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灰白光线,透过卫生院窗户上积攒的灰尘,勉强照进病房。顾霈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最终艰难地睁开。他的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陌生,斑驳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复杂味道。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一阵眩晕袭来。
“水……”他发出沙哑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但这细微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守在一旁的人。
“顾霈?你醒了?!”一个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
李海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近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交织着疲惫、担忧,以及此刻迸发出的巨大力量。他几乎是扑到床边,颤抖着手想去碰触顾霈,却又像怕弄疼他似的,猛地缩回。
“老兄……你他妈的终于醒了!”李海的声音哽咽了,这些天积压的恐惧、焦虑和此刻的喜悦交织在一起,让他这个硬汉也险些落下泪来。他赶紧拿起旁边桌上一个破旧的搪瓷杯,用棉签蘸了点温水,小心地湿润着顾霈干裂的嘴唇。
微凉的水分缓解了喉咙的灼痛,顾霈的意识更清醒了些。他看着李海憔悴不堪的脸,胡茬杂乱,眼窝深陷,显然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冰冷的山洞,扩散的坏疽,无边的黑暗和寒冷……
“大……海。”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我们……这是在哪?我……睡了多久?”
“在镇上的医院。你昏迷了快四天了。”李海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充满了力量,“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找到药了,找到医生了!手术很成功,你挺过来了!”
他握着顾霈没打点滴的那只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兄弟真的回到了人间。
“狼帮……那群杂碎……”顾霈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记得那支淬毒的箭矢。
“没了!狼帮的老巢被我们端了!”李海语气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但随即又沉了下来,“我们引了尸群攻破了他们的营地,徐虎那王八蛋……让他跑了,但他成了丧家之犬,掀不起风浪了。”
他简明扼要地讲述了顾霈昏迷后发生的一切——如何引导尸群,如何遭遇并解决狼帮哨探,如何趁乱潜入营地,救出了者勒蔑、苏和以及伊拉娜,他自己又如何与徐虎在火海中搏命,最后在李曼和吐恩的支援下惊险逃生。如何找到军卡,如何在风雪中飞驰赶回山洞,又如何在条件简陋的卫生院里,进行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手术。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顾霈心上。他听着李海如何为了那渺茫的希望,带着人潜入危机四伏的防空洞寻找药品;如何制定疯狂的计划,以身为饵引导死亡洪流;如何与凶残的徐虎以命相搏,险些葬身火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吐恩和苏和走了进来。吐恩脸上带着一贯的冷静,但眼神在看到清醒的顾霈时,柔和了一瞬。苏和则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手里拿着换药的托盘。
“看来我们的病人恢复得比预期要快。”吐恩走到床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顾霈的瞳孔和点滴速度。
顾霈的目光落在吐恩和苏和身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最朴实也最沉重的一句:
“吐恩医生,苏和兄弟……谢谢……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他的声音依旧虚弱,但异常清晰,“这条命,是你们和李海,还有大家……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以后……你们跟海哥一样,就是我顾霈的生死兄弟!”
吐恩正在检查伤口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顾霈,又瞥了一眼旁边眼眶发红的李海,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顾霈,你感谢错人了。或者说,你不该只感谢我们。”他指向李海,“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不是我那把手术刀。是在山洞里,他明知道你可能已经死了,还是不肯放弃,拼死也要去找药的决心;是他在超市尸群里,为了那辆破车差点被撕碎的玩命;是他为了给你报仇,差点被徐虎活活掐死的以命相搏!”
