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时,苏媚的脸还埋在粉色被子里。
棉絮裹着她的鼻尖,萦绕着洗不净的外卖油烟味。她眯眼瞥去,屏幕上粉丝数的末尾缀着六个零——500000+。
像串浮在半空的假数字,她翻了个身,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上,后背对着那片刺眼的光,仿佛在捂住一个烫人的秘密。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毯上拖出细窄的光带。
她光着脚踩过去,光带里的灰尘在脚边乱舞,像群受惊的小虫。
客厅茶几上,昨晚没吃完的拼好饭敞着盒盖,红烧肉的油凝在盒沿,黄澄澄的,活像块劣质琥珀。
她捏着盒盖边缘用力合上,塑料摩擦的“吱呀”声,在空荡的屋里格外刺耳。
“叮铃——”
陌生号码的铃声突然响起,像根细针戳破了清晨的慵懒。
苏媚划开接听,对方的声音甜得发腻,裹着层化不开的糖浆:
“是媚娘老师吗?我是抖阴直播的运营小张!恭喜您粉丝破50万啦!”
她咬着嘴唇没应声,指尖在光滑的茶几边缘反复摩挲,蹭得指腹微微发痒。
“平台特别看好您,”小张的声音更热络了,像春风卷着柳絮往耳朵里钻,“想跟您签独家合约——保底月薪5万,流量扶持优先给,三个月保您破百万粉,这条件多划算呀!”
5万。苏媚的指尖猛地顿住。
这个数,够躺平一年。
“合同发您微信了,您快看看?”
电子合同的PDF在屏幕上展开,惨白的背景泛着冷光,刺得她眼睛发酸。
往下滑动时,“直播内容需经平台审核”“未经允许不得私接商演”“违约赔偿500万”这些字眼,像王经理那条深蓝条纹的领带,一点点缠上她的脖子,越收越紧,闷得人喘不上气。
她忽然想起在售楼部的那天,王经理的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说:“苏媚,客户是上帝,你就得忍着。”如今平台又说:“上班,你就得听话。”
没什么不一样。
不过是从一个人的提线木偶,变成另一个平台的傀儡。
苏媚的指尖在屏幕上敲了敲,指甲缝里还卡着昨天送外卖蹭的泥,灰扑扑的。她只回了两个字:“不签。”
小张的声音瞬间冷了半度,像糖浆里掺了冰:
“媚姐,这条件够顶了,多少主播挤破头都抢不到……您不再想想?”
“我要自由。”
她补了三个字,随即拉黑了号码。动作干脆利落,像当初摔王经理的文件夹时一样,没有半分犹豫。
手机被扔在沙发上,屏幕还亮着,那串“50万”在晨光里泛着虚浮的光。
她盯着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数字比脸上的妆容还假——再精致的外壳,底下还是那个被生活磋磨的苏媚,连笑起来的嘴角弧度,都藏着改不掉的倔强。
继续直播,旧手机架在三脚架上,镜头歪歪斜斜的,拍出来的画面半边亮半边暗。
苏媚坐在粉色地毯上,面前摆着张A4纸,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涂着微信收款码,字迹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像小学生的描红作业。
“大家晚上好。”
她对着镜头弯了弯眼,露出两颗小虎牙,左边那颗微微歪斜,透着点憨气。
弹幕瞬间滚了起来,像烧开的沸水:
“姨妈姐可算开播了!等死我了!”
“扇子舞必须安排!上次没看够!”
“火箭备好咯,媚姐尽管开口!”
