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卡低沉而熟悉的轰鸣声,如同一颗疲惫却坚韧的心脏,缓缓碾过水电站外围最后一段覆雪的石子路。车轮压过结冰的坑洼,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驾驶室里的李海,长长吁出一口气,一直紧握方向盘的指节终于微微放松,留下用力过后的僵硬与苍白。那不只是长途跋涉的疲惫,更是精神紧绷之后,重返安全之地的松弛。
而与他的紧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斗里的顾霈。他斜靠在叠起的毛毯上,脸色虽仍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在吐恩的悉心照料下已经明显好转。此时他正与苏和、伊拉娜等人围坐一圈,手里捏着几张扑克,不时传出压低的笑语和轻松的交谈,仿佛这一路的艰辛,不过是另一场可以随手翻篇的牌局。
直到卡车抵达那扇饱经风霜的灰白色大铁门前,才终于停稳。引擎的余韵在凛冽的空气中低吼,惊起电线上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没入铅灰色的天空。
几乎是车辆停稳的瞬间,铁门内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隐隐的人声。那扇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却令人安心的“嘎吱”声,被从内部拉开一道缝隙,随即彻底洞开。首先冲出来的是顾胜兰。她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厚外套,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背着把猎槍,脸上混杂着狂喜、担忧和长途等待后的憔悴。她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正被人从卡车后车厢搀扶下来的顾霈。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小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扑到了车厢边,眼泪在她看到弟弟那张消瘦却带着熟悉痞笑的脸上时,彻底决堤。她紧紧将他搂进怀里,用身体的温度确认他的存在。
“姐!慢点!慢点!”顾霈看到姐姐,眼中也瞬间迸发出光彩,但他同时龇牙咧嘴地弓起身子,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腹部,“疼疼疼!姐,伤口,还没好利索!”
顾胜兰张开的手臂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冰锥钉住。她这时才真切地看到弟弟脸上因剧痛而扭曲的肌肉,看到他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她硬生生止住拥抱的势头,满腔失而复得的狂喜化作了小心翼翼的战栗,转而用微微颤抖的手扶住他完好的右臂,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这混账东西,吓死你姐了!”她想象以前那样用力捶打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拳头攥紧了却又无力地松开,最终只是用力地、反复地捏着他胳膊上坚实的肌肉,仿佛这样才能确认他不是幻觉。
顾霈看着姐姐通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水的模样,心里又暖又涩,扯出一个他自认为轻松、实则带着虚弱和痛楚的痞笑:“姐,放心,我命硬,跟王八似的。阎王爷那儿门槛高,我嫌硌得慌,没进去。”
这时,李海也推开沉重的车门跳了下来。靴子踩在压实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还没来得及站定,感受一下营地熟悉的气息,一个身影就像一头被惊扰的小鹿,又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猛地冲了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力道之大,让他这个下盘扎实的汉子都微微晃了一下。
“哥!”
