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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别惹厨子,他管饭的

    欧阳戎思索之际,耳畔响起一阵清脆木鱼声。

    他怔了下,细数片刻,是涨了一笔小小的功德。

    距离今夜送斋饭返回功德的大致时辰已经过去了,明显这是额外的一笔新的。

    丙字号牢房前,欧阳戎低头,看了眼门内。

    病怏怏年轻人已经艰难的拿到了食盒,抱在怀里,正在打开食用。

    数额不多的这笔功德来源是何,已经很显然了。

    欧阳戎抿嘴,虽然他和此人不熟,但是通过功德的正反馈,能稍稍看出这位病怏怏青年待人的诚恳。

    不过欧阳戎丝毫没有掉以轻心的意思。

    按照此前阿青和谌佳欣等人的说法,能被关进这座水牢,都是不简单的角色,且都“恶贯满盈”,至少是做过一些在云梦剑泽看来罪大恶极的事情。

    当然,或许按照这个标准看,拐走了绣娘一颗芳心的欧阳戎,也在女君殿对罪大恶极的界定范围以内,也是合该灌进来,狠狠囚住的,不能放出去祸害其他清白女子。

    所谓的善恶,有时候角度不同、位置不同,界定也不同。

    欧阳戎心知如此,但也不会影响他自身的理性判断。

    人是发展的,善恶也是会“发展”的。

    等待之际,木讷青年突然转身,先带着其他食盒,离开了甬道,走下了楼梯。

    没有等待病怏怏青年吃完那些残羹剩饭。

    病怏怏青年、胖老和尚还有背过身去的孙老道,察觉到动静,都有些惑色。

    不多时,欧阳戎再度返回。

    手里提着一只满满当当的水桶。

    水桶内的冰凉瀑布水,左右晃荡,被欧阳戎一路拎到了丙字号牢房前。

    这一举措,同样吸引了其他牢房内的罪囚注目。

    孙老道有些皱眉。

    胖乎乎老和尚看了两眼,笑了笑。

    欧阳戎默不作声。

    其实这一桶冷水,在外面那间屋子里放置了很久,当初欧阳戎是按照云想衣的嘱咐,每隔一天,打一桶瀑布水下来,交给她,被她带进这座水牢。

    不过,自从云想衣那日匆匆离去后,再加上她走之前并没有嘱咐过欧阳戎怎么处理这桶水,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便也没有动过它了。

    然而此刻,欧阳戎却把它重新拎了进来。

    丙字号水牢内,躺在门前的病怏怏青年已经吃完了孙老道食盒里的残羹剩饭,此时他才反应了过来,抬头看向门前去而复发的木讷青年,见到他举止有些古怪……

    欧阳戎打量了片刻水帘牢门,二话不说,将这一桶凉水推进了水帘中。

    水桶完好无缺的进入了水牢,就和食盒一样,桶身大半进入了水帘门中。

    病恹恹青年愣了一下,旋即脸上露出一丝欧阳戎难以理解的激动神色。

    他拼命的蠕动上前,先是将吃完的食盒,艰难的推出水帘门,然后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掌,努力抓住了桶沿,用它撑着身子,爬近了些。

    欧阳戎看见,病恹恹青年脸色绽放出一种别样的潮红色,也不是是不是因为这点运动量对他来说太大了,这一幕似是波澜许久的湖泊,突然被一颗小石子给打破了平静。

    病恹恹青年终于来到水桶旁边,他按住水桶边沿的手掌,突然用力一扯,水桶先是朝他方向有些倾斜,然后又摔回了正常姿势,桶中的凉水洒出来一点,在他的努力似是白费。

    不过,病恹恹青年并没有放弃,手掌继续用力,努力将水桶朝他所在方向弄翻……水帘牢门前,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欧阳戎见状,有点想帮他。

