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武宅,朱门紧闭,檐下积雪未扫,透着一股子刻意的冷清。小武车队抵达时,仅有侧门开启,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带着两个缩手缩脚的小厮候着,脸上挂着毫无热气的笑容。
“二小姐一路辛苦,夫人吩咐,年关事忙,一切从简,请二小姐直接回西院歇息。”管家语气冷淡,目光扫过那规模惊人的二十七车仪仗和上千东宫护卫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但很快又被惯有的倨傲取代。
这是武家当家主母杨氏的下马威,意在打压小武的气焰,让她认清自己尴尬的身份。
随行的东宫侍卫首领面色一沉,手已按上刀柄。小武却轻轻抬手制止,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冷遇早在预料之中。她并未多看那管家一眼,只对侍卫首领微微颔首:“有劳陈将军,按计划安置。”
声音清冷,不高不低,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那陈将军是夏林亲自从浮梁系老卒中挑选出来的悍将,得了死命令,一切以武姑娘安危和颜面为重。
他冷哼一声,声如洪钟:“太子殿下有令,武姑娘归省,仪仗规制不可废!开中门,卸车驾,当下既不开门,儿郎们!给我拆!”
话音未落,身后千余精锐齐声应诺,声震屋瓦,杀气凛然。
那管家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再不敢多言半句。中门在吱呀声中被迫缓缓打开,武家仆役在明晃晃的刀枪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开始搬运物品。
小武被簇拥着,径直走向西院。那院子果然偏僻陈旧,但东宫侍卫动作迅捷,不过半日功夫,便已里外清扫干净,铺上带来的锦毯,燃起上好的银炭,简陋院落顿时焕然一新,暖意融融,与武宅其他地方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
消息很快传到主院杨氏耳中。她正与亲生儿子武元庆、武元爽叙话,闻听之下,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
“反了!真是反了!一个外姓弃女带回来的野种,也敢在武家摆谱!”杨氏胸口起伏,她本想给小武个下马威,没成想对方直接以势压人,毫不留情。
武元庆阴着脸:“母亲息怒,她毕竟是太子身边的人,如今风头正劲,硬碰硬怕是不智。”
武元爽却眼珠一转,闪过一丝贪婪:“母亲,兄长,她带回那许多东西,听说光是蜀锦就有几十匹,还有不少宫中御制之物,若是能……”
次日杨氏调整策略,派人以年关家族小聚为由,请小武前往正厅用膳,实则想以长辈身份敲打,并试探她与太子的真实关系。
小武欣然前往。她今日依旧是那一副素衣淡妆,只是发间别了一支李治亲赐的的明珠簪,行走间流光溢彩,衬得她容颜更加清丽。
席间杨氏假意关怀,话里话外却透着打探:“二姑娘在长安,能得太子青眼,实是武家荣耀。只是听闻太子如今正在选妃,长安贵女如云,二姑娘还需早做打算才是,毕竟出身有别。”
几位族老也纷纷附和,言语间暗示小武应多为家族谋利,将太子赏赐交由公中打理,以便家族为她打点前程。
小武安静地听着,慢条斯理地用着羹汤,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放下银匙,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抬眼看向杨氏,目光平静却锐利:“劳母亲和各位族老挂心。小武在长安,蒙太子殿下信重,师父夏帅教诲,深知安分守己、谨守本分之理。殿下赏赐,乃天家恩典,记录在册,一针一线皆有来处,岂敢私相授受,玷污圣恩?”
她语气温和,内容却寸步不让,直接将天家恩典的大帽子扣了下来,堵得杨氏和族老们哑口无言。
“至于太子选妃,”小武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浅,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乃是国本大事,自有陛下、夏帅和宗正寺操心。小武人微言轻,不敢妄议。倒是听闻,两位兄长在任上似乎政绩平平?”
她话题一转,目光扫过脸色突变的武元庆和武元爽,“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考核严谨。兄长们若有心仕途,还当勤勉政务,方是正理。若需打点,何不将心思用在这上面?总好过盯着妹妹这点微末赏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武家男儿无志气?”