是李江。他把头深深埋在李海带着硝烟、血腥和风雪味道的胸前外套里,整张脸都埋了进去,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却倔强地死死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少年人的情感,汹涌如潮,却又被一种过早成熟的克制强行压抑着,所有的担忧、恐惧、日夜煎熬的等待和此刻几乎不敢相信的狂喜,都融在这无声却用尽全力的拥抱里。
李海愣了一下,手臂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用同样巨大的力量回抱住弟弟单薄却紧绷的身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李江瘦削的脊梁骨,以及他那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追问,只是用宽厚的手掌重重拍了几下李江的后背,像小时候安慰他那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臭小子,劲儿不小。快赶上你哥了。”
李江这才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却努力瞪大不让眼泪掉下来,瓮声瓮气地说:“你说会回来的。”
“当然了!”李海看着弟弟,目光沉稳而肯定,“你哥我说到做到。”
李海抬起另一只大手,胡乱地揉了揉李江那头和他一样硬茬茬的短发,动作粗暴,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温情。李江则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快速抬起袖子,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试图擦去所有软弱的痕迹,努力恢复成那个半大小子特有的、别扭而倔强的模样。
这时,谷老头带着营地里的其他人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越过李海和顾霈,锐利如鹰隼般,死死钉在刚从卡车后车厢跳下来的李曼、吐恩、苏和、者勒蔑和伊拉娜身上。他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尽管破旧却依旧能看出制式痕迹的军服、他们随身携带的保养得当时不时反射出冷光的武器、以及他们即便疲惫也难以完全掩盖的、那种经年累月训练形成的警惕站姿和审视眼神上,来回扫视。每多看一眼,他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就加深一分,眼神里没有丝毫劫后重逢的欢迎,只有沉淀了太久末世经验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警惕。
原本因团聚而略显喧闹的气氛,随着谷老头这沉默而冰冷的注视,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李海敏锐地感觉到了这股暗流,他上前一步,挡在谷老头和士兵们之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充当起中间人:“谷叔,各位,介绍一下。这几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也是我们可以信任的同伴。”
他首先指向站在最前面,身姿笔挺如标槍的李曼。“这位是李曼队长,顶尖的狙击手,我们的战术指挥。”李曼只是微微颔首,眼神冷静地与谷老头对视,没有任何怯懦或讨好。
李海的手移向旁边气质沉静的吐恩。“这位是吐恩医生,战地外科专家。没有他,没有他那把手术刀,顾霈这会儿……”他顿了顿,省略了那个不祥的词,“总之,他是把我们兄弟从鬼门关硬拉回来的人。”吐恩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即使在简陋环境下也擦拭得很干净的眼镜,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救回一条命只是职责所在,不值一提。
“这位是苏和,吐恩医生的得力助手,优秀的护士和战场急救员。”苏和脸上带着温和却有些疏离的笑容,微微躬身。
接着是体格魁梧的者勒蔑。“者勒蔑,我们最好的机修大师,我们那辆破车早就趴窝在荒山野岭了。”者勒蔑听到介绍,咧开大嘴,露出两排白牙,笑得爽朗,还抬手挠了挠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显得有点憨直,但他眼神扫过周围环境时那一闪而逝的精明,却没逃过谷老头的眼睛。
最后是站在稍后位置的伊拉娜。“伊拉娜,负责我们的后勤保障和医疗辅助,非常细心可靠,这一路也多亏了她。”伊拉娜显得有些拘谨,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快速扫过营地里的女性和孩子,带着一丝本能的关切。
介绍完自己带来的同伴,李海又转过身,面对李曼他们,语气熟稔地开始介绍营地成员:“这位是谷叔,水电站现在的负责人,也是这里的主心骨。”他刻意用了比较尊敬的称呼。“这是我们的厨师白楠,和他妻子唐娜,还有他们可爱的双胞胎女儿,这是陈岩,负责营地外围警戒,眼神最好,这是罗菲和她的儿子君昊,这位是周医生,营地之前的医疗支柱……我们的药剂师,这是刘歆怡和菲娅,困在这里的大学生。”
他一一介绍过去,态度不卑不亢,将双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消弭那无形的隔阂。随着他的介绍,紧绷的气氛确实稍微松动了一些,营地居民们开始对新来者投去更多好奇而非纯粹警惕的目光。
顾霈也适时走上前,站到李海身边,他沉稳的目光扫过李曼等人,然后对谷老头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老谷,都是自己人,信得过。这一趟,九死一生,多亏了这几位朋友鼎力相助。”
谷老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嗯”,算是听到了。他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李曼和吐恩身上又来回扫了两圈,仿佛要在他们身上找出什么隐藏的标记。半晌这才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热情的笑容:“来了就是客。看样子你们也累了,晚上聚个餐,算是接风,也庆祝李海顾霈平安回来。”
