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阳光明就醒了。
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母亲和奶奶,轻手轻脚地穿衣下炕。简单洗漱后,开始准备去看望两个姑姑的礼品。
他从家里明面上存放粮食的瓦罐里,舀了约莫二斤玉米面,又拿了两包挂面。
想了想,又切了大概半斤重的腊肉和同样份量的腊肠,用另一张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
将这些实在的东西装进一个半旧的帆布兜子里,拎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显得诚意十足。
当然,这点东西在他看来远远不够。他打算在路上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再从空间里添些东西进去,让这份“心意”更厚重些。
田玉芬和秦兰英也陆续起来。看到阳光明已经准备好礼品,田玉芬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兜子里的东西,点点头。
“东西挺好,实在。你大姑、二姑家的日子也挺紧巴,看到这些肯定高兴。”她说着,又从自己屋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十个鸡蛋。
“把这个也带上,就说是我和你奶奶攒的,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阳光明没有推辞,接过鸡蛋,小心地放在兜子上面。
简单吃过早饭,阳光明说道:“娘,奶奶,那我这就去了,争取晌午前回来。”
“路上当心点,早点回来。”奶奶秦兰英叮嘱道。
“哎,知道了。”阳光明应着,拎起兜子出了门。
清晨的村庄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空气清新带着凉意,路边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
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扛着锄头下地,看到阳光明,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光明,这么早去哪儿啊。”
“去看看我大姑。”阳光明笑着回应。
(农村都是男女分别排序,此时的城镇居民也多是如此。)
“哦,好,是该去看看。”
走出村子一段距离,确定四周无人后,阳光明迅速闪身到路旁一棵大树后。
他心念微动,意识沉入空间,很快又取出了四斤小米、四斤粉条,又拿了一些其他杂粮和两样点心,都装进了兜子里。
然后,他才继续上路,脚步轻快地向邻村走去。
先到大姑家。大姑家也是普通的农家院落,土坯墙,麦秸顶。
阳光明到时,大姑正在院子里喂鸡,大姑父蹲在门口磨锄头。
“大姑,大姑父。”阳光明站在院门口喊道。
大姑闻声抬头,看到是他,脸上立刻绽开了惊喜的笑容,放下手里的鸡食盆就迎了过来。
“哎呦!是光明啊!你咋回来了?放暑假了?快进屋,快进屋!”
大姑父也站起身,憨厚地笑着,搓着沾满泥土的手。
“大姑父,忙着呢。”
阳光明走进院子,将手里沉甸甸的兜子递给大姑,“从学校回来,带了点东西,给您和大姑尝尝。”
“你看你这孩子,来就来呗,带啥东西!”大姑嘴里埋怨着,手却接过了兜子,那沉甸甸的分量让她愣了一下。
等打开兜子,看到里面又是鸡蛋,又是腊肉腊肠,还有粉条和各种杂粮时,大姑和姑父都惊呆了。
“这……这……光明,你哪来的这些好东西?这得花多少钱?”大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拿起腊肉,简直不敢相信。
“大姑,您就别管了,我在京都有同学帮忙,弄点不要票的东西方便些。家里都有,这些是专门给您和姑父的。”阳光明含糊地解释着,“您和姑父别舍不得吃,身体要紧。”
他又补充道:“我妹和我弟呢?这点心是给他们的。”他说着,又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两包用油纸包好的鸡蛋糕和核桃酥。
大姑看着这些东西,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光明啊……你这孩子……真是……让大姑说啥好……”她拉着阳光明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大姑父在一旁也是连连道谢,黝黑的脸上满是感动。