一番话连消带打,既撇清了自己对选妃的企图又反将一军,直指武元庆兄弟无能,还暗讽他们觊觎妹妹财物,可谓犀利至极。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武元庆兄弟面红耳赤,杨氏脸色铁青,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小武从容起身,微微一礼:“小武用好了,诸位慢用。”
经此一役,武家上下皆知,这位看似柔弱的二小姐,早已不是当年可以随意拿捏的孤女。她身后站着太子和那位凶名赫赫的夏帅,更可怕的是她本人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犀利。
然而她从来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手上的动作可不会停。
首先,她以太子关切地方民生为由,动用部分赏赐,在并州城内开设粥棚,施药义诊。
她亲自坐镇,因医术精湛,对待贫苦百姓毫无架子,还耐心细致,只是不过数日,“武二小姐菩萨心肠”、“医术如神”的名声便不胫而走,迅速压过了武家之前刻意散播的关于她身份尴尬、依附男子的流言。
同时,她让陈将军以“护卫太子赏赐、维持东宫体面”为名,每日带着精锐侍卫在并州城内例行巡逻。那明盔亮甲杀气腾腾的队伍,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武二小姐,是东宫极其看重的人。并州官员、士绅见状,心中凛然,开始重新评估武家这位二小姐的分量,私下里递帖子,送礼物想要拜会者络绎不绝。
小武并未全部接见,只选择性见了几位素有清名或手握实权的官员家眷,言语得体,不卑不亢,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名声和人脉。
这一手恩威并施玩得漂亮至极。武家内部,一些原本观望的旁支族人,开始主动向小武示好,杨氏和武元庆兄弟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
这日并州都督夫人设宴,邀请城中女眷,小武也在受邀之列。宴席上,自然有人提及太子选妃之事,言语间试探小武。
一位与杨氏交好的妇人,故意说道:“听闻长安裴氏、崔氏女公子才貌双全,家世显赫,皆是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呢。武二姑娘常在太子身边,想必见过这二位淑女吧?”
顿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小武身上。
小武端坐席间,神色不变,轻轻放下茶杯,声音清晰柔润:“裴姐姐婉约,崔妹妹活泼,皆是难得的佳人。太子殿下仁厚,对身边之人都颇为宽和。”
她巧妙地将李治与她们的关系定义为宽和,而非特殊,旋即话锋一转:“不过,师父夏帅常教导殿下,为君者,选贤任能首重德行与才智,家世门第虽也重要,却非唯一。殿下年幼,如今更需潜心学业,历练政事,想来陛下和夏帅自有圣断。”
她不仅轻松化解了试探,更抬出了夏林这块金字招牌,暗示选妃标准并非关陇集团所能完全掌控,最后又将话题引回李治的学业政事,显得自己深明大义,毫不恋栈权位。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维护了李治,又彰显了自己的格局,更隐隐透露出她与夏林、太子关系的非同一般。那挑事的妇人讪讪无语,其余女眷再看小武时,眼神那可就不一样了,小小的十八岁小妹子居然能如此游刃有余,这哪里是交锋,这是凤鸣……
宴席散后,小武回到武宅,竟发现几位平日里对杨氏唯唯诺诺的族老,亲自等在院门口,态度恭敬地请求她能在太子面前为武家子弟美言几句,谋个前程。小武并未立刻答应,只淡淡道:“武家子弟若真有才学,殿下自会量才录用。若德不配位,小武人微言轻,亦不敢以私废公。”
她越是如此,族老们越是觉得她深不可测,态度愈发谦卑。
当晚,武元爽竟偷偷来访,不再是之前的倨傲试探,而是带着几分讨好,暗示若能帮他升迁,愿以重金酬谢,并承诺日后在族中全力支持小武。
小武看着这位异母兄长谄媚的嘴脸,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和:“兄长说笑了。官职乃朝廷公器,岂是金银可以买卖?兄长若想进步,当如小妹所言,勤于王事,做出政绩,方是正道。至于族中支持……”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武元爽一眼:“小武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对得起殿下信重,对得起武家姓氏足矣。何须他人支持?”
武元爽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走了。
站在窗前,望着并州城的万家灯火,小武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锦囊。这一次探亲,她不仅狠狠挫了杨氏母子的气焰,更在并州立下了威望,初步建立了自己的人脉网络。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即便没有显赫的娘家支撑,她凭借自身的智慧、手腕和背后的力量,同样可以昂首挺立。
“是时候了。”她低声自语。
并州已不足为虑,长安才是真正的舞台。太子选妃风波未平,她需要回到他身边,去面对那些更强大的对手,去谋划那个更遥远的未来。
她铺开纸笔,开始给李治写信,并非诉苦,也非邀功,只是平静地叙述并州风物、民生见闻,以及一些读书心得,只在末尾含蓄地提了一句:“并州风雪渐消,春信已至,不日当归。”
她知道那个少年接到这封信,一定会明白她的思念与即将归来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