他顿了顿,像是刻意强调某种所有权和贡献,补充道:“我最近在坝下冰面上凿了几个口子,运气不错,捞了几条还算肥的鱼,新鲜。还藏着几瓶啤酒,一直没舍得动,正好拿出来,大家都沾沾光。”他的目光在堆在车旁的物资箱闪烁了一下。
李曼和吐恩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卡车停稳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有停止过对这片陌生营地的评估——依山而建的水泥建筑,高墙电网的防御工事总体还算完整,但某些细节处能看到锈蚀和缺乏维护的痕迹;营地居民的衣着面色尚可,说明基本生存能够维持,但大多数人眼神中缺乏那种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锐气和警惕,更像是被动适应灾难的幸存者;整体的氛围有一种被保护的安逸和松懈。
“多谢谷大叔的好意。”李曼开口,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们也带回来一些路上搜集的物资,正好可以补充营地库存,晚上大家一起享用。”她回头,对者勒蔑和苏和打了个简洁的手势,“者勒蔑,苏和,把车上能用的东西都搬下来。其他人,能动弹的,都搭把手。”
“是!队长!”者勒蔑响亮地应了一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令行禁止的干脆。他和苏和立刻转身,动作麻利地开始从军卡后车厢卸货。沉重的木箱被搬下,金属罐头在箱子里碰撞发出沉闷诱人的声响,印着医疗十字的盒子,成箱的弹药,甚至还有几桶密封的燃油。这些在末世里比黄金还珍贵的物资,被一一搬下,堆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逐渐垒起一个小山。这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贡献,比任何天花乱坠的承诺都更有力量,进一步冲淡了最初的陌生与隔阂,不少营地居民眼中开始流露出真切的笑意和感激。
……
厨房里,炉火正旺,一口大铁锅里炖着的鱼汤翻滚着奶白色的泡泡,浓郁的鲜香伴随着水蒸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暂时驱散了外面的寒意。白楠系着那条沾满油污的旧围裙,正站在灶台前,小心地调整着火候,时不时用长柄勺撇去浮沫。陈岩则蹲在角落的矮凳上,沉默地削着土豆皮,动作机械而专注,脚下已经堆了一小堆削好的、黄白色的土豆。
厨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又轻轻关上。谷老头踱了进来,反手将门虚掩上,外面搬运物资的喧闹声顿时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隐约回响。他走到那个唯一的小窗前,撩开那条洗得发白、边缘破损的窗帘一角,目光阴沉地投向窗外。
他的视线,像黏稠的沥青,死死胶着在外面正扛着一箱沉重弹药,还能跟拄着根树枝当拐杖的顾霈谈笑风生的者勒蔑身上。那蒙古汉子魁梧的身材,虬结的肌肉,以及搬卸重物时那股举重若轻的架势,都让谷老头心里一阵发堵。他的目光又扫过正在和苏和一起清点药品箱的李曼,那个女人站姿笔挺,指挥若定,即使穿着破旧的军服,也难掩那股久居人上的冷硬气质。
“看到没?”谷老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反复摩擦,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怨愤,“一个个,膀大腰圆,全副武装,身上那股子煞气,隔老远都能闻到。跟当年,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我们像破抹布一样扔在这里自生自灭的那些丘八,他妈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兵痞子!闻到味儿我就认得!”
白楠翻炒锅里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谷老头,盯着锅里翻滚的鱼块,语气试图保持平和:“谷叔,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毕竟是实打实救了李海和顾霈的命,还带回来这么多好东西。你看那些罐头,那些药,还有子弹,这都是咱们急需的。”
“东西?哼哼!”谷老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猛地转过身,阴影投在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风霜和老谋深算的脸上,“东西是好东西,没错!但拿着这些东西的人呢?你想过没有?李海,顾霈,这两个小子,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耐大,心也野!以前就隐隐有点不服管的苗头,只是碍着情面和人手不足。现在倒好,翅膀硬了,还他妈带回来这么一帮子煞神!他们凑在一起,你掰着手指头算算,这营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以后还他妈能听我一句吗?这地方,还姓谷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权力受到赤裸裸威胁的惊怒。
陈岩削土豆皮的手慢了下来,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谷老头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侧脸,又迅速低下头,盯着手里那个坑洼不平的土豆,依旧沉默着,只是握着削皮刀的手指,收紧了些。
谷老头几步走到白楠身边,假意凑近看了看锅里炖煮的鱼,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蛊惑和逼迫:“白楠,你是个明白人。你有老婆,有俩闺女,拖家带口。陈岩,你也是跟着我从最开始、人最少、最艰难的时候一步步熬过来的,算是最早的兄弟。这里没有外人,我就问你们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着白楠的后颈,又扫过陈岩低垂的脑袋:“要是哪天,就快了,我估摸着!这帮人觉得我这老头子碍眼,不顶用了,想换个年轻力壮、更能打的来当这个家……到时候,你们俩,站哪边?啊?”