吐恩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还有,手术中途你大出血,血库?那是天方夜谭。是李海,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几乎抽干了自己身体里近三分之一的血,硬是顶着输血反应的风险,把他的血一滴一滴输进了你的血管里!没有他的血,我的医术再好,也救不回一个血液流干的人。”
他顿了顿,总结道:“所以,要谢,先谢你这个兄弟。是他,还有外面那群为了这个计划拼上性命的同伴,给了你活下来的机会。我只是……完成了最后一步。”
顾霈怔住了,他猛地看向李海,这才注意到对方脸上那不正常的苍白和眼底深处难以掩饰的虚弱。原来……原来在他无知无觉地躺在手术台上时,李海几乎是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潜入尸潮,生死搏斗,献血救命……这一桩桩,一件件,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泪水瞬间决堤。这个在敌人面前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他不顾腹部的剧痛,挣扎着就要坐起来,想要拥抱眼前这个为他付出一切的兄弟。
“大海……你……你怎么能……”他泣不成声,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不管不顾,只想离李海近一点,再近一点。
“别动!顾霈!快躺下!”李海吓得魂飞魄散,和苏和一起连忙按住他。
“你他妈给我老实点!”李海又急又气,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老子费了多大劲才把你弄回来,你刚缝好的线崩开了怎么办?!你想让老子的血白流吗?!”
苏和也赶紧安抚:“顾霈兄弟,千万别激动!伤口刚刚愈合,剧烈活动会导致内部出血和缝合线崩开,那就前功尽弃了!”
这时,听到动静的李曼、者勒蔑和伊拉娜也冲进了病房。看到顾霈醒来,者勒蔑咧开大嘴,“我就说嘛,这小子身体什么强壮没那容易死,哈哈。”
伊拉娜眼中也闪过欣喜的泪光。而李曼,则靠在门框上,看着病床边这感人至深又带着几分混乱的一幕,冷峻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顾霈被众人按回床上,泪流满面,他看着围在床边的每一张面孔——李海、吐恩、苏和、李曼、者勒蔑、伊拉娜——这些人,有的他刚认识不久,有的曾并肩作战,但此刻,他们都成了他重生之路上不可或缺的支柱。
“我……我只是……”顾霈哽咽着,努力平复情绪,“我只是没想到……我顾霈何德何能,让大家为我……做到这一步……”
李海用袖子粗鲁地抹了把脸,把差点溢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他拍了拍顾霈没受伤的肩膀,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别说这种屁话!我们是兄弟!换了你,你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甚至更多!不是嘛?”
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目光真诚:“而且,能把你救回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吐恩医生和苏和的精湛医术,没有者勒蔑拼死修好卡车,没有李曼中尉的精准指挥和枪法,没有伊拉娜的协助和后勤,光靠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者勒蔑瓮声瓮气地接口:“顾霈兄弟,你别客气!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是过命的交情!看到你醒过来,比找到一卡车罐头还让人高兴!”
伊拉娜也用力点头,眼中含泪却带着笑。
吐恩看着眼前这群劫后余生、彼此扶持的人,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在这残酷的末世,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付出,比任何武器和物资都更珍贵。
李曼看着情绪逐渐平复的顾霈,又看了看虽然虚弱但眼神坚定的李海,终于开口,声音打破了病房内过于悲伤的气氛:“叙旧和感动稍后继续。李海,我们该出发了。再耽搁,天色晚了山路更不好走。”
顾霈闻言,立刻急切地问:“出发?去哪?”他下意识又想坐起来,被苏和眼疾手快地按住。
李海解释道:“去镇子旁边山上的信号塔,用暗语联系营地。出来这么久,顾伯、胜兰,还有我弟弟李江他们肯定急疯了,得给他们报个平安。”
“我跟你们一起去!”顾霈脱口而出,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坚决,“我不能……不能再让你们为了我再去冒险!我已经拖累大家太多了!”
“你给我好好躺着!”这次是李海、苏和和吐恩三人异口同声地制止。
苏和语气严肃:“顾霈,你的伤口只是初步愈合,内部组织非常脆弱。别说爬山,就是下地走路都可能造成撕裂。你必须绝对卧床休息,这是命令,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不辜负大家为你做的一切!”
