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水北岸,江家砂石厂。
时间已过晌午,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寒风抽打着岸边的枯草,更房里忽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李正西召集靠扇帮的十几个小头目,带着赏银,亲自过来犒劳癞子等人。
大家得了钱财,欢喜是不用说的,可究竟欢喜到了什么程度,却又因人而异。
按理来说,江家给的赏银绝不算少,但却架不住靠扇帮成员众多,西风又不忍亏欠任何一位弟兄,总想要一碗水端平,如此拆分下来,真正落到个人手里的,也就不剩下多少了。
当然,是多是少,那得看跟谁比,换成寻常百姓,至少也有仨月的薪水。
钱是鉴心明镜。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兄弟之间的品性操守了。
有人知足常乐,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拿到钱以后,便极小心地揣进怀里,想着回头赶紧去置办年货。
有人贪心,得陇望蜀,把钱放在掌心里掂量几下,总觉得自己有点轻贱了,嘴上不说什么,该言谢的时候也不含糊,末了却坐在炕梢上直嘬牙花子,好像受了什么委屈。
众人当中,也有两个头脑灵光的,拿着钱,沉思片刻,忽地凑到西风面前,笑呵呵地说:
“三哥,你看看,按说东家给的赏钱,这也不算少了,但架不住咱们弟兄多呀,大家分巴分巴,真正落到手里的,还能剩下几个钱儿,还不都是吃喝玩乐,过眼云烟,最后全都花出去了么!”
“我看呐,咱们不如把这些钱集中起来,回头在城里盘下一间铺面,再找个靠谱的生意行当,大家干点买卖,弟兄们就当是入股了,到时候大家既有恒产,又有正经活儿干,那多好呀!”
李正西闻言,默默点头,觉得这主意确实不错,只是略显迟疑地说:“想法挺好,但我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材料。”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西风对自己的行事做派,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
旁人也跟着泼冷水,撇撇嘴说:“想做生意,哪有那么简单,整不好是要赔钱的!”
“糊涂呀!”那两个弟兄忙说,“你们也不想想,就凭三哥在线上的威名,还愁挣不着钱吗?”
然而,靠扇帮都是从小穷过来的,真正富有远见的弟兄,自是少之又少,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抱着小富即安的处世态度,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拿到赏银,就立马把钱袋子攥得死死的,绝不会轻易拿出来投资做生意。
那两个弟兄混在其中,仿佛置身泥淖,有心想往上爬,却又时刻感觉被众人牢牢困在了原地。
左思右想,只好尽力尝试说服三哥。
毕竟,只要西风点头,自然能够力排众议。
“三哥,你要觉得这事儿麻烦,那你就交给咱哥俩去办,我保证把这事儿给你张罗起来。”
“是呀,大家好不容易得了本钱,咱要不好好利用起来,光知道吃喝玩乐,那不就白瞎了么!”
话音刚落,李正西还没等表态,其他人就先不乐意了。
“嘿,这是大家的钱,凭啥让你俩拿去张罗呀?”
“我不同意,这是我卖命挣来的钱,我就想用它吃喝玩乐,谁也别来惦记。”
“别在这起高调,谁知道你们俩会不会偷摸把钱昧下,我又不可能天天盯着你们。”
众人各执己见,一时间争论不休,尽管没有撕破脸皮,气氛却也显得不太和谐。
“好了,好了,都别他妈吵吵了!”
李正西叫停纷争,埋头思忖片刻,忽地转头问道:“石头,你觉得怎么样?”
石头坐在西风的左手边,咂了咂嘴,闷声说:“三哥,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觉得不妥?”
“嗐,兄弟之间,合伙干买卖,最后容易伤了大家的和气。你看看,这还没说确定要干呢,他们就先吵起来了,往后要是一直挣钱,那还好说,但凡出了点岔子……你也别怪我乌鸦嘴,到时候没准连兄弟都做不成了。”
李正西沉吟着点了点头。
莫说是结义兄弟,就算是亲哥俩儿,因为合伙创业,最后反目成仇的例子,天底下还算少见吗?
