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的夜,已然浸透了彻骨的凉意。
自鸣钟那沉闷的铜摆,在空旷的宫苑间回荡,悠长得仿佛能将人的魂魄也一并带入那无边的墨色里去。
然而,这足以冻彻寻常瓦舍的寒气,却丝毫进不得乾清宫西暖阁的门。
御案之后,朱由检正静静地端坐着。
他那张尚带着几分少年轮廓的面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沉静而肃穆,全无一丝倦意。
方才,王承恩刚为他奉上了一小盏燕窝莲子羹,那温润的甜意尚在唇齿间流转,而他的目光却早已凝聚在了眼前那堆积如山的两摞奏疏之上。
朱由检首先伸出手,取过了左手黄册最顶端的一份奏疏。
这份奏疏的封皮,乃是南海进贡的鲨鱼皮所制,触手微凉而坚韧。
封皮之上,赫然盖着两方崭新的大印,一为“广东市舶提举司”,另一方则更为醒目“钦命督理沿海通商关税皇家海关总署之印”。
他缓缓展开,白纸之上,一行行清晰的蝇头小楷,便如一道道奔涌的白银洪流扑面而来。
“……自圣天子开海禁、革旧弊、设海关总署以来,商通四海,舶交万国。计二月至九月,仅广州、月港、松江三处主港,征得船钞、货税、引税等,共计白银八百零七万三千四百二十六两。另有西洋诸国所献之珍奇、火器、图纸等,俱已入库……”
八百万两!
这个数字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在朱由检的眼底轰然燃起。
他心中默默算着,仅仅三处口岸的关税,便已然超过了旧时全国岁入之半!
“国之血脉,非粟米而在银钱;朝之底气,非空言而在府库。”
朱由检的嘴角浮现真正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不再是过去那般,从晋商、从勋贵、从贪官污吏的骨头缝里一两一两刮出来的血腥银子。
这是堂堂正正流淌在帝国新兴动脉里的,充满活力的黄金之血!
这股强劲的血液正源源不断地注入大明这具曾一度枯槁的躯体,让它的肌肉重新饱满,让它的心脏再次有力地搏动。
“钱!都是朕的钱!”
朱由检心中暗道,“有了钱,想做的事,便都有了底气!”
他将这份令人心神振奋的奏报轻轻放下,接着取来了下面三份。
这三份是他心中真正的倚仗,是他亲手布下的,撬动整个江南经济格局的“三驾马车”。
第一份来自于应天巡抚孙传庭。
奏疏之中,孙传庭用他那冷静而详实的笔触,细细阐述了应天省在新政之下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其核心,便是“以工代赈”模式的巨大成功。
“……北方灾地流民,凡青壮者,皆由官府组织南下。入应天界,即有‘招工局’登记造册,按其体格、籍贯分派。或入官办之军械厂、造船厂,或入皇商之纺织厂、瓷器厂。日给薪五十文,管两餐。
民感圣恩,做工勤勉,无有生事者。
昔日沿途乞讨、饿殍遍地之景,已然绝迹。
臣尝微服私访,见一陕地大汉,年三十许,曾为流寇。今在宝源军械局为锻工,月入二两。其人于工歇之时,于‘大明宝钞总行’之柜前,将其半月薪俸汇与其在陕地天子屯之妻儿。
其言,‘昔为贼,一日三惊,食不果腹;今为工,堂堂正正,以力养家,方知为人滋味。’闻之,令人感慨。社会之安定,莫过于使民有业、有家、有盼也……”
朱由检看得频频点头。
孙传庭不仅仅是完成了他的政令,更是深刻理解了他政令背后的逻辑。
这是将巨大的社会负担转化为了推动大明产业化的澎湃动力。
奏疏中特别提及的“大明宝钞总行”,更是他布下的得意之笔。
这家由皇家内帑直接注资的“银行”如同覆盖全国的神经网络,不仅掌控着货币的发行与流通,更用那一纸小小的汇票,将千万个因战乱灾荒而分离的家庭重新联系起来,这其中凝聚的人心,其价值,远在白银之上。
第二份则来自浙江总督洪承畴。
洪承畴的报告与孙传庭的务实不同,更多了一份直指人心的狠厉。
除了翔实的经济数据,他花费了大量笔墨,描述了正在浙江士林中进行的“拨乱反正”。
“……东林思想,盘踞浙地百年,其流毒深远,非朝夕可除。
臣奉圣谕,于省内各府县学宫,强制推行‘格致院’所颁之《算学》、《物理》、《化学》、《地理》等新学教材。凡科举应试者,此四科为必考。
同时,凡有学子聚众结社,空谈心性,议论朝政者,一经发现,立即褫夺功名,永不录用。
初,抵触者众,更有甚者,以‘名教罪人’詈臣。
然臣以为,斩草易,除根难。
新学一日不兴,旧念一日不灭。与其辩经,不如变法。
如今,省内风气已然大变。昔日之‘清议’绝迹,取而代之者,乃是探讨纺织机之功效、辩论新式战舰之优劣。
务实、重格致之风,已然抬头。臣有把握,不出十年,浙地士子将只知有朝廷,只知有陛下,只知有‘格物致知’,而不知有所谓之‘东林风骨’!”
“好一个洪亨九!”朱由检忍不住低声赞叹。
洪承畴的手段看似酷烈,却是治本之策。
朱由检当然清楚,思想的转变,何其艰难。
物理上的抹除,譬如杀人,固然容易,但要从根本上改变一个群体的思维定式,正如洪承畴所言,需要漫长而不间断的努力。
他更清楚,这些被新学浪潮裹挟着前进的江南士绅,哪怕今天嘴里谈论的是“格物致知”,明天探讨的是“实业兴国”,或许那所谓的“东林风骨”真的被雨打风吹去,但他们骨子里那种与生俱来的,世代传承的商人市侩气,却始终还在!
他们会逐利,会钻营,会将每一分投入都在利己之心里计算得清清楚楚!
但,这又何妨?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人性的冷漠。
他要的从来不是将这群人改造成道德上的完人,更不是要他们变成无欲无求的圣贤。
他要的,是驯服!
他允许他们追逐利益,甚至可以默许他们在规则之内,利用自己的智慧和资源去攫取惊人的财富。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永远不能与国家对抗,永远不能对皇帝没有敬畏!
这,是底线!
谁敢越过这条底线,谁敢将家族或个人的利益凌驾于皇权与国法之上,那么等待他们的,就不是褫夺功名那么简单了。
山西晋商的累累白骨,便是他为天下人画下的,最清晰的一道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