顾霈看着众人坚决的眼神,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确实只是个累赘。他颓然地靠回枕头,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混合着感动、愧疚和一种找到归属感的复杂情绪。
“醒来……看到多了这么多可靠的伙伴…真好。”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们每一个人……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顾霈这辈子记下了。”
李曼站在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顾霈醒来后的激动,对李海和众人不顾生死的感激,以及他刚刚不顾自身伤势也想参与行动的冲动…这一切的言行举止,都像极了李海。一样的重情重义,一样的把同伴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一样的是这狗娘养的世道里,难得的有血有肉、骨头坚硬的汉子。
她想起了李海在风雪中对她发出的营地邀请,想起了这一路走来,李海为了救顾霈所展现出的执着、勇气和担当,也看到了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小队里,逐渐滋生的、名为“信任”的脆弱却坚韧的纽带。
或许,在这样的世界里,像李海和顾霈这样的人,像吐恩、苏和、者勒蔑、伊拉娜这样在绝境中仍能保持底线和温度的人,才是值得托付背后的同伴。一个稳定的营地,一群可以信赖的伙伴,这正是在末日废土上挣扎求生的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看着病床上虽然虚弱但眼神明亮的顾霈,看着围在他身边、虽然疲惫却团结一心的众人,李曼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她的目光变得愈发坚定。
“好了,让他休息吧。”李曼对众人说道,然后看向李海,“我们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出发。”
李海点点头,最后用力握了握顾霈的手:“兄弟,好好养着。等我们回来,就带你回家。”
回家。这个词让顾霈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他重重点头,说不出话。
李海、李曼和者勒蔑转身离开病房,去做出发前的最后准备。阳光透过窗户,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病房内暂时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顾霈努力压抑的抽泣声,和苏和轻声安慰的低语。
吐恩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死寂却暂时安全的小镇,又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的顾霈。伊拉娜轻轻带上了房门。
……
军卡那低沉有力的轰鸣声,在北山废弃隧道的穹顶下回荡,如同巨兽的喘息。隧道内壁布满了斑驳的污渍和剥落的涂料,偶尔有受惊的蝙蝠扑棱着翅膀从车灯前掠过,消失在更深处的黑暗中。当卡车终于冲破隧道尽头那团令人压抑的昏暗,重新驶入被白雪覆盖的天地时,三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雪后初霁,阳光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世界纯净得仿佛被重新洗涤过,只有军卡碾过积雪时发出的“嘎吱”声,以及排气管喷出的淡淡黑烟,证明着人类活动的痕迹。远处连绵的山峦披着银装,静谧而庄严。路边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晶莹的雾凇,偶尔有松鸡扑棱着飞起,或者野兔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迅捷的脚印,给这片死寂的世界带来一丝脆弱的生机。
“妈的,这景色……要是放在以前,怎么也得是个5A级景区。”者勒蔑握着方向盘,咂了咂嘴感叹道。长时间的驾驶让他有些疲惫,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精神一振。
李海坐在副驾驶,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窗外,尽管一路上并未发现任何感染者或人类的踪迹,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听到者勒蔑的话,他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山顶的信号塔,飞到了水电站营地的亲人身边。
李曼坐在后座,她的狙击槍放在手边,眼神锐利如鹰。她不像者勒蔑那样有闲情逸致欣赏雪景,她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那些可能隐藏危险的树林边缘和岩石后面。
卡车沿着依稀可辨的旧公路蜿蜒向上,速度不快。就在经过一片稀疏的白桦林时,李曼突然坐直了身体,低声道:“停车。”
者勒蔑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卡车在雪地上滑行了一小段距离,稳稳停住。“怎么了?”他紧张地问道,手已经摸向了旁边的步枪。
李曼没有回答,她摇下车窗,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她举起望远镜,看向林间的一片空地。“一点钟方向,距离大概一百五十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是头野猪,个头不小。”
李海和者勒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头体型壮硕、鬃毛粗硬的黑色野猪,正用它那粗壮的鼻子在雪地里奋力拱着,似乎在翻找雪层下的草根或冻硬的野果。
“好家伙,这得有二百多斤吧!”者勒蔑舔了舔嘴唇,眼中放出光来,“这肉够咱们吃好几天了!”
