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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剑起处 第一百零一章 老将军

    潼谷关的烽烟尚未在记忆中彻底散去,天心门一战的血腥气犹在鼻尖。当凌文渊带着凌昭寒与叶逍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帝都凌府时,迎接他们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压在每个人心头、沉重得化不开的悲伤。

    府门依旧巍峨,石狮依旧威严,但门楣上悬挂的白幡,以及府内人人臂膀上缠着的黑纱,无不昭示着这个家族刚刚经历的巨创。昔日里总带着爽朗笑声、令整个凌府都充满生气的定海神针,已然不在。

    苏氏早已在府门前翘首以盼,见到女儿安然归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冲上前将凌昭寒紧紧搂在怀中,母女二人相拥而泣,泪水中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更有失去至亲的彻骨之痛。凌文渊站在一旁,看着妻女,这位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家主,眼中也泛起了难以掩饰的红晕。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又抚了抚女儿的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叶逍然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这感人又心酸的一幕。他身上的伤势经过简单处理,但内里的损耗依旧严重,脸色苍白,气息也比平日微弱许多。那柄用灰布重新仔细包裹起来的青冥剑,依旧背负在他身后,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沉默而沉重。

    回到府中,稍作安顿,洗去一路风尘与血污,换上一身素净的衣物后,凌文渊便带着凌昭寒和叶逍然,来到了凌府后院的祠堂。

    祠堂内,烛火长明,香烟缭绕。最上方,已然多了一个崭新的灵位,上书:“显考凌公讳震岳老大人之灵位”。灵位前,摆放着那副自英烈谷衣冠冢取回的残破甲胄与断剑。

    凌文渊率先上前,点燃三炷清香,郑重地插入香炉之中,然后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地,深深地叩下头去。他没有说话,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背,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他此刻的悲痛与复杂心绪。

    凌昭寒紧随父亲之后,跪在蒲团之上。看着爷爷的灵位,看着那熟悉的甲胄,潼谷关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爷爷那决绝的咆哮,那燃烧生命化作血色太阳的身影,那最后一声满含慈爱的“好好活着”……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顺着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她俯下身,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祠堂内低回。

    叶逍然没有上前祭拜,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祠堂门口,目光越过凌家父女的背影,落在那冰冷的灵位和甲胄之上。他对这位凌老将军了解不多,仅限于潼谷关那短暂而惨烈的交集。但他知道,这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一位为了守护家国、守护至亲,可以毫不犹豫献出一切的铁血军人。他背负的青冥剑微微震颤了一下,似乎剑灵也对这样的存在,抱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应。

    良久,凌文渊才缓缓抬起头,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跪姿,目光凝视着父亲的灵位,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祠堂内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小时候,”凌文渊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祠堂的沉寂,像是在对灵位诉说,又像是在对身边的女儿和那个沉默的少年倾诉,“父亲对我极其严苛。别的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时,我便要闻鸡起舞,练拳站桩,诵读兵书。稍有懈怠,便是军法处置,毫不容情。”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曾怨过他,觉得他不近人情,觉得他眼里只有军规兵法,没有父子亲情。直到后来……我选择了文官之路,他虽未明确反对,但眼中的失望,我却看得分明。我们父子之间,仿佛也因此隔了一层什么。”

    凌昭寒抬起泪眼,看着父亲。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些。

    凌文渊的目光变得悠远:“直到很多年后,我成亲,有了你。”他看向凌昭寒,眼神温柔了些许,“父亲对你,却是截然不同。他会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你,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你的脸颊,那眼神里的慈爱,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会让你骑在他的脖子上,在院子里疯跑,听着你咯咯的笑声,他自己也笑得像个孩子。”

    “那时我才渐渐明白,”凌文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恍然和更深的自责,“他不是没有温情,只是他将所有的柔软,都藏在了那副冷硬的铠甲之下。他对我的严苛,是希望我能继承凌家的风骨,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中,有足够的力量立足,守护想守护的人。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记得有一年我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凌昭寒也轻声开口,接过了话头,眼神迷离,仿佛回到了过去,“昏昏沉沉中,我感觉有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一直握着我的手,耳边还有人在低声哼唱着不成调的北境军歌……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爷爷。他在我床边守了整整一夜,谁劝都不肯去休息。”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他总说,我们凌家世代将门,守的是国门,护的是百姓。马革裹尸,是荣耀,不是悲哀。可……可他明明说过,要看着我嫁人,要抱重孙子……他怎么就……食言了呢……”