白楠翻炒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放下锅铲,拿起旁边一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刻意而迟缓。他转过身,脸上堆起那种在厨房和人情世故里磨练出来的、圆滑而略带油腻的笑容:“谷叔,您看您,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呀。您可是这水电站的定海神针,没有您,哪有咱们这安生日子?大家伙儿,那不都还得指着您嘛。”他避重就轻,绝口不提站队的事,“李海他们……是,是能耐不小,也能找东西,也能打,对大家嘛。也确实不错,没得说。我看啊,没那么多事儿,大家和和气气的,一起把日子过好,不就完了嘛。”
陈岩这时也闷声开口了,他的话不像白楠那么绕,直接得像一把扔在案板上的砍刀,冰冷而现实:“谁有本事弄来吃的,守住这地方,让我活下去,我就跟谁干。”他依旧没抬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像“土豆要削皮”一样简单的事实。
谷老头盯着白楠那张写满“和气生财”的脸,又看看陈岩那颗仿佛只会盯着地面的脑袋,那双老眼里闪过一丝混合着失望、愤怒和“果然如此”的冰冷精光。他呵呵干笑了两声,那笑声里没有半点暖意,只有心寒和嘲讽。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白楠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白楠身子歪了一下。
“是啊,活下去最重要。活得舒服,更重要。我懂,都懂。”他点着头,语气变得有些阴阳怪气,“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提醒提醒。毕竟,这世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没再继续逼问,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再清晰不过的答案。白楠的油滑敷衍,陈岩赤裸裸的利益选择,都像冰冷的雪水,浇醒了他。这两人,或许不会主动帮李海那帮人对付自己,但也绝不可能为了维护自己这个日渐势微的“老家伙”,去得罪那些更能带来食物、安全和未来的“兵痞子”。
他不再说话,阴沉着脸,转身又走回窗边。看着外面那群“兵痞子”高效地将物资分类堆放,看着李海、顾霈与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熟稔的互动,看着自己营地那些居民脸上对物资毫不掩饰的渴望和对新来者隐隐流露出的、近乎崇拜的钦佩……一股强烈的、被时代抛弃、被边缘化的冰冷危机感,像沼泽里的毒气,从脚底蔓延上来,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那点基于资历和旧秩序的权威,在这冰冷的末世里,面对绝对的实力和生存资源的碾压,薄得像一张浸了水的草纸,一捅就破。他那“负责人”的头衔,如果没有足够的武力威慑和人心拥护,屁都不是。
院子角落,由旧仓库改造的洗衣房里,水汽氤氲。顾胜兰、唐娜和罗菲正围着一个巨大的、用汽油桶改造的洗衣盆忙碌着。顾胜兰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正用力搓洗着几件沾满了已经发黑的血污、泥泞和火药残留物的军服——那是李曼他们换下来的。冰凉刺骨的肥皂水浸泡着她的双手,泛出不健康的红色。她咬着一口气,动作麻利而有力,仿佛要将这一路的风霜血雨都在这搓洗中涤荡干净。水流哗哗作响,带着浑浊的污渍,旋转着淌进地板上的排水口。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挡住了大半射入的光线,投下一片阴影。者勒蔑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那双平时摆弄扳手和武器、沾满油污的大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拎着一瓶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还算干净的旧布包裹着的葡萄酒。他脸上带着一种与他粗犷外形极不相称的紧张和犹豫。
“那个,顾、顾小姐?”者勒蔑操着生硬但努力咬字清晰的汉语,声音比他平时在战场上吼叫或者和男人吹牛时,要柔和、低沉了好几个度,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结巴。