李曼放下望远镜,看向李海,眼神明确:“顾霈需要补充营养。罐头终究比不上新鲜血肉。把它拿下,带回去给他补身体。”
者勒蔑皱了皱眉,看了一眼天色:“时间还早,联系营地是首要任务。节外生枝恐怕……”
“磨刀不误砍柴工。”李曼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猎杀它用不了多少时间。而且,猎杀它的动静,说不定比我们开车上去还小点。”
者勒蔑显然是站在李曼这边的,他摩拳擦掌:“说得对,顾霈兄弟那身子骨,确实需要好好补补。这送上门的肉,不要白不要啊!”
李海看着两人,又看了看远处那头浑然不觉的野猪,想到顾霈苍白的脸,点了点头:“咱们动作快点,尽量无声解决。”
三人迅速下车,悄无声息地潜入林间。积雪很好地吸收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呈扇形散开,借助树干和灌木的掩护,缓缓向野猪合围。
野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警惕地转动着小眼睛四处张望,鼻孔翕动,使劲嗅着空气中的危险信号。李曼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者勒蔑和李海也从两侧停下了包抄的动作。
短暂的停顿后,野猪似乎觉得危险解除,再次低头拱食。李曼对两人打了个手势,继续缓慢靠近。
围猎开始了。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生存者,配合默契。李海从正面缓缓逼近,吸引野猪的注意;者勒蔑从左侧迂回,试图切断它的退路;李曼则占据了一个稍高的地势,手中的狙击槍已经打开了保险,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野猪终于感到了真正的威胁,它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叫,不再拱食,而是摆出了防御姿态,獠牙在雪光映照下闪着寒光。
“小心点,这玩意儿被逼急了冲起来,防弹玻璃都能撞碎。”者勒蔑低声提醒。
就在李曼寻找最佳射击角度,准备一枪击中其眼窝或耳后要害时,受惊的野猪猛地向李海所在的方向发起了短促的冲击!李海反应极快,侧身闪到一棵大树后。野猪撞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落一片积雪。
一击不中,野猪更加狂躁,它调转方向,朝着看起来包围圈最薄弱的者勒蔑那边冲去!者勒蔑骂了一句,连忙向旁边扑倒。野猪擦着他的身体冲了过去,一头扎进了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雪地——
“嗷——!”
一声凄厉的惨嚎响起!野猪的后腿猛地被什么东西缠住,整个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雪地里,疯狂地挣扎起来,后腿蹬踢,溅起漫天雪沫。
三人定睛一看,只见野猪的一条后腿上,紧紧缠绕着几根粗糙的、由干树枝和近乎透明的鱼线组成的套索。那陷阱设置得相当简陋,却异常有效,深深勒进了野猪厚实的皮肉里,让它无法挣脱。
“是陷阱!”者勒蔑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松了口气,“妈的,吓我一跳,还以为这畜生要跟我玩命。”
李曼从高处下来,看着在原地哀嚎挣扎的野猪,皱了皱眉:“这附近有猎户?”她环顾四周,茂密的树林在雪后显得格外寂静,“看来是山里的老猎人设的,倒是省了我们不少事。”
她端着枪,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能确保一枪毙命且不破坏太多肉的角度。野猪因为疼痛和恐惧,挣扎得更加剧烈,哀嚎声在林间回荡。
就在李曼的手指缓缓扣上扳机,瞄准镜的十字线稳稳套住野猪头颅的瞬间——
一个清脆却带着颤抖的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突兀地在林间炸响!