阳光明在大姑家坐了不到半小时,无论大姑和姑父怎么挽留他吃午饭,他都坚持说家里母亲和奶奶还等着,得赶回去。
临走前,他才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大姑,大姑父,我们一大家子可能过两天要去京都住段时间,办点事。等我从京都回来,再来看你们。”
大姑和大姑父虽然有些意外,但看他没有细说,也就没多问,只是连连嘱咐他路上小心,到了京都捎个信回来。
从大姑家出来,阳光明又去了二姑家。
情形几乎一模一样。二姑和二姑父看到他带来的丰厚礼物,同样是震惊、感激,外加一番推辞,然后最终高兴的收下。
阳光明同样只坐了不到半小时,留下礼物和即将去京都的消息,便告辞离开。
赶在日头升到头顶之前,阳光明回到了家。
午饭是田玉芬用阳光明带回来的白面烙的饼,又炒了个腊肉豆角,煮了一锅小米粥。
金黄的烙饼散发着麦香,油润的腊肉咸香适口,一家四口吃得格外满足。
阳珊珊小脸上全是幸福,啃着饼,含糊不清地说道:“要是天天都能吃这样的饭就好了。”
这话让田玉芬和奶奶心里又是一酸,同时也更加坚定了离开这里,去为孩子们搏一个更好未来的决心。
接下来的两天,田玉芬和秦兰英向生产队请了假,专心在家里收拾。
要带走的衣物被褥不多,都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迭得整整齐齐。
田玉芬临时做了两个结实的布袋子,把一家人的换洗衣物、几双还算完好的布鞋,以及老太太常吃的几样草药,仔细包好,放了进去。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家里明面上剩下的那些为数不多的玉米、高粱、小麦,以及阳光明带回来的白面、大米、腊肉等,都被婆媳俩小心翼翼地藏好,轻易不会被陌生人找到。
“等咱们在那边安顿好了,这些粮食……还得想办法带过去。”田玉芬看着藏好的粮食,语气有些复杂。
这些粮食都是她一粒一粒省下来的,想着以后要是在京都安了家,粮食肯定也不宽裕,还是要想办法把这些粮食带过去。
阳光明理解母亲的心情,安慰道:“娘,放心,等咱们在京都落了脚,这些东西我回来处理,肯定不浪费。”
秦兰英也叹了口气:“走吧,走吧,人比东西要紧。只要人在,好日子就在后头。”
就在一家人忙着收拾的当口,光明的两个姑姑——大姑阳桂香和二姑阳兰香,在第二天下午,都回了娘家。
她们是听光明说了要去京都的消息,心里放不下老母亲和嫂子、侄女,特意赶回来看看。
一进院子,看到屋里屋外收拾的迹象,俩人就知道这件事应该是准了。
“娘,大嫂,听说你们要去京都?”大姑性子急,拉着田玉芬的手就问。
田玉芬看了看阳光明,阳光明微微点头。
田玉芬这才把两个小姑子叫到里屋,压低声音,将打算迁户口去京都找工作的计划,简单跟两个小姑子说了说。
自然,略去了其中关于阳建雄补偿的那层意思,只说是光明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城里落下脚,吃上供应粮。
两个姑姑听完,又是惊讶,又是替他们高兴,同时也充满了担忧。
“京都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能行吗?”二姑性子柔和,担心地问。
“有啥不行?光明是大学生,有见识,他爹……那边总归也能帮衬点。”大姑倒是想得开,“去了好歹能吃上饱饭,不用再像现在这样熬煎。我看是好事!”
话虽如此,想到大嫂一家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两个姑姑眼圈都红了。
秦兰英看着两个女儿,心里也是百感交集。
“你们也别担心,有光明在呢。等我们在那头安顿好了,给你们写信。”老太太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安慰道。
最终,两个姑姑决定留下来住一晚,陪老母亲和嫂子说说话,明天送她们上车。
当天晚上,阳光明家格外热闹。
两个舅舅田玉林、田玉柱,两个姑姑阳桂香、阳兰香,再加上阳光明一家四口,八个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桌子上摆满了菜。酱牛肉、猪头肉切了满满两大盘,腊肉炒了青椒和豆角,咸鸭蛋一切两半露出红油,凉拌黄瓜清爽可口。
此外,还有一大海碗蛋花汤,撒着翠绿的葱花。
这桌菜,比过年还要丰盛。
阳光明特意买了两瓶本地产的“高粱烧”,给两个舅舅和自己满上。在他的劝说下,母亲田玉芬和两个姑姑也各自倒了一小杯。
“来,大舅,二舅,大姑,二姑。”阳光明端起酒杯,神情郑重,“我们一大家子,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回来。家里这些年,多亏了亲人们帮衬,这杯酒,我敬你们!”
