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装疯计划
一
凌晨四点零七分,林晚把最后一粒维生素放进研钵,用不锈钢勺柄慢慢碾成粉末。灯光被调到了最暗,像一团被掐住脖子的黄昏,只能照亮她手腕内侧那道新鲜的月牙形血痕。血痕是她自己咬的——在精神病院留宿的那晚,护工用约束带把她固定在急救床,她想用疼痛证明自己还清醒,结果只换来值班医生一句“病人出现自残倾向,加药”。
此刻,她学着医生当时的口吻,轻轻复述:“病人出现自残倾向,加药。”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软得发皱。复述完,她把维生素粉末倒进牛奶杯,粉末浮在表面,像一场微型雪崩。她盯着那些颗粒,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幅度很大,嘴角几乎碰到耳垂,随后又迅速收回,好像被谁按了暂停键。这是她在医院学到的第二件事:真正的疯子不会持续同一种表情,他们的面部肌肉是失控的钢琴键,随时会弹出隔壁床都能听见的杂音。
她把牛奶杯端进卧室,放在床头。男人背对着她,呼吸均匀得像一条出厂设置完美的流水线。林晚没有喊他,只是轻轻爬上床,把冰凉的双脚贴在他的小腿肚。男人微微皱眉,却没有醒。林晚想,很好,他今天没有被陌生的噩梦惊醒,这说明他尚未察觉她的“装疯”计划已经正式启动。
二
上午九点,社区心理健康中心的玻璃门自动打开。林晚戴着墨镜,墨镜上缘故意卡了一缕碎发,发梢油腻,看起来至少三天没洗。她把诊断书拍在接待台,纸张皱得像被雨水泡过的旧钱。
“我昨晚又看见血字了。”她对前台护士说,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排队的老人们集体回头。护士见怪不怪,递给她一张随访表。林晚填表时故意把“紧急联系人”那一栏写成“已死”,然后在“死”字上画了一个笑脸。
随访室的门合上,白炽灯发出细碎的电流声。医生姓高,男,四十出头,白大褂袖口永远有一圈洗不干净的笔痕。林晚第一次见他,就给他起外号“高不成低不就”,简称“高不”。高不翻开电子病历,手指在触控板上划动,像在弹一具看不见的钢琴。
“林小姐,听说你怀疑你丈夫在牛奶里下毒?”
林晚把墨镜推到头顶,眼白布满猩红的血丝——她昨晚偷偷滴了风油精,效果比熬夜更逼真。
“不是怀疑。”她咧嘴,用左手比了一个拿勺子的动作,“是肯定。他把我维生素换成了***,蓝色颗粒,带水果香。”
高不点头,在键盘上敲下“被害妄想”四个汉字,又补了一句“伴幻嗅”。
林晚盯着屏幕,忽然把脸凑过去,几乎贴上防窥膜,“医生,你键盘缝隙里有灰,灰尘里可能有螨虫,螨虫爬进指甲缝,会在皮下产卵,然后——”
她停住,伸出食指,在高不面前缓缓挤出一颗完整的倒刺。血珠冒出来,像一粒微型红宝石。高不后颈的汗毛集体起立。
“然后你就会像我一样,听见它们在血管里唱歌,《两只老虎》,跑调版。”
高不关掉录音笔,按下呼叫铃,“准备临时留观,疑似躁狂发作。”
林晚在心里打了个响指:第一步,成功。
三
留观室是六人间,墙壁刷成肉粉色,据说能安抚情绪。林晚进门时,靠窗的老太太正把香蕉皮一片片撕成等宽长条,像在编织看不见的流苏。林晚把外套团成枕头,平躺,双眼圆睁,盯着自己吐出的白雾——房间冷得像停尸柜。
午饭时间,护工推来餐车。林晚拿到餐盘,第一件事是用塑料勺把胡萝卜丁摆成字母“S”,然后拍照,设置为手机壁纸。她故意让护工看见。护工果然汇报:“6床有刻板行为。”医生随即下医嘱:加用利培酮。
药物被磨成粉,混在半甜豆浆里。林晚用舌尖接住第一口,立刻做出呕吐动作,豆浆顺着嘴角流到病号服前襟,像一滩新鲜尿渍。护工皱眉,林晚趁机把嘴里那口吐进一次性杯,藏进病号服口袋。晚上,她把药粉倒进洗手池,打开热水,看着白色沉淀消失,仿佛看见自己的“正常”也被冲进下水道。
第四天,她开始当着摄像头的面自言自语,声音压得极低,内容却足够清晰:“……领带……血字……别喝牛奶……”保安把监控片段剪下来,作为“病情恶化”的证据。高不在早会上提出:考虑电休克治疗,被主任以“家属未签字”暂时搁置。
林晚听到消息,当晚就在手腕上画了一条“手术切口”,用红墨水涂抹边缘,再拍成照片,存在备忘录,命名为《我的第一次死亡》。
四
与此同时,外面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林晚缺席”带来的真空。
他习惯每天清晨被她轻轻踢醒,习惯浴室镜子上她用雾气写下的倒数字——那是她计算“婚姻剩余保质期”的仪式。现在镜子干净,像被擦掉了未来。
第五天,他去商场买领带,在专柜前无意识地把所有蓝色款都摸了一遍,最后却挑了一条红色。导购员笑着说:“先生真有眼光,红色喜庆。”他点头,心里却想:红色才能盖住血字。