李曼浑身一僵,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猛地向侧后方扑倒,迅速翻滚到一棵粗壮的松树后面,狙击槍口瞬间转向声音来源!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到手的猎物即将被抢走的愤怒和高度警惕。
一个身影从距离野猪不远处的另一棵大树后闪了出来。那是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身材瘦小,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沾满污渍和雪泥的旧棉衣,头上戴着厚厚的毡帽,脸上布满泥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唯有一双大眼睛,在污垢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明亮,此刻却充满了惊慌和……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短猎刀,刀尖对着地面,姿态却充满了防御性。
李曼的枪口死死锁定着女孩,眼神冰冷。她讨厌这种意外,更讨厌这种看似弱小的不速之客。她经历了太多背叛和陷阱,往往都是从这种“人畜无害”的表象开始。一个孩子?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雪原深处独自生存?她根本不信。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视女孩身后的树林,怀疑是否有其他成年人埋伏。
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李海和者勒蔑也从各自的方向赶了过来。他们看到持枪瞄准的李曼和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都是一愣。
“李曼?什么情况?”李海压低声音问道,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别过来!就地隐蔽!”李曼头也不回地低吼道,持枪的手臂肌肉紧绷,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快他妈趴下!前面有人!”
李海和者勒蔑反应极快,立刻寻找掩体卧倒。然而,者勒蔑在移动时,靴子不慎踩断了一根埋在雪下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女孩猛地回头,看到了从不同方向出现的李海和者勒蔑。她脸上的惊慌更甚,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但她没有逃跑,反而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李曼藏身的方向,或者说,是朝着那只被困野猪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挪动了几步,声音带着哭腔:
“别……别杀它!求求你们!我……我没有恶意!我需要帮忙!我需要食物!”
李曼从树后缓缓站起身,但狙击槍依旧稳稳地指着女孩,声音冷得像冰:“站住!再靠近一步,我就开枪!”她根本不信女孩的鬼话,“这是我们先发现的猎物,凭什么让给你?看你是孩子,我不杀你,立刻滚!”
女孩被李曼的杀气吓得后退了半步,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求求你…我真的需要它…我的营地…有人受伤了…他快要饿死了。我们很久没找到像样的食物了……”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只是想找点吃的。”她的话语逻辑混乱,充满了绝望。
李海看着女孩那副可怜的模样,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哀求,心一下子就软了。他本就是队伍里最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他犹豫了一下,对李曼低声道:“李曼,也许她说的是真的?她一个人……太可怜了。”
“你他妈闭嘴!”李曼猛地扭头瞪向李海,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你他妈能不能长点记性?!你忘了我们之前吃过多少类似的亏?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这百分之百是个陷阱!是诱饵!”
“可万一不是呢?!”李海也有些激动,“万一她真的需要帮助呢?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可能无辜的人饿死?李曼,你不能因为见过黑暗,就怀疑所有的光!你应该像相信我一样,试着相信一下别人!”
“相信?我怎么相信?!”李曼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相信的结果就是差点被‘需要帮助’的人背后捅刀子!就是看着同伴因为不必要的善意而倒下!李海,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就是愚蠢!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者勒蔑看着争吵的两人,又看了看那个在寒风中抖得像片落叶的女孩,这个粗豪的蒙古汉子脸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理解李曼的谨慎,那是用血换来的教训;但他骨子里军人的天职,以及人性中尚未完全磨灭的善意,也在煎熬着他。
最终,他看着女孩那绝望无助的眼神,叹了口气,瓮声瓮气地对李曼说:“队长……要不……咱们就跟去看看?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咱们远远跟着,小心点。”
