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李聆风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冰冷破败的郡守府正堂,翻阅着王朗‘千辛万苦’才‘整理’出来的部分卷宗。
账目做得漂亮,收支平衡,甚至偶有盈余,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粉饰太平的匠气。
至于关键的粮赋、兵饷、徭役记录,则语焉不详,或以‘归档有误’、‘年久散佚’为由搪塞。
李聆风不急。
他知道,对手在等他先动,等他犯错。
他不动,有人却按捺不住了。
这天清晨,坝上郡最大的丰裕粮店刚卸下门板,就看到一个铁塔般的巨汉,带着四个眼神锐利的汉子,堵在门口。
正是谢锤。
“买米。”
谢锤的声音沉闷如雷。
掌柜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精明老头,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是一突,脸上却堆起笑容,“几位军爷,要多少?”
“先看看。”
谢锤不理会他的称呼,蒲扇般的大手抓起一把粟米,粗糙的指腹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陈米,掺了沙。”
掌柜的脸色一变,“军爷,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丰裕号做的就是信誉!”
谢锤不理他,又走到米缸前,伸手往深处一掏,抓出来的米,颜色明显更深,还带着霉味。
“底下,霉的。”
“这......这定是前几日受潮了,小人马上处理......”
掌柜的额头见汗。
“价?”谢锤丢下米,拍了拍手。
“粟米,一斗四百文。”掌柜的咬牙报出一个比前几日还要高的价格。
谢锤没说话,只是用那双铜铃一样大的眸子盯着他。
直盯的掌柜的后脊发凉,双腿发软。
那四个随行的三军营好手,也默契地散开,看似随意地站在店铺各处,实则占据了有利地形。
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半晌后,谢锤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声冷哼后,便转身就走。
但此后连续三天,他都会准时出现在丰裕粮店,不问价,不买米,只是站在那里,或者抓起米来看看,闻闻。
偶尔,会有一两个看似普通的百姓,在谢锤等人离开后,壮着胆子进店问价,可得到的依旧是高得离谱的报价,然后摇头叹气离开。
与此同时,凌春带着五百兵士,在郡城东门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扎营。
没有征用民房,而是指挥兵士们伐木取石,搭建营垒。
叮叮当当的声响,兵士们整齐的号子,以及那迅速拔地而起的营寨,都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有心人的心头上。
兵士们操练时,甲胄鲜明,刀枪映着冬日惨淡的阳光,杀气腾腾。
正是这种无声的、持续的展示,在这一刻,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
第四天,王朗坐不住了。
他再次来到郡守府,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李大人,下官听闻......”
“您麾下的军士,近日似乎在城中粮店有些......”
“这恐怕会引起民间不必要的恐慌啊。”
“再者,军士们驻扎在外,天寒地冻,实在是辛苦,不如......”
“不如什么?”李聆风放下手中那本漏洞百出的田亩册,抬眼看他,“不如让他们住进城内兵营?还是王郡丞能拨付足够的粮草,让他们安心休整?”
王朗被噎了一下,干笑道:“大人说笑了,郡库实在......”
“郡库空虚,本官知道。”
李聆风打断他,“所以,本官的兵,自己想办法解决驻扎问题,并未向郡府索要一粮一木,有何不妥!”
“至于去粮店问价......”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堂外‘偶尔’经过的仆役也能听见,“本官乃一郡之守,关心民生,体察民情,询问米价,乃是分内之事!”
“难道这坝上郡的米价,问不得?”
王朗脸色一白,连忙躬身:“下官不敢!只是......”
“只是怕引起误会。”
“误会?”李聆风站起身,走到王朗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王郡丞,你告诉本官,一斗掺沙发霉的陈米,卖四百文,这是误会!”
“还是抢劫!”
王朗冷汗涔涔,不敢接话。
“本官还听说,”李聆风步步紧逼,“城外难民聚集,冻饿而死者每日皆有。”
“郡府无力赈济,情有可原。”
“但为何连民间自发施舍,都要被郡尉衙门的兵丁驱赶,甚至殴打!”
“这也是误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张彪那粗豪的声音,“李大人!末将有事禀报!”
只见张彪大步走入,脸色不太好看。
他身后跟着的刘莽,眼神更是阴冷。
“李大人!”张彪抱拳,语气带着不满,“末将听闻,大人对末将约束流民之法,有所疑虑?”
“那些流民,聚众闹事,偷盗抢掠,若不管束,恐生大乱!”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这也是为了坝上郡的安定!”
“安定?”李聆风转过身,直视张彪,“张郡尉所谓的安定,就是让百姓饿死冻死在城墙根下,让你的兵用鞭子和刀枪来维持的吗!”
他的说话声不大,可字里行间却带着一股凛然的威势,让久经沙场的张彪都为之一窒。
“本官问你,若匈奴蛮族此刻叩关,你是打算用这些饿得拿不动武器的兵去守城?”
“还是指望那些被你视为草芥、恨不得其死的流民,与你同仇敌忾,共御外侮?”
张彪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
刘莽在一旁阴恻恻地开口,“大人此言,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
“流民乃内患,蛮族是外敌,岂可混为一谈?”
“当务之急,是防止内患滋生......”
“当务之急,”李聆风猛地打断他,“是让活着的人,能活下去!”
他的目光扫过王朗、张彪、刘莽三人,一字一句道:“本官知道你们背后都有人,也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
“但,你们记好了!”
“从现在起,这坝上郡,我说了算。”
“粮价,必须平抑!”
“难民,必须赈济!”
“谁敢阳奉阴违,谁敢暗中作梗......”
李聆风没有说下去,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让王朗打了个寒颤,让张彪握紧了拳,也让刘莽的眼神更加幽深。
“本官给你们三天时间。”
李聆风坐回主位,恢复了平静,“三天后,本官要看到平抑粮价的切实方案,要看到安置难民的具体章程。”
“否则!”
他没有再说威胁的话,但这份未尽的意味,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心悸。
王朗、张彪、刘莽三人脸色难看地退下。
凌春从侧厅走出,低声道:“先生,如此是否太过急切?恐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墙?”
李聆风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就是要看看,他们这堵墙,到底有多厚,后面藏的,又是什么牛鬼蛇神。”
“刀锋不拭,何以知利?”
“寒意不显,何以知畏?”
“这坝上郡的第一把火,就从这民生最基本的‘粮食’烧起。”
“我倒要看看,最先跳出来的,会是谁。”
郡守府外,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