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诺瓦拾级而上,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漫过堤坝。
那是在魔域度过的,恍若地狱的五年。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少年时光里,罗万的日常便是与尸山血海为伍,与那些扭曲的非人之物厮杀,直至魔气蚀骨,鲜血满身。
若是没有同伴在侧,他确信自己早已疯魔,绝无幸存之理。
正因为众人在这炼狱中相互扶持、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他才得以在此刻维持这副温和的表象,甚至还沾染了几分理性的光辉。
这假说听起来相当完美。
只可惜,那个叫安德森的混蛋是个只会模仿人类的替身魔,让这套理论多了个无法忽视的破绽。
“罗万,在想什么?”怀中的诺瓦轻声呢喃。
“没什么。”
无论如何,此刻照顾行动不便的诺瓦,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环住他脖颈的双臂,耳畔如羽毛般撩人的温热吐息,还有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偶尔泄露出一抹惊心动魄雪色的裙摆……
这一切,都在让他的心脏不争气地加速。
等等,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
看来,是真的。
诺瓦仿佛拥有读心术,总能轻易洞穿他的掩饰。
她曾不止一次面带忧色地告诫他,说他在男女之事上单纯得令人发指。
她说,只要有谁对他稍假辞色,表现出一丁点喜欢和温柔,他就会像个傻瓜一样沉溺于那份虚假的幸福中,无法自拔。
罗万很不喜欢她当时眼神中流露出的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怜悯。
当然,更让他抓狂的是海伦那个女人,总是借题发挥,缠着让他喊“姐姐”。
那种羞耻的要求,他自然是至死都没有答应过。
“到了。”
站在二楼房门前,罗万将她轻轻放下,脚步却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对面住着凯罗琳,楼下是丽芙和阿黛拉。
而此刻,这扇门后,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私密空间。
诺瓦忽然踮起脚尖,动作自然流畅地在他脸颊印下一吻。
“谢礼。”
唔,这种事……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不好。”
她干脆利落地拒绝。
那……那就算了。
“那我先下去了。要是凯罗琳醒了,记得提醒她少抽点烟。厨房留了吃的,晚上饿了就自己……”
“罗万。”
“嗯?”
正当罗万转身欲走时,诺瓦唤住了他。
他们之间极有默契地从不提及过往,而此刻,这却是两人间的第一句质询。
“那个誓言,你遵守了吗?”
“……”
罗万缓缓闭上了双眼。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剧烈收缩带来的钝痛瞬间蔓延至全身。
这大概是卡特蕾娅那该死的秘传魔法留下的后遗症。
果然,当初就不该喝那口血。
瞧,到现在还会胸闷气短,隐隐作痛。
“谢谢你。”
诺瓦没有等待那个注定沉默的答案,她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额头轻轻抵着那颗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
罗万从未怨恨过他的同伴。
他们每个人,都已经拼尽了全力。
为了讨伐魔王,为了将光明带回这个世界,他们赌上了性命,浴血奋战。
直至此刻,这场战争,仍未终结。
荣光白骑,维布雷特·巴伦科夫。
贫者圣女,艾莉丝·普拉什弗拉。
慧眼魔导,海伦·厄尼斯坦。
新月咒术师,诺瓦·拉特。
“对不起。”
献祭的勇者,罗万·布伦希尔德。
地狱般的五年。
忍辱负重的十年。
倘若,非要献上更多的祭品才能为这场无尽的战争画上**……
那么,他愿倾其所有。
※※※※※
次日。
罗万照例来到地下室,确认通往室外的换气口运作正常后,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石碑主体,将特制的稀释腐蚀液倾倒在周边的岩层上。
“嗤——!”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白烟升腾,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待白烟散去,罗万抡起强化鹤嘴锄,手腕轻抖,“叮”的一声,一小块岩石应声剥落。
“果然有效。”
既然方案可行,剩下的便是水磨工夫。
照这个进度,不出几日就能将那东西完整地剥离出来。
然而,他的独处时光并未持续太久。
阿黛拉那充满活力的身影出现在地下室门口,身后还跟着一串摇摇摆摆的冰霜小鸭,活像个带着仪仗队出巡的女王。
她头顶着一个大箱子,脚步轻快地晃了进来。
“老师,老师~”
“嗯?你怎么来了?”
“来补充备品呀。”
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看来即便是阿黛拉,如今也能独当一面,胜任小卖部补货这种高难度工作了。
“行,要是里面有易碎品,小心别摔了。”
“好~的。不过老师……”
“又怎么了?”
“我从书上看到说,对于努力工作的优秀员工,应该给予‘嘉奖’哦。”
看着她那张嬉皮笑脸凑过来的俏脸,罗万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他虽然不精通王国那又臭又长的劳动法,但也说不准真有这么一条见鬼的规定。
但是,“阿黛拉”和“看书”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充满了违和感。而且,一般不都说“奖励”吗?“嘉奖”是什么官方措辞?
尽管这借口漏洞百出,可罗万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她鬓角那几缕调皮的发丝吸引。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啾……”
地下室昏暗的角落里,两唇相接。
下一秒,她便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像是要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血中,全然不顾他身上的灰尘。
少女肌肤传来的清凉寒意,恰到好处地驱散了劳作带来的燥热。
这感觉……相当不错。
难怪一到夏天,他就忍不住想把阿黛拉这个人形自走空调带在身边。
看来,所谓的“嘉奖”,倒也不全是坏事。
“嘿嘿,我下次再来哦。”
腻歪许久后,她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一溜烟跑了。
罗万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颊,正准备重新投入工作,丽芙又走了进来。
“老板。”
“嗯,小卖部出事了?”