苏媚没接话,拿起收款码轻轻晃了晃——纸的边缘有点卷,是早上裁的时候没剪齐。
“平台打赏分成对半劈,太坑了。”
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纸边的毛茬,有点扎手,“我把打赏功能关了,你们要是觉得我播得还行,直接转微信就行,一块两块都成,多少是个心意。”
屏幕骤然安静了三秒。连滚动的弹幕都停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微信到账1元”的提示音率先响起,像颗试探的小石子。紧接着,“微信到账5元”“微信到账20元”“微信到账100元”……提示音像放鞭炮似的炸开来,一串接一串,在空屋里跳荡。
苏媚愣了愣,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眼眶突然一热,笑着抬手擦了擦,指腹蹭到睫毛,痒得发颤。
“谢谢啊。”她声音有点哑,“其实我也不是差这点钱,就是缺钱……不想再被人管着了。”
直播间在打趣:“听媚娘一席话,胜似一席话啊!”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聊天,说送外卖时遇到让她爬十楼却不肯下楼接的奇葩顾客,说那把卷边的扇子洗了三遍还沾着口红印,说楼下超市老板有时候故意多退她钱。
有人转来一块,附言“媚姐加油”;有人转来五十,说“买瓶冰饮解解暑”;还有个匿名账号,转了两千块,只留了个孤零零的**。
一个小时后,收款总额跳到了3027.5元。
她正伸着手指对着屏幕数“3、0、2、7、5”,直播界面突然黑了。
红色的“违规封禁7天”字样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屏幕中央,连字的边缘都带着锯齿状的毛边,刺眼得很。
客服消息紧跟着弹出来,语气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检测到您违反平台规则,擅自引导私下交易,封禁7天。”
苏媚对着黑屏看了几秒,突然笑出了声。
笑声在空屋里撞来撞去,弹在粉色墙壁上又折回来,带着点傻气,又透着股豁出去的疯劲。
“规则是给听话的人定的。”她对着黑屏轻声说,声音不大,像在跟自己赌气,又像在对看不见的平台宣战。
她换了个小众直播平台注册账号,消息刚发到老粉丝群,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有人说“咱们去投诉抖阴!太欺负人了”,有人刷起“媚姐加油”的表情包,小猫举着拳头,傻愣愣的却透着股劲儿。
一个ID叫“老粉”的账号突然冒出来,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色:“媚姐,要不我们凑点钱给你搞点事?拍小视频、做内容都行,不用再看平台脸色。”
苏媚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指甲刚剪过,短得有点硌屏幕。
她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既怕辜负粉丝的信任,又担心自己没本事把事做好,到头来让大家的钱打了水漂。
可转念想起那半盒凝油的红烧肉,想起爬六楼时扶着楼梯干呕的狼狈,想起50万粉丝背后那串绑人的条款,她深吸了口气,指尖重重按了下去。
“怎么凑?”
“我们转钱给你,算投资!”
老粉秒回,快得像早就打好了草稿,“亏了我们认,赚了分我们点就行,不用多,意思意思。”
当晚,“媚娘股东群”建了起来。
苏媚把每笔转账的截图都存进相册,专门建了个文件夹命名为“本钱”。
接着她打开Excel表格,一个个输名字、算金额:张三,50元,占0.25%;李四,200元,占1%;那个叫“路过的打工人”的粉丝,转了5000元,占25%……她算得很慢,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百分比算错了好几次,删了又改,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却越算越认真。
三天后,苏媚对着新平台的镜头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表格截图,名字和数字挤在一起,像片小小的星海。
“启动资金到账了,20017块。”
她的声音有点抖,却亮得像雨后初晴的阳光,“从今天起,咱们自己当老板。”
窗外的路灯亮了,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忽明忽暗。手机还在震动,股东群里有人喊:
“老板!啥时候开工?我明天请假过来帮忙!”有人接话:“我会剪辑!免费干,管饭就行!”
苏媚笑着打字:“先缓缓。”
她想让大家都喘口气,也想好好看看这串数字——20017,不多,却比那5万的保底合同重得多。
她把收款码的截图放进私密相册,设了三重密码,又找了个旧U盘,把表格导进去,塞进帆布包的夹层里。
那里还装着送外卖时攒的零钱,一块的、五毛的,硬币硌得包底硬硬的。
原来自由从不是别人给的。
是自己一分一分挣来的,像攒零钱似的,沉甸甸的,揣在兜里,连走路都能听见踏实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