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套足以颠覆整个官场生态的“考成新法”,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臣子的心头。
殿内殿外,一片沉默,众人尚在消化那份令人窒息的惊愕与震撼,试图揣摩自己未来的官途,将如何在这一道道严苛的条框下辗转腾挪。
就在这万马齐喑的当口,御座之上的皇帝,却似乎没有给他们太多喘息和品味的时间。
他那清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不带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宣,格致院祭酒,宋应星,觐见。”
话音刚落,一旁的秉笔太监王承恩立时心领神会,将丹田之气运于喉间,发出一声尖锐悠长,足以穿透殿宇响彻广场的唱喏:
“——宣!格致院祭酒!宋应星!觐见——!”
这一声唱喏,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那层凝固的空气。
殿内的衮衮诸公,刚刚从“考成新法”的冲击中勉强回过神来,闻听此言,不由得齐齐一愣。
宋应星?
这是谁?
一时间大殿之内,无数张或苍老或中年的脸上都露出了茫然与困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问。
这朝堂之上,四品以上的京官,大家不说都稔熟于心,至少也该听过其名,知其来路。
可这“宋应星”三字,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却显得如此陌生。
格致院祭酒?
哦,想起来了。
是那个皇帝力排众议新设的格致院。一个……一个研究什么“格物致知”的皇家学院。
一些消息稍微灵通些,平日里时刻关注着皇帝一举一动,留心着官场上任何风吹草动的官员,脑中才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此人好像是江西人士,中过举,但屡试不第,后来不知怎地得了天子青眼,这才被破格录用,安在了这个从四品的“祭酒”位子上。
可问题是……问题是那又如何?
一个从四品的祭酒啊!
虽说也挂着个“官”字,但在这些动辄一部侍郎、一院都御史的大佬们眼中,这几乎与吏员无异。
平日里连上朝都只能远远地站在殿外,根本没资格踏入这皇极殿的门槛。
今日这般庄重的场合,天子在任命了石破天惊的吏部尚书,颁布了震古烁今的考成新法之后,第二个宣召的居然是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匠官”?
什么意思?
一些脑子转得快的,已然隐隐猜到了什么,但那个念头太过疯狂,让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
难道……
难道这宋应星要一步登天,位列九卿?
麻雀变凤凰,怕是都没有这么夸张!
这简直是点石成金,不,是抟土成官!
几位平日里以“直言敢谏”为荣的科道言官,几乎是出于一种浸淫官场数十年的本能,喉头一动,胸中一股“为国正名,以正视听”的浩然之气已然涌起,脚下微一错步,便要出列奏对!
祖制何在?纲常何在?
以一介不通经义之匠人为高官,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令我辈读书人颜面扫地?
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然而那股凛然的本能刚刚冒头,便被另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强烈的求生之欲给硬生生地强制压了回去!
他们下意识地抬眼,瞥向了那高踞于龙椅之上的年轻皇帝。
只见朱由检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视着阶下百官。
那神情看似淡然,却蕴含着绝对的威严。
那眼神仿佛在说:
“朕意已决。谁赞成?谁反对?”
谁赞成,不要紧,反正你们心里就算不赞成,嘴上也得赞成。
但是……你若反对?
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已经越过你的头顶,投向了殿外侍立的禁军校尉。
那无声的言语,仿佛已经清晰地响起:
“来人啊!这位大人想必是舟车劳顿,神思不清,送他去皇明安都府新开的‘醒神茶馆’里做做客,喝喝茶,好好清醒清醒!”
这谁他妈不慌啊!
皇明安都府,那是什么地方?