“没有,我只是来……稍微休息一下。”
嘴上说着休息,丽芙却径直走到他身边,对着他满是汗水的脖颈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这里还挺冷的呢。”
“地下室没供暖。不过干起活来一身汗,倒也不觉得。”
“可是我冷。”
“……”
罗万琢磨着,是不是该从货架上拆条新毛毯给她裹上?
这点员工福利,他还是给得起的。
仔细想想,自己最近确实疏于关怀。
就像咖啡店允许员工畅饮一样,小卖部的文具和道具,理应也给她们开放些权限。
“那那边的毯子你先……”
“在北方啊。”
丽芙突然打断他,抛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有一种风俗。如果一男一女在同一个空间里,有人觉得冷,他们就会互相拥抱取暖。”
“我活了这么大,可从未听说过这种风俗。”
“那是因为老板孤陋寡闻呀,我可是正宗的北方人哦。”
仔细一想,这理由虽然牵强,倒也驳不倒。
丽芙来自格林伍德森林,又是年幼逃难,再加上还有个阿黛拉这种极地生物做参照,看来北方那旮沓确实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传统。
罗万迟疑地张开双臂,她便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将全身的重量都卸在了他身上。
“唔嗯……”
不知为何,罗万总觉得今天这两人的行为,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既视感。
就好像……以前那些同伴一样。
“老板?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要摸摸我的肚子吗?”
“不了,不用了……”
“快点嘛。”
刚刚萌生的一丝疑虑,迅速被这妖精般的大胆举动镇压,沉入了意识深渊。
“虽然有点晚了,但从现在开始……”
“嗯?”
“没什么。对了,仓库里的避孕魔药快用完了,我得重新去订一批。还是联系那个叫卡诺·雷利吉的炼金术师对吧?”
意义不明的呢喃,愈发频繁的亲昵。
就这样,罗万被迫陷入了周期性的“员工关怀”循环中,手头的挖掘工作彻底陷入停滞。
※※※※※
“罗万大人,能耽误您片刻吗?”
比尔的到来,打破了地下室旖旎而混乱的氛围。
此时,那面盾牌已露出大半真容,即便不开灯,整个地下室也被其散发的圣洁光辉照得亮如白昼,罗万甚至不得不戴上墨镜才能直视前方。
“是关于西境森林的重要情报。”
“西境森林?”
算算日子,又到了每年放火烧山的时候了。
将森林化为焦土,以此清剿滋生的魔物与秽气。
想必当初在卡诺的审判会上,琳恩之所以那般敏感暴躁,根源便在于此。
对于这位要同时兼顾繁重学业、商团运营和领地管理的大小姐而言,这段时间无疑是精神紧绷的极限。
“说吧。”
“咳,那个……”
比尔看着眼前这一幕,老脸一红,面露难色。
“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啊。”
罗万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推开膝盖上打盹的冰霜小鸭,把像树袋熊一样挂在左臂的阿黛拉扒下来,又不着痕迹地松开抚在丽芙小腹上的右手,顺便还得躲开诺瓦在他头顶作乱的手指。
终于,他狼狈地站了起来。
两人来到小卖部后方的小空地,这里曾是露天咖啡座,如今已成了幼龙的私家领地。
罗万习惯性地扫视四周,一眼就看见咖啡馆那扇原本还算体面的正门被挠出了几个大洞。
看来这头精力过剩的幼龙最近很闲。有必要给它加几堂礼仪课了。
“您看起来气色不错。”比尔意有所指。
“我?我最近腰都快断了。你知道年底生意惨淡,伙食费却翻了三倍是什么人间疾苦吗?”
“呵呵,我年轻时也曾有过类似的困扰。在社交界,总有些贵妇人偷偷递来带着香水味的纸条。特别是卡诺佩家的那位夫人,当真是风华绝代……”
“打住,我对你的风流韵事一点兴趣都没有。说正事。”
“请您过目。”
比尔递过来一张略显陈旧的照片。
照片上一片漆黑,模糊不清,根本分辨不出拍了什么。但在听完解释后,罗万的眼神瞬间凝固。
“这是七年前,在西境森林拍下的。”
“……”
“家主大人虽然不打算仅凭这一张照片就中止搜寻,但她也绝不是那种会对此视而不见的性格。”
罗万死死盯着手中的照片。
那是七年前的冬天。
是帕伦西亚险些从王国版图上被彻底抹去的日子。
是惊慌失措的难民潮涌入这片空地的日子。
也是他,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比尔,问他会不会驾马车的日子。
更是他刚刚从地狱般的尸山血海中挣脱,却不得不再次面对同样惨状的一天。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他再也没能见到那位还没来得及射出最后一支火箭,便轰然倒下的男人——琳恩的父亲。
“您打算怎么做?”
年迈的管家那双浑浊却睿智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一日,连望楼上的卫兵都为了活命弃城而逃。
但这個老男人,在安顿好幼主后,却固执地守在村口等他。
他一定看到了。
看到了罗万冲入的那片森林中,是如何燃起了滔天的黑色火焰,将盘踞其中的所有魔物焚烧殆尽。
从那以后,每一年,琳恩都会在森林里重复着同样的事,试图寻找父亲的遗骨,或是那个救命恩人的线索。
“能帮我约一下琳恩吗?”
“遵命,我这就去安排。”
比尔恭敬地行了一礼。
罗万目送他登上马车,正准备转身回去继续他的挖掘大业。
就在这时——
“……真是的。”
他望向天边那轮即将沉没的残阳,眉头不自觉地锁紧。
空气中,一股熟悉的焦糊味夹杂着异常的热浪,顺着风钻入鼻腔。
西方,黑色的浓烟如狰狞的巨兽般腾空而起,遮蔽了晚霞。
紧接着,西门附近传来了刺耳且急促的警钟声,彻底撕裂了傍晚的宁静。
“已经开始了吗。”
西境森林,烈焰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