回到家,他把新领带挂进衣柜,顺手推开林晚的梳妆台抽屉,发现里面所有维生素被倒空,只剩一张便签:
“我已发疯,勿寻。”
四个字写得歪歪斜斜,像小孩临摹。男人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空气里有一股风油精的辛辣味,呛得他眼眶发红。
五
精神病院的探访日是周二下午。男人没有出现。
林晚坐在探访室,透过防弹玻璃看外面的雨。雨点砸在顶棚,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她数着手指,从一数到一千,再倒着数回来。数到第七百四十二下时,她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脸,那张脸对她笑,嘴唇开合:
“你丈夫不要你了。”
林晚也笑,笑得比玻璃上的影子更夸张,露出八颗牙齿,像一只被训练过度的孔雀。
护工来催她回病房,她忽然倒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她把牙膏藏在舌头底下,混合唾液制造泡沫。护工尖叫,医生冲进来,一针安定扎进臀大肌。林晚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对自己说:
“演得不错,疯子。”
六
留观第七天,高不决定给她做“无抽搐电休克”前评估。
评估室在地下一层,走廊尽头有一扇生锈的铁门,门上用红漆喷着“ET”两个字母,像一部被遗弃的老电影。林晚被绑在推床上,四个轮子同时滚动,发出骨节错位的咔哒声。她仰头看天花板,灯管一盏盏掠过,像电影里的反转镜头——下一秒,她就会穿越回七岁,回到母亲离开家的那个傍晚。
然而她没有穿越,只是被推进一间冰冷的手术室。麻醉师把面罩扣在她脸上,倒计时开始:“三、二——”
林晚忽然睁眼,直勾勾盯着麻醉师,“我在牛奶里下毒,你们都会死。”
麻醉师的手抖了半秒,那半秒足够让林晚在心里记下:对方姓名牌上的拼音——Lin Yuan。林 Lin,晚 Wan。同姓。也许五百年前是一家。
电休克并未真正执行。高不被主任骂得狗血淋头:没有家属签字,没有法律评估,你们想上热搜吗?
林晚被退回病房,嘴角藏着胜利者的弧度。她知道,自己又多了一天。
七
第八天夜里,暴雨。
雷声滚过屋顶,像上帝在搬家具。林晚赤脚走到护士站,对值班护士说:“我看见外面有人,穿着红色领带,在雨中写字。”
护士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只看到被雨水模糊的玻璃。林晚继续描述:“他写——别喝牛奶。”
护士被她吓得头皮发麻,打电话叫保安。保安冒雨巡视一圈,当然什么也没发现。
林晚趁机溜进配餐室,把白天藏好的豆浆药粉倒进保温桶,用勺子搅匀。那是给全院病人准备的明日早餐饮品。
她做完这一切,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大笑。笑声像一串气泡,从被角缝隙里溢出,又被雷声碾碎。
八
第九天早晨,全院出现集体腹泻。
护工、病人、医生,无一幸免。高不捂着肚子在厕所排队,脸色惨白。林晚坐在留观室角落,看着人来人往,像欣赏一部默剧。她把昨晚剩下的豆浆倒在自己餐盘里,当众喝下,然后对摄像头举杯:“干杯,致疯狂。”
院方怀疑食物中毒,却找不到源头。林晚的“病”反而因此减轻——她不再自言自语,不再摆字母,不再呕吐。高不在病历上写下:“症状缓解,考虑出院社区随访。”
林晚签字时,手指稳得像一台打印机。
九
出院那天,男人来了。
他站在铁门外,手里撑着一把黑色长柄伞,伞沿滴下一圈干净的水珠。林晚朝他走去,脚步虚浮,却笑得灿烂。
“我来接你回家。”男人说。
林晚歪头,把食指竖在唇前,“嘘——别喝牛奶。”
男人瞳孔微缩,那一刻,林晚确定:他听见了。
她扑进他怀里,像一头受伤的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游戏开始。”
十
回家路上,车窗外的雨刷器左右摇摆,像两个节拍器,却永远打不到一起。林晚靠在副驾,闭眼装睡。
她听见男人打开转向灯,滴答、滴答。
她听见自己心跳,咚、咚。
她听见胸腔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下一步,让他自己走进精神病院。”
林晚微微扬起嘴角。
雨停了,挡风玻璃上的水珠被夕阳染成血色,像一条条尚未干涸的领带,在风里轻轻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