顾胜兰抬起头,额角因为劳作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几缕不服帖的发丝沾在汗湿的皮肤上,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她看着这个像铁塔一样堵在门口的蒙古汉子,以及他手里那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有事?”她的声音带着劳动后的微微喘息,但并不显得柔弱。
“这个。”者勒蔑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下意识地举了举手中的酒瓶,动作僵硬得像在举一枚手雷,“在……在镇上那个塌了一半的超市角落里找到的,看着瓶子还行,应该没坏……谢谢你,帮我们洗这些衣服。”他把酒递过去,手臂伸得直直的,仿佛那瓶子烫手。
顾胜兰没有立刻去接。她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水珠在光线中划出晶亮的弧线。她站直身体,目光在者勒蔑那张棱角分明、带着风霜痕迹却莫名透着憨直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手里的酒瓶上,语气平静:“不用这么客气。你们救了我弟弟,这份恩情,我们顾家上下都记在心里。有机会,我们一定会报答。”她的话语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哎,别!可别这么说!”者勒蔑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急切而真诚的表情,那点紧张似乎被这急切冲淡了些,“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我们现在是,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不对,是过命的交情!生死相依的同伴!互相帮衬,那不是应该应分的嘛!要不是你们肯收留,给我们个落脚的地方,我们这会儿还在外面跟行尸和风雪较劲呢,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两说!”
他的话直白,坦率,甚至有些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像他这个人一样。顾胜兰看着他憨厚笑容下那双清澈坦荡、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原本因为谷老头的态度和末世经历而略显紧绷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些许。她伸出手,接过了那瓶酒,冰凉的玻璃瓶身触及她因冷水浸泡而有些麻木的指尖,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这酒,”顾胜兰将酒瓶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净的木箱上,“留着晚上聚餐的时候,大家一起喝吧。”她的目光重新回到者勒蔑脸上,“你们在外面拼命,我们在后方,能做的有限,也就是尽力让大家住得干净点,吃得热乎点,过得……稍微像个人样。”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者勒蔑脱口而出,语气由衷,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那双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和碱性肥皂里而泛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手上,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真的。拿槍的样子也……”他话说到一半,猛地意识到什么,像是被烫到一样刹住车,黝黑的脸上竟然透出点可疑的红晕,眼神慌乱地避开顾胜兰的目光,粗声粗气地找了个借口,“我…我去看看车卸完没有!还有几个箱子挺沉!”
说完,几乎不敢再看顾胜兰的反应,他转身,迈开长腿,几乎是落荒而逃,那高大的背影竟显得有些狼狈和笨拙。
看着者勒蔑像头受惊的牦牛般仓促消失的背影,顾胜兰嘴角控制不住地,微微勾起了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一直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这一幕的唐娜,此刻终于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顾胜兰,压低声音,带着揶揄的笑意打趣道:“哟,胜兰,可以啊!看来有人不光是看漂亮的脸蛋,更是被你拿槍那股子英武劲儿给迷住了哦?”
