就觉得胃里发空,吃得倒是狼吞虎咽,油腥不沾,只是高粱米水饭配咸菜疙瘩,猛吃了两大碗,竟仍有些意犹未尽。

    饭毕,又端上茶水。

    因为家里还没来得及更换佣人,便索性先不撤桌,待花姐和江雅等人回屋以后,大家就在餐桌上开始谈事。

    这次的人数,比上午少些。

    赵国砚已经出差去了。

    方言递交了军火账册,闯虎刊登了寻人启事,差事已经办完,也就没再出席。

    江连横把在奉天警务处谈判的结果说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要确保三个月之内,会党息争,省城太平无事。

    胡小妍听了,点点头说:“这样挺好,前段时间,家里也受了不小的损失,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钱也没少花,咱们总该喘口气,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能……”

    话没说完,就开始轻轻咳嗽起来。

    江连横瞥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问:“看大夫了吗?”

    胡小妍用手帕捂住口鼻,咳了半晌儿,才说:“看了,晌午那时候,贾大夫来过一趟。”

    江连横见她喉咙沙哑,说话时膛音很重,便干脆转头去问东风:“大夫怎么说?”

    张正东回道:“说是风寒,开了几副药,让嫂子好好休息,不要过度操劳。”

    “就只是风寒?”

    “嗯,其他的也没说出来什么,还是老样子。”

    “那怎么总也不好啊?”江连横转头又问胡小妍,“人家头疼脑热,有个三五天就好了,你这都多长时间了?”

    胡小妍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或许连她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张正东却道:“贾大夫说,嫂子这也不算什么大病,主要是……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免疫力差!”薛应清忽然接话道,“说白了,就是累的,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比什么都强!”

    “这每天也就是翻翻账本,累是累点,有那么累吗?”江连横不大相信,喃喃自语道,“我看呐,没准是那个贾大夫的水平不行,回头另外请几个再来看看吧!”

    “你以为动脑子就不累呀?”

    薛应清立马反呛了一句,说:“你没管过账,不知道这是多细致的活儿,只要账上出了差错,就得从头核对,有时候十分钟就能找出错儿来,有时候几个钟头也找不出来,那最是磨人的差事。这还不像卖苦力、扛大包,不管再怎么累,酒足饭饱,倒头歇个三两天,人也就缓过来了,动脑子的事儿可不简单,真要紧的时候,连觉都睡不着,更别提歇着了。”

    江连横一时语塞。

    胡小妍却赶忙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我也没什么大事儿,就别在这话题上浪费时间了。”

    说着,又问西风:“你跟靠扇帮谈得怎么样?”

    李正西不敢隐瞒,连忙回应道:“嫂子,实话实说,弟兄们确实有点不满。”

    胡小妍对此并不意外,只淡淡地问:“有情绪是正常的,关键是你能不能镇得住?”

    李正西想了想,说:“应该没问题。”

    胡小妍立马掉下脸色,拍着桌面说:“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什么叫应该没问题?”

    别看西风在外是个混不吝,尤其发起火来,堪称是奉天有名的莽撞人,可他在胡小妍面前,却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举手投足间,却始终还是那个浪迹街头的小西风。

    一见大嫂动怒,李正西登时站起来,低着头说:“嫂子,我主要是比较担心汤文彪闹事,以前老窦在的时候,他们就跟癞子有点过节,现在又添了人命债,汤文彪也不是省油的灯,两边的地盘儿还紧挨着……”

    “那不会!”胡小妍打断道,“汤文彪最近刚刚投降,他能接管老窦的地盘儿,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威望,而是全靠江家在背后挺他,除非他脑子进水了,否则绝不会挑衅江家,当然也包括靠扇帮。”

    李正西想了想,说:“如果汤文彪不会主动挑事,那靠扇帮就没问题。”

    “你保证?”

    胡小妍目光锐利,死死地盯住西风。

    李正西微微抬头,撞见大嫂的眼神,不禁咽了口唾沫,终于许下承诺道:“是,我保证!”