李曼看着李海眼中的坚持,又看了看者勒蔑脸上的不忍,再看向那个因为恐惧和寒冷几乎要晕厥的女孩,她紧咬着下唇,内心激烈地挣扎着。她确实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但……保护弱小,几乎是刻在她这个前军人骨子里的本能,即使在这末日,也难以完全磨灭。
“妈的!”她低骂了一声,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但眼神依旧警惕,“好!李海,你他妈想当圣人,我拦不住!但别想把我们都拖下水!”她指着女孩,对李海和者勒蔑说:“你们俩,跟着她去所谓的‘营地’。我在后面远远跟着,提供警戒。一旦发现不对劲,我会立刻开枪,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她又恶狠狠地瞪向女孩:“你!最好别耍花样!不然,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李海见李曼松口,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好!你放心,我们会小心的。”他也不是毫无防备的傻瓜。
他走到女孩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小姑娘,别怕。我们跟你去营地看看。但是,”他的语气严肃起来,“为了大家的安全,我需要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其他武器。”
女孩顺从地点了点头,主动举起了双手,眼泪依旧不停地流。李海仔仔细细地搜了她的身,除了那把锈迹斑斑的短猎刀,没有发现其他武器。他拿走了短猎刀,插在自己后腰。
“带路吧。”李海说道。
女孩感激地看了李海一眼,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远处依旧用枪指着她的李曼,转身朝着林深处走去。李海和者勒蔑对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跟了上去。李曼则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远远辍在后面,狙击槍始终处于待击发状态,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角落。
雪粒沙沙作响。三人跟着女孩在雪林中跋涉,气氛凝重。李海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雪地上格外清晰:
“就你一个人?你的家人呢?”他尽量让语气平和,但手仍按在腰间的枪柄上。
女孩身体微颤,没有回头,声音在风中飘忽:“我和我爸爸……是从湖南来的。他调职到哈尔滨,大崩溃发生时,我们正在太阳岛旅游。”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军队关闭了机场,所有航班都停了。他们不让任何人离开,说机场发现了得怪病的人。”她吸了吸鼻子,“后来防线崩溃了,好多病人冲进来……我和爸爸跟着人群逃了出来。”
者勒蔑在一旁沉默听着,粗重的眉毛紧锁。
“起初我们人很多,最多时有二十多人。”女孩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有人说德县有军队的隔离区,很安全,我们就往那边走。”
“但道路全被废弃车辆堵死了,根本过不去。我们只能弃车步行。”
她放慢脚步,仿佛接下来的回忆太过沉重。
“第四天晚上,队伍里很多人开始掉队,发烧,咳嗽。爸爸说他们也染病了。”她的声音开始发抖,“我亲眼看见……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发完高烧后,突然扑向他母亲,咬穿了她的脖子……血喷得到处都是。”
她猛地住口,瘦弱的肩膀剧烈起伏,那地狱般的景象显然仍在折磨着她。
“后来人越来越少,死的死,散的散。到现在,只剩我和爸爸了。”她终于回头,污垢掩不住脸上的悲伤和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他告诉我,世道变了,为了保护自己,有些事我们不得不做。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来。”
“你指的是什么事?”
李海的声音陡然严厉,像冰锥刺破凝重的空气。这句话立即引起他的高度警觉。在末日里,“不得不做的事”往往意味着道德底线的突破。
女孩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茫然回头:“什么?”
“你刚才说的‘不得不做的事’,”李海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具体指什么?说清楚!”
女孩被他眼中的锐利吓到,下意识后退半步,嘴唇嚅动着,眼神躲闪。
看着她犹豫的样子,李海因善意可能被利用而生的怒火窜了上来。他俯身,脸几乎凑到女孩面前,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听着,小孩!如果你有任何隐瞒,不说实话——我们立刻就走!什么食物,什么帮助,你都别想!你和你营地里的人,就自生自灭吧!”
这冰冷的最后通牒击碎了女孩最后的犹豫。想起帐篷里忍受饥饿痛苦的父亲,为了带食物回去,她别无选择。
“是在队伍里的时候。”她深吸一口寒气,声音带着哭腔,“大家吵起来,后来大部分人都走了。有个人想抢我们最后的食物,他拿刀捅伤了我爸爸!”她情绪激动起来,泪水在脏脸上冲出两道痕迹,“他还想杀我!在他弯腰抢背包时,我,我……”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双手紧攥破旧的衣角。
“我不得不从背后用石头,砸了他的头,很多下…”她终于说出口,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身体因抽泣而颤抖,“他不动了,我们才活下来。爸爸说,那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的事。”
这番含泪的坦白像冷水浇熄了李海大部分怒火,也打消了他和者勒蔑的主要疑虑。在末日里,为自保而反抗甚至杀死掠夺者,虽然残酷,却可以理解。他们自己又何尝没有做过类似“不得已”的事?
