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合金门在身后沉重闭合,将里面那些精密的仪器、冰冷的监控以及顾清影最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彻底隔绝。沈厌站在写字楼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灯光下,深吸了一口带着机油和尘埃味道的空气。这气息算不上清新,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外面”世界的真实感。
左臂依旧包裹在轻便的固定装置里,隐隐作痛,但至少不再完全受限。右臂那副简化版“镇灵枷”依旧沉重冰冷,压制着内部蠢蠢欲动的力量,也时刻提醒着他所背负的隐患与期限。
七十二小时。
鬼拍肩的警告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回荡。“收藏家”已经锁定了可能用于强行启动榕城节点的锚点,而他自己,就是那个关键的“引信”。管理局将他从安全屋“释放”出来,并非信任,而是一种更残酷的利用——他们需要他这个“坐标”和“钥匙”作为诱饵,也作为应对“理事会”突袭时,最后那点不可控的变数。
林玥的“有限合作”,在绝对的利益和危机面前,露出了它冰冷的底色。他被允许返回往生斋,美其名曰“在熟悉环境中更利于稳定状态”,实则是因为那里更容易被监控,也更容易……成为风暴席卷的第一个登陆点。
他没有选择,也无法抗议。
叫了一辆无人出租车,报出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地址。车窗外的城市霓虹飞速倒退,繁华依旧,喧嚣如常,行人脸上带着各自生活的悲喜,对即将降临在这座城市阴影下的风暴一无所知。
这样……也好。
沈厌闭上眼,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至少,在最终时刻到来前,这片虚假的平静,还能维持片刻。
车子在往生斋所在的破败旧街口停下。支付车费,下车。脚步落在熟悉而又陌生的碎石路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街道比离开时更加萧条,两侧的残垣断壁似乎又多了几处,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潮湿与腐朽气息。只有往生斋那扇修补过的木门,还固执地立在那里,牌匾上“百无禁忌”四个字蒙着更厚的灰尘,边角的裂痕依旧。
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把略显陌生的钥匙——是墨芸在他离开安全屋时塞给他的,说是林玥吩咐准备的——插进锁孔,转动。
吱呀——
木门被推开,带起一阵灰尘。店内一片漆黑,死寂,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甚至更加破败。倒塌的货架依旧倒在那里,碎裂的纸人纸马混在瓦砾中,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变和时光停滞的味道。
他反手关上门,没有开灯,借着从门缝和破窗透进来的、城市边缘稀薄的光线,缓缓走到柜台后面。
手指拂过落满灰尘的柜台表面,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他摸索着,找到了那个粗陶茶杯,里面竟然还有半杯不知何时剩下的、早已干涸发霉的茶叶。
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停留在他被管理局带走的那一天。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店内。角落里,那堆他之前练习扎制的、歪歪扭扭的纸元宝和那个始终未能完成的莲花灯座,依旧静静地堆在那里,覆盖着一层灰。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那堆残次品前,蹲下身(动作因左臂不便而有些僵硬),用右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莲花灯座拿了起来。
灯座依旧歪斜,花瓣松散,竹篾的接口处甚至有些开胶,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但在那粗糙的纸张褶皱深处,曾经极短暂地,闪烁过一丝难以定义的混沌光泽。
他拿着灯座,走到窗边,那里还挂着他离开前,最后一次尝试挂上去的、另一个同样不算成功的简易纸灯笼。灯笼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里面空无一物。
沈厌看着手中的莲花灯座,又看了看窗外那片被城市余光映照得一片污浊的夜空。远方,管理局总部的方向,隐约有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传来,如同暴风雨前闷雷的序曲。更深处,地底“墟”的冰冷呼唤,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急促。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各方势力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正在榕城的阴影下悄然集结,磨砺爪牙。而他,这个被推到风口浪尖的纸扎匠,这具残破的躯壳,这片沉寂又危险的力量,就是这场风暴即将席卷的核心。
他还能做什么?
等待?然后在那注定到来的混乱中,被动地成为“引信”,或是被某一方攫取的“战利品”?
不。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那粗糙的莲花灯座,眼中那片沉寂的灰色之下,一点冰冷的星火,骤然亮起,随即化为一片平静却坚定的火焰。
他走到柜台旁,找出那盏落满灰尘的旧式煤油灯。用尚且灵活的右手,有些笨拙地清理掉灯罩上的积尘,检查了一下里面残余的灯油,然后,划亮了一根管理局配备的、带着微弱符文之力的火柴。
嗤——
橘黄色的火苗亮起,点燃了灯芯。
温暖、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柜台周围一小片的黑暗,将他苍白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将煤油灯放在柜台中央,如同一个古老的仪式。
然后,他拿起那个歪歪扭扭的莲花灯座,将它轻轻放在了煤油灯的旁边。
他没有试图去修复它,也没有试图向里面注入任何力量。他只是将它放在那里,让煤油灯的光芒,透过那粗糙、松散、甚至有些丑陋的纸张缝隙,隐隐约约地透出来一丝。
这就够了。
他不需要一个完美的、蕴含着神通法力的纸扎。
他只需要一个象征。
一个代表着“往生斋”,代表着“百无禁忌”,也代表着他沈厌,依然还在这里的……标记。
灯光虽微,却能照亮方寸之地,也能为某些在黑暗中徘徊的存在,指明一个方向。
无论是友,是敌。
他坐在柜台后的老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左臂固定在身前,右臂覆盖着冰冷的臂铠,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那片愈发深沉、也愈发躁动的夜色。
鬼拍肩的警告,林玥的算计,顾清影的监控,“收藏家”的威胁,地底“墟”的呼唤……所有的一切,如同汹涌的暗流,在他心中交汇,却又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
他不再去思考胜算,不再去权衡利弊。
他只是坐在这里,守着自己这盏灯,等待着。
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风暴。
等待着那些必将登门的“客人”。
也等待着……他自己,在这绝境中,所能迸发出的,最后的光与热。
新的故事,早已在暗处写好了血腥的开篇。
而他,已然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灯光摇曳,映亮了他嘴角那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属于往生斋主人的、百无禁忌的弧度。
风暴,来吧。
在煤油灯那温暖而微弱的光晕边缘,那个歪斜的莲花灯座,其最核心处一道不起眼的褶皱深处,一点非灰非蓝非红的、难以言喻的混沌色泽,极其稳定地、持续地,亮了起来。
不再是闪烁,而是如同被点燃的、冰冷的星辰。
长夜已至,灯,已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