顾胜兰回过神来,嗔怪地瞪了唐娜一眼,脸颊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些,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重新弯下腰,更加用力地搓洗起盆里的衣物,仿佛跟那布料有仇似的,只是那微微发热的耳根,泄露了她并非毫无波澜的内心。
傍晚时分,水电站那座最大的、原本是工人食堂的旧仓库里,罕见地点亮了好几盏马灯和几个用汽车电瓶供电的节能灯。昏黄与冷白的光线交织在一起,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在斑驳的墙壁和满是划痕的水泥地上投下晃动的人影。长条木桌和金属餐桌被拼凑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台面。上面摆满了食物——正中央是谷老头引以为傲的、用两个洗脸盆那么大的铝盆盛着的、奶白色汤汁翻滚的炖鲜鱼,散发着霸道浓郁的香气。
旁边是白楠利用有限物资发挥出的最大手艺:杂粮烙饼、罐头肉混杂着干菜和最后一点土豆炖成的大锅烩菜,甚至还有一小碟珍贵的、用野葱和盐腌制的咸菜。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瓶者勒蔑贡献的、标签破损却更显珍贵的葡萄酒,以及谷老头拿出来的、那几瓶瓶身蒙尘、象征着他“家底”的啤酒。
食物的香气、人群的喧闹、灯光的暖意,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属于“文明”的温馨假象。仿佛外面的冰雪、行尸、以及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都被暂时隔绝在了那扇厚重的大门之外。
谷老头作为名义上的东道主和营地负责人,当仁不让地站了起来。他手里端着一杯泛着泡沫的啤酒,用勺子敲了敲桌子边缘。喧闹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刻板的威严。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那种惯有的、试图融合慈祥与权威的笑容,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李海、顾霈以及李曼等人脸上停留了片刻,“首先!”他提高了音量,“咱们得感谢老天爷保佑!感谢上帝没闭眼!让咱们在失去了两位……呃,暂时离开的家人后,”他含糊地带过了肖博和马克的死,“又能把李海和顾霈这两位英勇的家人,平平安安地,接回咱们这个大家庭里来!是我一直在跟主保佑着他们!”他朝着李海和顾霈的方向,举起酒杯,语气显得颇为感慨,甚至带着点夸张的激动。
坐在下面靠近门口位置的陈岩,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低头玩弄着自己面前那双用树枝削成的简陋筷子,心里冷笑:上帝?老天爷?操,要不是李海他们自己命硬本事大,还有那帮当兵的玩命去救,这会儿早他妈烂在外面喂行尸了!这老家伙,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坐在他旁边的白楠,则脸上挂着惯常的、略显圆滑的笑容,心里也在暗暗嘀咕:又来了又来了,开始唱高调,演大戏了。心里指不定怎么盘算着怎么保住他那点权力呢,说得跟真的一样。
谷老头似乎很满意自己营造出的氛围,继续着他的表演,声音更加洪亮:“其次!我们要用最热烈的态度,欢迎我们新来的朋友们!”他转向李曼一行人,手臂挥动,做出一个欢迎的姿态,“感谢你们!在危难之中,伸出援手,救了李海和顾霈!感谢你们!不辞辛劳,带来了这么多、这么宝贵的补给!看看这些罐头,这些药品,这些弹药!够咱们所有人,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了!”他朝着院子方向那堆物资虚指了一下,然后再次朝李曼等人举杯,“你们的到来,为我们营地,注入了新的、强大的、充满活力的有生力量!我代表营地,欢迎你们!”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但话锋却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陡然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和强调,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定格在李曼脸上:
“不过!”他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我这里,水电站,虽然破旧,虽然简陋,但规矩,还是有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大家选择留在这里,那就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一家人!以后,营地里的大小事务,人员安排,物资分配,防御警戒,还是按照老规矩来!由我,统一安排,统一调度!”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独断专行的味道,“希望大家,都能遵守规矩,服从安排!只有这样,咱们才能同心协力,把这来之不易的安身立命之所,守住!让大家,都能活下去!”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曼,意有所指地,一字一顿地强调,“这里,毕竟,是我谷老大,带着剩下的人,一手一脚,从废墟里重建起来的地方!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着我们的汗水和心血!”