李海直起身,眼中厉色稍缓,但语气依然严肃:“听着,孩子。我们愿意帮你,不是因为我们心肠好。”他看了眼者勒蔑,后者微微点头,“现在这世道,一个人很难生存。对抗行尸,或者对付其他掠夺者,人多力量大。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行尸?”女孩抬起泪眼,对这个称呼显出好奇,“你们叫它们‘行尸’?”
“不然呢?”李海反问,“你们叫什么?”
“我们一直叫它们‘病人’。”女孩小声说,似乎对这个不同的称呼感到有些困惑。
“哼!病人?!”
一直沉默的者勒蔑忍不住嗤笑,语气里充满鄙夷和厌恶。他狠狠踢开脚边的雪块。
“它们哪还有半点‘人’样?根本就是从地狱爬出来的畜生!叫它们‘魔鬼’更贴切!”
女孩带着他们在雪林中穿行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来到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旁边有一条已经完全封冻的小溪。溪边,孤零零地支着两顶破旧不堪、打满补丁的帐篷。帐篷周围散落着一些空罐头盒、烧黑的木柴和一些杂物,显得凌乱而破败。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更添了几分凄凉。
周围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李海和者勒蔑警惕地停下脚步,仔细观察着营地。没有看到任何人活动的迹象。
“就……就在这里。”女孩指着那两顶帐篷,声音微弱。
李海对者勒蔑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靠近帐篷。李海掀开第一顶帐篷的门帘,里面堆着一些破烂的毯子、几个空瘪的背包,以及更多吃空的罐头盒,散发着一股食物腐败和人体污垢混合的难闻气味。没有发现其他人。
者勒蔑警惕地绕到帐篷侧面和后方检查,同样一无所获,只看到几串杂乱模糊的脚印。
李海的注意力被第二顶帐篷吸引了。那顶帐篷的门帘紧闭着,但里面似乎有东西在……蠕动?还伴随着极其微弱、如同呓语般的**声。
“那里面是什么?”李海指着第二顶帐篷,问跟在身后的女孩,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神闪烁,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女孩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决绝,她突然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从旁边一堆杂物后面抽出了另一把隐藏的、磨得尖利的螺丝刀,尖叫着扑向距离她最近的者勒蔑的后心!
“小心!”李海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在女孩眼神变化的瞬间他就察觉不对!他怒吼一声,来不及拔枪,直接一个侧踹,精准地踹在女孩的腰侧!
女孩惨叫一声,被踹得横飞出去,重重摔在雪地里,手中的螺丝刀也脱手飞出。
李海瞬间拔出手枪,枪口死死对准了倒在地上的女孩,怒火中烧,声音因为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而颤抖:“狗娘养的,小杂碎!”
“你他妈骗我!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却反过来要害我们?!”
女孩被李海那一脚踹得不轻,蜷缩在雪地里痛苦地咳嗽着,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迹。她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脸上露出了惨然的笑容,混合着绝望和一种诡异的解脱。
“对…对不起。”她艰难地开口,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不再是伪装,而是真实的痛苦和悔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希望找到点别的,喂它,它,它实在是太饿了……”
“它?谁?”李海厉声质问,枪口没有丝毫晃动。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挣扎着爬向第二顶帐篷,用尽最后力气拉开了门帘。
李海和者勒蔑,以及刚刚赶到、枪口同样对准女孩的李曼,都看清了帐篷里的景象——
一个睡袋在剧烈地蠕动着,拉链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拱开了一条缝,一只皮肤青黑、布满污秽、指甲尖长的手伸了出来,无力地抓挠着空气。睡袋里发出一种非人的、渴望的“嗬嗬”声,那声音他们太熟悉了……是行尸!