江家的势力这么大,门内另做生意的,也就只有薛应清和王正南而已。
薛应清是用自己的本钱开张,按月给江家交数,而且又是带着资产来的,自是另当别论。
王正南的粮油店,也是靠自己慢慢攒下的本钱,同样按月交数,之所以至今没有涉足其他行业,无非是避免跟江家争利,不然的话,就凭南风的脑瓜和人脉,生意本应做得更大。
李正西要想带弟兄们创业,自然也要得到江家的首肯。
“癞子,你觉得呢?”西风忽然转头望向右手边,颇有些好奇地问,“你今天咋这么蔫儿,过来过来,离我近点,这么大的事儿,你也得表个态呀!”
癞子远远地坐在炕梢,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听见问话,也没有挪动屁股,只是懒懒地说:“这种事儿,咱们再怎么商量,最后不还是得东家同意了,才能去办么?”
“那倒是,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想问问大家的看法。”
“我无所谓,怎么都行。”
“那就举手表决一下吧!”李正西扫视众人,语调平和地说,“毕竟,这钱是大家的钱,你们私底下有没有用,我也不太清楚,所以就看你们自己吧,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回去过个安生年;要是真想干点啥,我也全力支持!”
大家互相看看,同意与否,现场表决,于是便渐渐举起手来。
结果显而易见。
票数根本就不用细数,古往今来,勇于拼搏创业的,始终都是极少数人,绝大多数都倾向于钱财落袋为安。
见此情形,那两个提议创业的弟兄,自是相当沮丧。
李正西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低声宽慰道:“你们俩也别丧气,大买卖干不了,还可以做点小生意么,要是本金不够用,就来找我借钱,我也不要你们的利息,也不催你们还债,生意上碰见什么难处,我去帮你们解决。”
两人听了,忙点点头说:“多谢三哥照应。”
癞子仍旧远远地坐在炕梢,闷闷的不说话,只若无其事地朝那两个弟兄瞥去一眼。
石头在西风旁边帮忙打圆场,朗声笑道:“行了,这事儿先放在一边,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大喜的日子,秦怀猛嗝屁潮凉晒太阳,奉天还是江家的奉天,小河沿还是咱们的小河沿,往后也不用再打了,咱们晚上出去搓一顿吧?”
大家都说好。
李正西却推辞道:“今天不行,东家晚上还要开会,改天吧,改天我做东,请你们解解馋!”
三言两语间,气氛又重新活泛起来。
紧接着,又有弟兄问:“三哥,那秦怀猛确定已经死了?”
李正西含笑点头,说:“确定,身上中了三枪,神仙也救不回来。”
“那老窦呢?”
“比秦怀猛死得还早,脑袋都被人割下来了。”
“三哥,你没上去踢两脚?”
“没有,我准备收起来当夜壶用呢!”
众人哄堂大笑,场面更是愈发快活,毕竟靠扇帮和老窦等人颇有些过节,早就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了。
话到此处,石头猛然想起了什么,忙说:“三哥,过去这几年,咱们跟老窦可没少起冲突,之前因为有东家居中调停,弟兄们始终也没跟他彻底撕破脸,现在这老小子造反失败,人也死了,那他在南城的那块地盘儿,总该划给咱们了吧?”
大家想当然地认为,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根本就不需要特别说明。
没曾想,李正西却忽然面露难色,沉吟半晌儿,方才开口叹道:“老窦原先的那块地盘儿,你们就先别惦记了,以后暂时交给汤文彪去管……”
霎时间,屋内陡然寂静下来。
众人瞠目结舌,脸上的神情颇有些复杂,或震惊,或怀疑,都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如此静默片刻,渐渐开始有人哑然失笑。
“三哥太坏了,这是拿咱们当二傻子逗着玩儿呐!”