这番看似欢迎、实则划清界限、强调主权和规则的宣言,让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安静下来。一些原本还对物资感到欣喜的营地居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默默地低下头,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筷,不敢与任何人对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炉子里柴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李曼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去碰面前那杯倒好的啤酒,只是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雪松,肩膀平直,下颌微收,那股经年累月在军队和生死边缘形成的、冷硬而强大的指挥官气场,瞬间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压制住了谷老头那点基于资历和情绪的威压。她的目光平静如水,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冷静,毫不避讳地迎向谷老头充满审视和挑战的眼神。
“谷大叔说得很好。”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敲击地面,清晰地传到食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团结,确实是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唯一途径。我们既然选择了来到这里,就是认可了这里是我们的新家,自然会是营地的一份子。我们会遵守营地合理的规矩,也会尽我们所能,为这个家贡献力量,承担起一份责任。”
她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坐在自己身旁和附近的吐恩、苏和、者勒蔑,声音陡然变得清晰、冷峻,带着毋庸置疑的命令口吻:
“听着!”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从明天开始,我们全员编入营地常规序列。者勒蔑,你负责协助维护和升级所有车辆、发电机及防御性设备,确保它们处于最佳状态!”
“是!队长!”者勒蔑轰然应诺,声如洪钟。
“苏和,你配合周医生,整合我们带回的医疗物资,建立更完善的医疗档案和应急救治流程!”
“明白!”苏和立刻点头,眼神专注。
“吐恩,由你负责,统筹营地所有防御工事的检查、加固,并制定详细的应急防御预案和战术训练计划,提升整体防御和反应能力!”
吐恩推了推眼镜,冷静回应:“收到。”
最后,李曼的目光重新回到谷老头脸上,语气平和,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以后,在营地日常管理和防御事务上,谷大叔的命令,原则上就是我的命令。都听清楚了吗?!”
“是!队长!”吐恩、苏和、者勒蔑三人再次齐声应答,声音整齐划一,洪亮有力,那股职业军人特有的、令行禁止的纪律性和爆发力,与营地居民们平日里散漫、各自为战的状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甚至有些刺眼的对比。
这一手反向立威,干净,利落,狠辣!既在表面上给予了谷老头足够的“尊重”,承认了他“负责人”的身份,又清晰地划定了权力范围——并且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方式,展示了自身团队强大的执行力、专业性和战斗力。这无异于在告诉所有人,尊重是相互的,我们遵守规矩,但我们更有能力定义和守卫“规矩”!
谷老头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了,那勉强维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显得异常滑稽和扭曲。他端着酒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杯中的啤酒晃动着,洒出几滴。他感觉自己那番精心准备、试图确立权威的话语,就像一记重拳打在了坚不可摧的合金装甲上,不仅没能造成任何伤害,反而被对方借力打力,震得自己手臂发麻,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一种被当众羞辱、被赤裸裸挑战的怒火,混合着深刻的无力感和恐慌,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顾霈见状,心中暗叹一口气,知道不能再让这尴尬而危险的对峙继续下去。他连忙笑呵呵地站起来,脸上堆满和事佬的笑容,举起自己的杯子,声音洪亮地打圆场:“好了好了!老谷,李曼他们也是真心实意想融入大家,为营地出力,这是大好事啊!咱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就是把日子过好,把命保住!来来来!别光说不练,大家一起举杯!为了咱们的重逢!为了新朋友的加入!为了咱们都能他妈的好好活下去!干了!”
“为了活下去!”
“干杯!”
众人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纷纷举起面前的杯子或碗,高声呼应着,暂时将刚才那剑拔弩张的暗涌压了下去。谷老头脸色青白交加,变幻了好几次,胸口剧烈起伏着,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终究还是不敢、也不能彻底撕破脸。他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顺着顾霈搭好的台阶,僵硬地举起酒杯,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火烧火燎的苦涩,一直灼烧到他的胃里。
喧嚣的聚餐终于散去,众人带着饱腹后的慵懒和各自复杂的心思,陆续返回住处休息。者勒蔑磨磨蹭蹭地,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凑到正在和唐娜、罗菲一起收拾残局的顾胜兰身边。
“今天……那鱼,味道真不赖。”他没话找话,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显得有些笨拙。
“嗯,谷叔别的不说,捕鱼确实是一把好手。”顾胜兰头也不抬,继续用抹布擦拭着油腻的桌面,动作干脆利落。
“那个……我看你之前,好像对槍械挺感兴趣的?”者勒蔑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话题切入点,眼睛亮了一下。
顾胜兰擦拭的动作顿住了,终于抬起头看他。食堂里只剩下几盏昏暗的灯,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她看着者勒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嗯,想学。这世道,多一分本事,手里多一件能响的家伙,关键时刻就能多保护一个人,少死一个人。”
者勒蔑立刻来了精神,胸脯下意识地挺了起来,拍得砰砰响,脸上洋溢着找到用武之地的兴奋:“这个你找我算找对人了!我可是受过最严格专业训练的,正经有证的!不是我吹,从手槍到步槍,从保养到拆解,从原理到射击技巧,闭着眼睛我都能玩出花来!只要你愿意学,想什么时候学,我就什么时候有空教!包教包会!”