女孩爬到睡袋旁边,不顾那伸出的、足以抓伤感染她的手,轻轻抱住了蠕动的睡袋,像是在拥抱,又像是在安抚。她回过头,看着震惊的三人,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
“是我爸爸,他病了,变成这样了。我下不了手,我做不到!”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断掉,“他太饿了,我一直找不到足够的食物,我看到你们,想着带你们来,可能会更快。”她的话语破碎,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她最初的目的,或许不仅仅是食物,也可能包括…利用这三个“强壮”的陌生人,作为喂食她父亲的“饵料”。
李曼眼中杀机毕露,手指扣在扳机上,几乎要压下去。利用活人喂行尸,这践踏了她最深的底线!
女孩似乎感受到了李曼的杀意,她看着李曼,又看了看依旧用枪指着她的李海,惨然一笑:“我知道,我罪不可赦,我不求你们原谅。”
她猛地抓起刚才掉落在雪地里的那把磨尖的螺丝刀,眼中闪过最后的决绝,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心口狠狠刺了下去!
“不——!”李海发出了惊怒的吼声,他想阻止,但距离太远,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螺丝刀刺破了棉衣,深深没入。女孩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涌出,迅速染红了她身下的白雪。她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逐渐涣散,最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爸,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帐篷里,那“嗬嗬”的嘶吼声变得更加急促和狂躁。
看着女孩在自己面前自尽,看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瘦小身体,以及帐篷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蠕动和嘶吼,李海、李曼和者勒蔑都僵在了原地。
李海手中的枪无力地垂下,他怔怔地看着雪地中那抹刺眼的鲜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愤怒、悲痛、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他以为自己在行善,却间接逼死了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灵魂。
者勒蔑这个见惯了生死的汉子,也扭过头,不忍再看,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拳砸在旁边冻结的溪面上。
就连一直最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酷的李曼,此刻握枪的手也微微颤抖着。她看着女孩的尸体,眼神复杂。她猜对了开头,这确实是一个陷阱,但她没猜到这如此残酷的结局。这个女孩,不是为了抢劫,不是为了害人取乐,仅仅是为了让变成怪物的父亲,不那么饥饿。这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扭曲,又是何等的悲剧。
她缓缓放下了狙击槍。
寒风依旧在吹,卷起雪沫,拍打在三人僵硬的身体上,如同无声的哀悼。
良久,李海才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情绪。他走到女孩尸体旁,蹲下身,默默地将她圆睁的双眼合上。然后,他拔出自己的猎刀,走向那顶依旧在蠕动的帐篷。
“李海…”者勒蔑想说什么。
李海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让她,安息吧。也让他,解脱。”
他掀开门帘,看着睡袋里那张因为变异而扭曲、却依稀能看出与女孩有几分相似的青灰色面孔,没有丝毫犹豫,猎刀精准而迅速地刺入了它的头颅。
蠕动和嘶吼戛然而止。
林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掠过树梢的呜咽。
三人沉默地将女孩的尸体和她父亲的残骸并排放在一起,用积雪简单掩埋。没有墓碑,也没有仪式,在这末世,这已是能给予的最大尊严。
者勒蔑默默地走到那头早已停止挣扎、流血而死的野猪旁边,费力地将它从陷阱中解下,扛在了自己宽阔的肩膀上。沉重的野猪压得他脚步有些踉跄,但他一声不吭。
李曼捡起女孩之前使用的那把锈迹斑斑的短猎刀,看了看,随手扔进了远处的树林深处。
“走吧。”李海的声音疲惫而沉重,“该去做我们该做的事了。”
三人背上沉重的装备和那头用生命换来的野猪,不再回头,沿着来时的脚印,一步步离开了这片充满悲伤和死亡气息的溪边营地。阳光依旧明亮,雪景依旧纯净,但他们的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