“嗐,我说的么,刚才给我吓了一跳!”
“哈哈哈,三哥,别闹了。说点正经的,咱们什么时候可以接管老窦的地盘儿?”
“我没跟你们闹!”李正西收起笑容,或许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就先默默点了一支烟,深吸两口,方才跟弟兄们解释道,“汤文彪背刺老窦,投降无罪,杀敌有功,东家已经答应把那块地盘儿交给他去打理了。”
石头别过脸去,腮上隆起两道青筋,沉声却道:“三哥,这事儿我怎么没整明白呢?”
“怎么没明白?”
“江家遭难的时候,咱们靠扇帮可是顶上去了,别的不说,当初要是没有咱们,江家的车队能不能赶到租界都是个问题,现在老窦死了,他原先那块地盘儿,东家就算不给咱们,我也还能勉强接受,凭啥还给汤文彪呢?”
众人纷纷点头,不满的情绪正在心底里逐渐蔓延。
大家只觉得赏罚不公。
殊不知,不是江家昏聩,而是自古以来,降将的待遇都比较高,这叫统战价值。
李正西忙说:“放心,南城那块地盘儿,早晚都是咱们的,只不过东家现在需要拿他做个表率,等到城里的秩序平稳以后,再找他们秋后算账。”
“以后是多久以后?”石头追问道,“一年以后,还是三年以后?”
李正西狠吸了一口烟,闷闷地解释道:“汤文彪背刺大哥,得位不正,现在看起来好像风平浪静,等时间久了,他们内部必出问题,到时候咱们就可以放心接手了。”
“那也就是说,如果汤文彪他们自己不出乱子,咱们就得永远这么等下去,不能打?”
“东家之前曾经说过,秦怀猛带人叫反,只罪其首,不罪其他。”
这话江连横的确说过——大敌当前,不杀降将——那时候城外的战事还未结束,江家正处在动荡之际,之所以这么说,也有几分无奈的意味。
但他是龙头瓢把子,吐口唾沫是个钉,明面上说出去的话,就得作数,否则言行不一,必定有损威望。
石头摇了摇头,忽地冷哼一声,问:“三哥,敢情咱们弟兄都白死了?”
李正西摆摆手说:“这叫什么话,怎么能是白死呢?”
“哦,也是,好歹还换来点赏钱呢!”石头自嘲般地笑了笑。
李正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连忙宽慰道:“你们要相信东家和大嫂的判断,大嫂说汤文彪内部会出问题,那就一定错不了,你们有点耐心,南城那块地盘儿,早晚都是咱们的。”
“可东家也不是神仙呐!”有人对此颇感不屑,“他说汤文彪内部会出乱子,那就一定会出乱子?万一人家真是铁哥们儿,始终不翻脸呢?”
江连横和胡小妍固然不是神仙,但他们比靠扇帮这些人更了解帮派的生存之道。
汤文彪威望不足,这是事实,根本无法完全掌控老窦的残党,就算他真能勉强维系局面,江家也有的是办法暗中挑拨,设计清剿老窦残党,从而既维护了江家的面子,也成全了江家的里子。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四风口那样,对江胡二人的判断深信不疑。
李正西忽然问:“你们到底还信不信我?”
大家想了想,念及西风多年以来的仗义之举,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说:“信!”
“那你们就得信东家和大嫂的话!”李正西说,“我跟江家二十来年,东家和大嫂的判断,从来就没错过!”
“那要是这回错了呢?”
“错了也得听,那是我嫂子!”
眼见着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众人也就不再言语,只管默默地听从安排。
李正西仍有些不放心,忽地转头望向炕梢,语重心长地说:“癞子,我知道你跟老窦他们不对付,但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开战,大家都稳定稳定,等过完了年,我相信东家和大嫂一定会好好补偿大家。”
癞子笑了笑,却说:“三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是最信你的人了,别说是不能跟汤文彪开打,你现在就是让我去给汤文彪磕一个,我也绝没有二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