    不过面前是神秘的水帘牢门,欧阳戎还没尝试触碰过,少顷,按捺了下来。

    终于,水帘门边,在病恹恹青年手掌坚持的作用力下,某一刻,倾斜不稳的水桶,哗啦一声,倒向了躺在旁边地上的青年身体。

    取自外面瀑布的冰凉水流倾泻在病恹恹青年身上。

    将他脏兮兮的鬓发和皱巴巴的衣服全部打湿,彻底临成了落汤鸡。

    四溢的水流,流向水帘牢门,门外的欧阳戎观察病恹恹青年异常举止的间隙,瞥了眼这些水流,发现它们无法经过水帘牢门,被全部挡了下来……这一点细节,落入他眼底。

    与此同时,水帘牢门边,本来该是淋成落汤鸡的湿漉漉青年,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大口揣着粗气,脸色露出一副释然的神色,像是被冷水浇的格外的畅快舒爽。

    欧阳戎余光瞥见,他身上被冰冷瀑布水打湿的皮肤,苍白之色暂时褪去,转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绯红。

    病恹恹青年不再“病恹恹”的,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的一动不动,而是浑身在冰冷瀑布水的作用刺激下,微微颤栗。

    此前那些如同一摊死水的肌肉,在颤抖抽搐,像是指尖跳动的精灵,开始活灵活现起来……看到这一幕,欧阳戎突然很像是煮到沸腾的油锅,锅中液体在跳动炸裂,重新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欧阳戎微微眯眼,默默看着这一幕。

    另一边,孙老道已经重新返回了牢房的东南角,还是老样子的坐在地上,对于外面的动静,置若罔闻。

    只有胖乎乎老者还逗留在水帘门边,侧望着丙字号牢房前两位青年间互动的一幕幕,像是很感兴趣。

    在这湿漉漉的落汤鸡状态下,病恹恹青年似是得到了难得的一点舒爽,脱离了原先的麻木虚弱,脸色有些怔怔出神的望着天花板上五颜六色的钟乳石,一时间,好像有些失神。

    欧阳戎不太清楚他的病,所以也不清楚,这种冷水刺激肌肉,对他而言,到底是减轻了日夜折磨人的疼痛,给他痛到麻木欲死的生命平添了一抹亮色;还是说,真的单纯的给到了舒爽透彻的体验。

    或者两者都有吧。

    欧阳戎默默心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不过,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搞清楚,当初云想衣为何每个一夜就让他打一桶冰水来了。

    原来是为这位丙字号牢房的主人“温馨”准备的,这么看,云想衣还蛮有人情味的……

    欧阳戎缓缓收回目光,没再耽搁,弯下腰去收拾起了食盒,准备离去,结束今日的探监。

    “谢谢阁下。”

    就在这时,水帘牢门内突然传来一道话语音。

    是病恹恹青年。

    此刻,他已经回过神来,或者说,是“舒爽”些的身体重新被麻木的病痛覆盖。

    冷水浇头终究只是一时的痛快,渐渐的还是要恢复“原样”,甚至最后没有一丝波澜改变,就像短暂飞翔的折翼之鸟,终究会有体力不支摔落地面的一刻,或早或晚罢了。

    不过此刻,病恹恹青年原本有些结巴慢吞的说话方式稍微流畅了些,语速听起来也难得的快了些。

    欧阳戎没怎么在意耳边再度响起的清脆木鱼声,他其实是刚刚想起了一位故人。

    病秧子青年瘫在地上的模样,有些像当初的阿山,欧阳戎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躺在一间昏暗小屋的病榻上,也是那一副寂灭麻木的眼神,也是那样安静的望向门口站着的他。

    有时候记忆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

    欧阳戎很少回忆曾经,大多数时候都是朝前看,包括他安慰阿青等身边人,也是让她朝前看,不要驻足,人只有真正的老了,才会开始坐在椅子上回忆,开始靠以前活着,而不是为了以后。

    但这不是因为欧阳戎乐观,而是因为他有些“害怕”回忆,因为他的记性很好,因为他会下意识的一遍又一遍的复盘,回忆那些事那些人,本就有些折磨,更何况是一颗理性聪明的大脑干这件事,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欧阳戎不喜欢饮酒,离开浔阳城,落入桃源镇的清净后,应酬社交少了,也很少饮酒了,但是他觉得,如果有一天走到了路的尽头,只能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肯定会成天的酒不离口,会以酒为友。

    酒水唯一的好处就是麻痹你那活跃多思却又没什么用的大脑,会让脑子不去想那么多。

    欧阳戎偏头看了眼隔壁的丁字号牢房。

    孙老道已经返回了牢房内东南角落继续枯坐。

    明后日可以视情况,带点酒水,混在斋饭里面送过来给孙老道……欧阳戎心里没由来的想到。

    因为仔细一想,现在的孙老道不正是这种“往后看”的年纪?不正是这种成天枯坐出神、回忆过去的孤寂状态?