田玉林不善言辞,端起酒杯,重重叹了口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去了那头……好好的!”
田玉柱也端起杯,语气沉稳:“大姐,大娘,光明,珊珊,到了京都,凡事多商量,稳着点来。家里这边有我和大哥照应着,不用担心。”
两个姑姑也连连点头,阳桂香嗓门大:“放心吧娘,真有什么事,我们会常回来看看的。你们在京都安定下来,我们也跟着高兴!”
田玉芬看着眼前的兄弟和小姑子,想到明天就要离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间声音有些哽咽:“……家里,就拜托你们了。”
奶奶秦兰英也抹了抹眼角,举起手里的搪瓷缸:“都好好的,咱家……都会好好的。”
气氛有些伤感,又充满了温暖的亲情。
阳光明努力调节着气氛,招呼大家吃菜。
酱牛肉香醇,猪头肉肥而不腻,油水充足的味道,刺激着每个人的味蕾。
阳珊珊更是吃得小嘴油光光的,幸福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酒过三巡,田玉柱看向阳光明,语气带着嘱托:“光明,介绍信我都开好了,到了京都,办事灵醒点,多听、多看、少冲动。”
“二舅,您放心,我晓得。”阳光明认真点头。
这顿团圆饭,吃了很久。将近九点半,两个舅舅才告辞离开。
第二天,天色未明,一家人就都起来了。
田玉芬和秦兰英最后一遍检查了要带的行李,确保该带的东西都没落下。
简单的早饭过后,院门外传来了驴车的声响,和田玉柱的吆喝声。
“大姐,光明,收拾好了没?车来了!”
一家人走出堂屋。二舅田玉柱赶着队里的驴车等在外面,大舅田玉林也来了,帮着把行李搬上车。
两个姑姑红着眼圈,拉着母亲和田玉芬的手,千叮万嘱。
“娘,路上当心,到了就给捎个信。”
“大嫂,照顾好娘和自己……”
“大姑二姑,放心吧,有我呢。”阳光明安抚道。
奶奶秦兰英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屋,看了看院子里那片绿油油的菜地,目光复杂,有眷恋,有不舍,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由田玉芬扶着,颤巍巍地坐上了铺着旧褥子的驴车。
阳珊珊也被抱上车,坐在奶奶身边,小脸上既有对未知远方的茫然,也有小小的兴奋。
阳光明和母亲也先后上车。
田玉柱坐在车辕上,轻轻一抖缰绳:“驾!”
毛驴迈开步子,拉着车,吱吱呀呀地驶出了院落,碾过村中的土路。
左邻右舍有起的早的,看到这情形,都站在门口张望,有人出声询问:“玉芬,这是出远门啊?”
田玉芬强笑着回应:“哎,孩子非要接我们去京都看一看。”
驴车穿过尚在沉睡的村庄,向着村外驶去。
两个姑姑和大舅田玉林跟着车走了一段,直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
“娘,大嫂,一路顺风!”
“到了来信!”
“一会儿还得上工呢,别耽误了,你们都回去吧!”田玉芬回头挥手,声音哽咽。
阳光明也朝舅舅和姑姑们用力挥手。
驴车渐行渐远,村口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模糊在清晨的薄雾里。
田玉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赶紧用袖子擦去。
秦兰英默默坐着,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着车帮。
阳光明看着母亲和奶奶,又看了看身边依偎着奶奶,好奇张望沿途景色的妹妹,心中没有不舍,只有对未来的期盼。
驴车“嘚嘚”地走在土路上,四周是寂静的田野,远处天际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个小时后,驴车抵达了应县火车站。
小小的站前广场比几天前阳光明回来时更加喧闹,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和送行的人。
田玉柱把毛驴缰绳拴在一棵树上,帮着把行李卸下来,看着即将远行的一家人,眼中都是不舍。
“二舅,辛苦您了。”阳光明提着旅行袋和包袱说道。
“自家人,客气啥。”田玉柱摆摆手,陪着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
到了进站口,人群更加拥挤。
田玉柱把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阳光明,说道:“我就送到这儿了,队里的车得赶回去。”
他看了看嘈杂的人群,又不放心地叮嘱阳光明,“票拿好,路上机灵点,照看好你娘她们。”
“放心吧,二舅,我都记着呢。”阳光明重重点头。