    胡小妍没有立刻移开目光,而是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仍有些不放心,便说:“这次关厢动荡,奉天江湖重新洗牌,江家有幸,还能继续坐庄,霍老鬼的十间房,如今划给了曾守义,老窦的南城地盘儿,划给了汤文彪,哨子李出逃跑路,他在城北那几条街,眼下倒还空着,也别说我不想着靠扇帮,赶明儿你拆些人过去,先让靠扇帮代管吧!”

    李正西闻言大喜,忙说:“多谢大嫂,不过……这一边城北,一边城南,彼此是不是离得有点远了,以后要是碰见什么急事,也不方便通知呀!”

    胡小妍并未过多解释,只说:“照我说的办就行了,这样你回去也好给他们有个交代。”

    其实,她要的就是靠扇帮一分为二,南北隔开。

    毕竟,靠扇帮的成员鱼龙混杂,偏又人多势众,只对西风唯命是从,此前虽然“救驾”有功,却也因此而给胡小妍提了个醒儿——现如今,这帮小靠扇的已经初具规模,不能随意打压,也不能不小心提防。

    尽管西风忠心耿耿,但这并不能消除龙头大嫂心中的顾虑。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胡小妍已经清楚地意识到,靠扇帮的潜在隐患必须解决,只不过眼下大局初定,时机尚不成熟罢了。

    相比之下,江连横倒是没把癞子等人放在眼里,只是再三强调道:“总而言之,陈处长和小东洋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了,三个月之内,奉天会党息争,谁敢顶风作案,谁就是不给江家面子。”

    李正西点点头说:“哥,你放心,明天我就去线上传达。”

    这时候,王正南忽然想起什么,忙问:“哥,邵掌柜的儿子,是你让鬼子放出来的么?”

    “是啊!”江连横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随手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追问道,“人已经放出来了?”

    “早放出来了!”王正南笑着说,“还有邵掌柜也是,下午那阵儿,爷俩儿就已经回家了!”

    “这家人就没想着来找我表示表示?”

    江连横当然不图邵家的钱,但对方如果连这点心意都没有的话,那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王正南说:“那能不想么!下午的时候,我去找拉纤的给家里雇短工,正巧碰见了邵掌柜,大包小裹地奔这边来,说是要当面谢谢你,我告诉他,你陪官差喝酒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喝完,就叫他明儿一早再过来!”

    江连横摆摆手说:“嗐,不用当面了,他们家是卖五金的,撑死也给不了多少钱。”

    “哥,这可不光是钱的事儿,你恐怕还不知道,现在这事儿已经在城里传开了!”

    “传什么?”

    “他们说你在东洋人面前好使,说要把邵掌柜的儿子从监狱里捞出来,东洋警务署就立马乖乖放人!”

    说着,王正南就把街面上的种种传闻,当着大家的面儿,简单概述了一遍。

    正所谓:江湖传言,越传越玄!

    邵家父子之所以能被华洋双方同时放出来,不过是因为江连横在奉天警务处偶然提了一嘴,并以此为条件,承诺奉天三个月之内,不会再有任何恶性案件发生。

    陈处长和石原署长为了保住各自的官职,也答应了江连横,不再追究平安通爆炸案和浪速通枪击案的罪魁祸首。

    整个谈判过程,无非是官差与黑帮之间的利益勾兑罢了。

    三方互有妥协,最终达成一致。

    然而,这种故事显然不符合老百姓的口味。

    大家不想看蝇营狗苟,为名利所累;大家只想看痛痛快快,为念头通达!

    于是,便在这些街头巷闻之中,平添了许多不切实际的妄想,聊以慰藉生活中的种种酸楚,最终以讹传讹,模糊了事情的本来面目,等到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时,真实的情况早已走了样儿,甚至堪比无稽之谈。

    在他们嘴里,江连横可太霸道了。

    有多霸道?

    话说江连横到了奉天警务处,屁股刚坐下来,二郎腿一翘,陈处长就得麻溜地端茶倒水伺候着,各大队长也不得清闲,这边帮忙点上雪茄,那边帮忙揉肩捶腿,甭提多气派了。

    三言两语过后,就见江连横一拍桌面,厉声暴喝:去,把那石原老贼给我叫来!