    少女的泣诉,让凌文渊的身体猛地一颤,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他不会白死的。”凌文渊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坚如磐石的决心,“他的血,齐先生的血,潼谷关无数将士的血,都不会白流。狄人未灭,司徒弘虽死,但其背后是否还有牵连?天心门封闭,但隐患犹在。朝廷……哼。”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对朝廷态度的冷意,已然表露无遗。

    “凌家,不会倒。”他站起身,也伸手将女儿扶起,目光扫过父亲的灵位,扫过那副甲胄,最终落在凌昭寒和门口的叶逍然身上,“只要我们还站着,凌家的旗就不会倒。昭寒,你要记住你爷爷的话,好好活着,连同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凌昭寒用力地点了点头,擦去脸上的泪水,眼中虽然还有悲伤,但更多了一份被泪水洗涤过的坚定。

    凌文渊转向叶逍然,郑重地拱手一礼:“叶小友,大恩不言谢。日后但有差遣,凌家上下,莫敢不从。”

    叶逍然微微侧身,避开了这一礼,摇了摇头:“凌叔言重了,分内之事。”他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很清晰。

    从祠堂出来,三人沉默地走向凌府后山的家族墓园。凌震岳的衣冠冢,并未安葬在皇家英烈谷,而是依他早年与凌文渊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约定,最终归葬于凌家自己的土地上,与凌家的列祖列宗相伴。

    墓园坐落在府邸后方的一座清幽山丘上,青松翠柏环绕,环境肃穆。凌震岳的坟墓是新筑的,泥土尚带着湿润的气息,墓碑与英烈谷那块一样,只是少了皇家的封号,更显质朴刚健。

    凌文渊和凌昭寒再次在墓前跪下,焚香,奠酒,默哀。

    秋风掠过山岗,吹动松涛阵阵,也吹动了凌昭寒素白的衣裙和凌文渊额前的几缕散发。他们望着墓碑,仿佛能透过那冰冷的石头,看到那个高大、威严又不失慈爱的身影。往昔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岁月尘封的严厉与温情,在此刻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化作无声的思念与誓言,在风中飘散。

    叶逍然依旧没有靠近,他站在墓园边缘的一棵古松之下,身形挺拔如松,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他静静地看着凌家父女在墓前哀悼,看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看着那被秋风卷起的几片枯黄落叶,落在崭新的坟茔之上。

    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凌震岳的壮烈牺牲,凌昭寒险些遭遇的厄运,潼谷关下堆积如山的尸骨,赫连勃勃那怨毒的目光,狄人游骑在边境线上持续不断的骚扰……这一切,都像是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背负在身后的青冥剑。冰冷的触感透过布帛传来,剑灵沉寂着,但那股毁灭与杀戮的本源之力,却与他自身的“文心”以及复仇的意念,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共鸣。

    “赫连勃勃……”叶逍然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曾经半步元婴,境界又跌落至金丹初期的狄人大祭司,是造成凌老将军和齐先生陨落的直接元凶,是潼谷关惨案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已被大天师张则镜斩杀。

    “此间事了……”叶逍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关山,投向了北方那广袤而危险的荒原腹地,“未来,当走一趟狄人王庭。”

    夕阳西下,将三人的身影在墓园中拉得长长的。

    凌文渊和凌昭寒终于结束了祭拜,缓缓站起身。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悲戚,但眼神已然更加坚毅。失去至亲的痛楚无法磨灭,但却可以转化为前行的力量。

    凌文渊走到叶逍然身边,看着这个面容依旧苍白,眼神却深邃如星的少年,沉声道:“回去吧,你伤势未愈,需要好好调养。”

    叶逍然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然后转身,与凌文渊、凌昭寒一同,踏着夕阳的余晖,走下山丘。

    背影渐渐融入暮色,山风依旧呜咽,吹过坟茔,吹过松林,仿佛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家仇国恨,并未随着一场惨胜和一次成功的营救而消散,反而如同这墓园中深埋的种子,在悲伤与愤怒的浇灌下,悄然生根发芽。

    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而年轻的肩膀,已然开始承担起时代的重量。

    对于叶逍然而言,七天,是他与命运博弈的期限。七天之后,或许是新生,或许是毁灭。但无论如何,北方的狄人王庭,已经成了他心中一个必须踏足、必须用手中之剑去了结因果的地方。

    夜幕降临,凌府的灯火次第亮起,温暖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而远在北境之外的狄人荒原深处,重伤的赫连勃勃,亦在某个隐秘的帐篷中,睁开了那双充满怨毒与疯狂的眼睛,望向了南方的梁国。

    风暴,只是在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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