田玉柱又看向田玉芬和秦兰英:“大姐,大娘,一路平安。到了那边……一切有光明呢,有什么事儿,多听听他的意见。”
“哎,知道了,玉柱,你快回去吧,路上慢点。”田玉芬红着眼圈说道。
秦兰英也点了点头:“回去吧,家里……多费心。”
田玉柱不再多言,用力拍了拍阳光明的肩膀,转身挤出了人群。
阳光明看着二舅的背影消失,对母亲和奶奶说道:“娘,奶奶,咱们也进站吧。跟紧我。”
他一手提着旅行袋,背上背着包袱,另一只手紧紧牵着阳珊珊。
田玉芬则拎着另一个包袱,搀扶着婆婆。
一家人汇入涌动的人流,向着检票口挪动。
周围是嘈杂的方言、孩子的哭闹、行李的碰撞声,看上去乱糟糟的,人群拥挤。
田玉芬和秦兰英显然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神情紧张,紧紧跟着阳光明,生怕被挤散。
阳珊珊则有些害怕地缩在哥哥身边,小手攥得紧紧的。
阳光明凭借着年轻力壮和丰富的出行经验,小心地护着家人,终于挤过了检票口,来到了站台上。
开往京都的绿皮火车已经停靠在站台边,墨绿色的车身显得有些陈旧,车窗大多敞开着,露出里面拥挤的人影。
上车又是一番拼搏。
阳光明让母亲和奶奶带着妹妹先在下面等着,自己凭着力气和技巧,直接通过车窗钻了进去。
他让母亲把所有的行李都通过窗户递给他,然后一一放好,并拜托邻座的旅客帮忙照看一下。
然后又从窗户跳下车,护着家人从车门挤上了车。
车厢里拥挤不堪,过道上都站满了人,空气闷热浑浊。
阳光明费了很大的劲儿,这才带着一家人来到自己的座位前。
他买了三张硬座票,其中有两个靠窗。
自家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人,看到阳光明拿着票,不情愿地起身让开。
“娘,您和奶奶坐里面,珊珊坐中间,我坐外边。”阳光明安排着。
他再次检查了一下行李,确定一个都不缺,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田玉芬和秦兰英坐到硬邦邦的木质座椅上,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脸上还带着方才拥挤带来的惊悸。
阳珊珊好奇地趴在车窗边,看着外面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哥,火车啥时候开呀?”她回过头问。
“快了,等人都上来了就开。”阳光明安慰道,拿出水壶,“娘,奶奶,先喝口水。”
田玉芬接过水壶,却没有喝,只是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家乡景致,眼神里交织着离愁与对未来的惶恐。
秦兰英则闭上了眼睛,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串磨得光滑的念珠,嘴唇微微翕动。
阳光明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能默默地坐在那里,用自己沉稳的存在,给家人一丝心灵的依靠。
呜——!
一声悠长浑厚的汽笛声划破站台的喧嚣,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伴随着“哐当”一声巨响,火车缓缓开动了。
站台开始向后移动,速度逐渐加快,送行的人群、站台的建筑、熟悉的县城景象,一点点被甩在后方,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田玉芬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拭。
秦兰英也睁开了眼睛,看着窗外,仿佛要将这片土地的最后模样刻在心里。
阳珊珊似乎也被这离别的气氛感染,安静了下来,靠在奶奶身边,大眼睛里是懵懂和不安。
阳光明伸出手,轻轻握了握母亲冰凉粗糙的手,低声道:“娘,以后会更好的。”
田玉芬抬起泪眼,看着儿子坚定沉稳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
火车轰鸣着,向着北方,向着那个充满未知与希望的首都,疾驰而去。
车厢摇晃,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
对于田玉芬、秦兰英和阳珊珊来说,这是一段完全陌生的旅程,驶向一个只在想象中存在的远方。
她们的心中,充满了背井离乡的伤感,前路未卜的忐忑,但也有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微弱希望,如同车窗外那片广阔天地间,偶尔透出云层的一缕阳光。
火车载着一家人的期盼与彷徨,坚定地行驶在铁轨上,将过去的苦难与沉重,渐渐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