看着他信誓旦旦、恨不得立刻掏心掏肺证明自己价值的样子,再配合他那副魁梧的身材和憨直的表情,顾胜兰终于忍不住,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轻笑了起来:“好啊,那先谢谢你了,教练先生。”
这一笑,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冰雪初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动和美丽。者勒蔑看得有些呆了,心脏不争气地猛跳了几下,只能挠着后脑勺,嘿嘿地傻笑起来,刚才那点紧张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夜深人静,营地里大部分窗户的灯火都已熄灭。谷老头却没有回到他那间相对舒适的负责人小屋。他抱着他那杆保养得油光锃亮、比命根子还重要的老猎槍,独自一人坐在冰冷刺骨的瞭望塔木制平台上,背靠着粗糙的栏杆。没有生火,也没有点灯,他就这样完全融入冰冷的黑暗中,只有烟斗里那点忽明忽暗的红光,映照出他脸上沟壑里埋藏的、深刻入骨的屈辱、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股在不断发酵、不断滋生的、阴郁而冰冷的怨毒。他不能容忍,绝不容忍自己苦心经营的地盘被外人染指,绝不容忍自己被架空,被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一个即将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老废物。今天宴会上那一幕,像一根淬毒的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
营地的男宿舍里,李江躺在哥哥身边那张简陋的板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没有睡着。窗外,是水电站涡轮机停止运转后,那巨大而压抑的寂静,只有山风掠过坝体和高墙时,发出的呜呜咽咽,如同鬼哭。
“哥,”李江在黑暗中,小声地、几乎是气音地问道,“外面,是不是真的特别可怕?比,比我们之前遇到的,还要可怕?”
李海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被月光勾勒出模糊轮廓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黑暗。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雪原上那个女孩决绝的眼神,闪过那抹溅在苍白雪地上、刺目惊心的血红,闪过帐篷里那令人作呕的蠕动和嘶吼。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江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传来:
“嗯。有些东西,有些人心里长出来的东西,比外面那些只会咬人的行尸,更他妈可怕。”
他侧过身,在黑暗中面向弟弟,尽管看不清彼此,语气却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小江,牢牢记住哥今天说的话。如果有一天,我运气不好,受了治不好的伤,感染了,或者……或者变成了那种没有理智、只知道吃肉的鬼东西。你,不要犹豫,不要心软,用我教过你的方法,最快、最干脆的,帮我解脱。听见没有?”
李江的身体在黑暗中猛地僵硬了,他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摇头,即使知道哥哥可能看不清:“不会的!老哥你不会的!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会……”
“听着!”李海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斩钉截铁,“这不是在跟你商量!也不是在开玩笑!这是命令!你答应我!你必须好好活下去,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地活下去!连带我那份,一起活下去!这才是对我最大的交代,对爸妈最大的孝顺!明不明白?!”
李江听着哥哥在暗夜里灼灼逼人、甚至带着一丝狠厉的目光,知道他是动了真格,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巨大的悲伤和冰冷的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才从喉咙深处,如同挤出血沫般,艰难地挤出两个沉重的字:
“我答应。”
李海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胸腔里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缓缓吁了出来,长长地,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某种释然。他重新躺平,大手伸过去,胡乱地、用力地揉了揉弟弟那头和他一样硬茬茬的短发,动作依旧粗暴,却传递着最后的温情。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