    殊不知,根本不用叫,那小东洋早在隔壁候着了。

    听见动静,石原老贼滴溜溜连滚带爬,就到了江连横面前,哆里哆嗦地问:江老板,什么吩咐的干活?

    江连横冷笑一声:哦,就是你小子把邵掌柜的儿子给抓了?

    石原老贼脑门见汗,忙说:江老板,斯米马塞!误会,都是误会呀!

    江连横能惯着他么,张嘴就骂:妈了个巴子的,少来那套,今晚五点之前,痛快把人给我放了!不然的话,夜半三更,老子叫你人头落地!

    前前后后,就这么两句话,你猜怎么着?

    邵掌柜的儿子还真就被东洋警务署给放了!

    南风说完,江连横忍不住摇头苦笑:“妈的,这帮空子,玩儿命捧我,真是巴不得我早点死啊!”

    胡小妍也说:“这种话可不能瞎传,到底是谁造的谣?”

    王正南很无奈,叹声道:“嫂子,这种传闻哪有源头呀,茶馆酒楼,一传十、十传百,指不定传到谁那就走了样儿,实在没法往根上捯,明眼人不用提醒,自然知道这是扯淡的话,瞎目杵子提醒了也没用,他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但有一点,邵掌柜的儿子可是真给放出来了,城里的各大老板也都有耳闻,我哥现在是名声大噪呀!”

    “捧得越高,摔得越惨!”胡小妍说,“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王正南却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现在城里的商绅都认这件事,尤其是那个永兴火柴厂的任老板,今天我去找拉纤的雇短工,正好碰见了任老板的管家,他还问呢,说奉天商界联合互保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眉目,大家还盼着我哥出面呢!”

    胡小妍略显迟疑,扭头望向江连横,问:“你觉得呢?”

    江连横沉吟道:“商界联合互保,对咱家也有好处,鬼子现在只是暂时退让,早晚还是要打商租权的主意。”

    “好处当然有,我只是不想你去牵头。”

    “我也不想,可问题是,我不牵头,谁来牵头?”

    王正南插话道:“哥,嫂子,我觉得还是得江家牵头!你们想呀,既然是联合互保,那就肯定不是小打小闹,到时候各大商绅联合起来,对咱们也是个隐患,如果咱们进去掺和一脚,那不用说,我哥肯定要被推选为会长!前段时间,秦怀猛叫反,咱们江家的威望,往下跌了不少,这回商界联合互保,我哥抛头露面,也能扭转风评,重新提振士气,你说是吧?”

    江连横沉吟片刻,又四处望了望,问:“你们觉得呢?”

    张正东说:“我没意见。”

    李正西想了想,说:“既然是联合互保,咱们要是不参加的话,多少显得有点隔路,还是参加吧!”

    “那小姑呢?”江连横抬眼望向薛应清,“你的场子也不小,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听听!”

    薛应清怔怔出神,这时回过味来,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你们商量吧,等过完年以后,我就走了,松风竹韵的房产地契,全都留给江家,那些窑姐伙计,也都交给你们打点,我在奉天待得发闷,想出去转转。”

    餐厅里倏然一静。

    大家正想说点什么,薛应清却连忙打断道:“都别劝了,我已经想好了,当初说的就是等灭了秦怀猛以后,我就离开奉天,现在江家已经渡过了难关,我也可以安心走了。当然,规矩我懂,东家要想三刀六洞,我也绝不推辞。”

    江连横有些不舍,摆摆手说:“那倒不至于……不过,大姑的死因,你查清楚了吗?”

    薛应清摇头叹道:“那三个人的脸都变样了,一时也查不出来,这么久没有消息,估计也不是线上的人,或许是难民,或许是劳工,谁知道呢,就算查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报仇啊!”

    “他们都已经死了,又找不出背后有什么势力,还报什么仇,就算报仇,我师姐也回不来了。”

    “那你呢?”江连横苦笑着问,“这次走了以后,还会回来么?”

    “或许吧!”薛应清的脸上始终有种淡淡的愁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说,“回来也不是看你,看看我干女儿!我还给江雅准备了一份嫁妆呢,等她成亲的那天,我再回来看她,到时候希望大家都还在,你的那个什么‘横社’,也能操办得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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