    欧阳戎虽然不太清楚这位老道人曾经经历了什么,落得现在这幅一点不由人的落魄下场,但是却很能确定现在的他需要一些酒水。

    换句话说,这座水牢里的罪囚们,大都如此,没谁例外。

    此刻,面对病恹恹青年的真诚道谢,欧阳戎本想说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自己还带着青铜面具,是阿山的假身,当众说出这种文绉矫情的话,有些不符合木讷憨厚的人设,便也闭上了嘴。

    欧阳戎只以一副沉默模样回应。

    他转而提起食盒,走到丁字号牢房前,眼睛看向角落里的孙老道。

    后者本来又要陷入那种沉寂状态,可是被他一直盯的有些不耐烦。

    孙老道闭目安静了会儿,最终,似是忍不住了,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水帘牢门边,一双小眼睛死盯着门外一言不发的木讷青年。

    二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会儿。

    隔壁的胖乎乎老和尚看的津津有味,似是有些新奇有人敢这般招惹老道人……对于这位老狱友的臭脾气,他可是深有体会。

    欧阳戎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臭脸的孙老道。

    后面盯了会儿他,伸手指了指他手里的食盒,说:

    “小子,你信不信,只有道爷我想,借着这个食盒,就能毒死你和外面一片人,这狗屁牢房里的大半个人也得死。”

    欧阳戎脸色认真,似乎很郑重的思考了下,严谨回答道:

    “我死了,就没人每夜定点给你送斋饭了,另外,我还是厨子,老人家难道没听过一句老话。”

    孙老道阴沉着脸:“什么话。”

    欧阳戎缓缓颔首,语气认真:

    “惹谁也不能惹厨子,因为他是管你饭的。”

    孙老道:???

    胖乎乎老和尚:……

    病秧子青年:……

    此言一出,附近的三座牢房气氛都安静会儿。

    老道人看了会儿脸色木讷诚恳的送饭青年,某刻,嗤笑一声,偏过头去:

    “那你知不知道,还有一类人不能惹?”

    “谁。”

    孙老道面无表情,吐出两字:“郎中。”

    不等欧阳戎问,他冷笑着说道:

    “因为他是管你命的。”

    胖乎乎老和尚似是听懂了,无声的笑了笑。

    欧阳戎安静了下,点点头,认可道:

    “确实如此,老人家这句金玉良言,晚辈受教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不过前辈看起来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

    孙老道皮笑肉不笑的说:“你也看着不像是个憨厚老实人。”

    眼见已经把老道人哄到了水帘牢门边稳住,欧阳戎换了个话题,问道:

    “老人家刚刚的建议很好,这浇冷水确实有用,请问这个法子,需要多久一次合适?”

    “别浇了,都说了早死晚死都是死,早晚要死,这病秧子没救了,你们这些家伙别假惺惺的掉眼泪了。”

    欧阳戎神色有些郑重,没有因为老道人说的“假惺惺”等话而气氛,他回答道:

    “只是尽点微薄之力,不能见而不救。”

    孙老道嗤笑一声,如同驱赶烦人的蚊子苍蝇一般,手掌在鼻子前方挥了挥:

    “得了吧,你们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你这些所谓的正道善人太多,世上才会多了这么多痛苦之事?”

    老道人冷笑连连:

    “你又知不知道,相比于毫无希望的绝望,真正令人痛苦的,是装出一副努力尽力的模样先给了他人希望,后面再让人绝望。

    “若不是亲眼瞧见你,道爷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个儒生,这种天真想法,就和那些腐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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