那地方进去了,还能不能囫囵个儿地出来,都得看皇帝的心情。
前车之鉴,尸骨未寒。
因此,饶是心中有千般不爽,万般不服,感到斯文扫地颜面尽失,那一瞬间的极度不舒服也被这股求生的本能,给死死地按了下去。
每一个蠢蠢欲动的官员都很好地、很及时地压制住了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们重新低下头,垂下眼帘,恢复了那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恭顺模样。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顺从的寂静之中。
……
而此刻,大殿之外,那茫茫的青色官袍人海之中,宋应星正自出神。
他还在回味着方才那份“考成新法”带给他的巨大冲击。
“皇帝路”、“格致院”、“矿藏储量”、“军械产量”……这些词对他而言是何等的亲切,又是何等的……振奋!
这不正是他一生追求的“经世致用”之道吗?
这不正是他那本《天工开物》想要表达的意思吗?
将这些“奇技淫巧”堂而皇之地列为评判一个官员优劣的标准,这是何等样的魄力!
何等样的……知己啊!
他正自心潮澎湃,忽闻殿内传来那一声尖锐的唱喏:
“——宣!格致院祭酒!宋应星!觐见——!”
宋应星整个人猛然一震,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头到脚贯穿。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四周。
周围的同僚,那些方才还与他一同挤在这人堆里的官员们,此刻都纷纷投来了或惊诧或嫉妒或探究的目光,并且不自觉地向后退开一步,在他身边形成了一小片空地。
什么意思?
叫我?
宋应星脑中一片空白。
听着方才的动静,似乎是宣布了李邦华大人为吏部尚书,接下来……应该是任命兵部、工部、刑部等部的尚书了。
可是……可是皇帝,叫我进去做什么?
难道是要询问格致院的事务?
不对,这等场合,岂是讨论具体事务的时候?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他的脑海,让他瞬间感到一阵窒息。
不会吧……
宋应星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脚步踉跄,几乎是被人潮的目光推着,一步一晃荡地朝着那高大巍峨的皇极殿门口走去。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他却走得如同跋涉在云端。
金砖反射着殿内的光,有些刺眼。
殿门口侍立的禁军面容冷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宋应星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迈开脚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一步踏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便是大明的中心!
这,便是天下权力的中枢!
高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华丽的藻井。
御座之上,天子垂拱而坐,身影在香炉的烟气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阶下,是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百官,一张张在传闻中显赫无比的面孔,此刻都成了这幅宏大画卷的背景。
宋应星强忍着那股晕眩感,穿过百官让开的一条通道,走到了大殿的中央。
周围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他的身上。
宋应星不敢抬头,也不敢四处张望,只是快步走到指定位置,然后撩起官袍的下摆,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将额头重重地磕在了那坚硬的金砖之上。
“臣……格致院祭酒,宋应星,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刻,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这几个月来,自己与这位年轻天子的每一次接触。
无论是在宫中的面谈,还是通过邸报传递的书信往来,皇帝似乎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当他呈上自己关于改良水车、提高炼铁效率的图纸和想法时,得到的不是斥责其“不务正业”,而是——
“甚好!此事,朕给你银子,给你人,你放手去做!”
当他忧心忡忡地提出格致院的研究可能会触动某些人的敏感神经,招来非议时,皇帝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朕,便是你最大的靠山。有不服者,让他们来找朕。”
全是鼓励,全是支持,全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如此一想,宋应星心中那股惶恐,竟渐渐被滚烫的暖流所取代。
士为知己者死!
他只觉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恨不得将这颗头,永远地抵在这片金砖之上,以示自己的忠!诚!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声音,在头顶上方缓缓响起:
“宋应星,朕览你所著《天工开物》一书,知你于格物之学有独到之见。朕亦知你半生奔走,考察农工,深知民生之疾苦,百工之不易。”
“今之工部,名为掌天下工程,实则暮气沉沉,墨守成规,于国于民,少有裨益。
朕意,以你为新任工部尚书!
朕不要你去做那循规蹈矩的官僚,朕要你将你那本书里所写的,将你这半生所学的,都给朕一样一样,变成现实!”
“朕要你为大明,开万世之利工!你,可敢担此重任?”
工部尚书!
这四个字如洪钟大吕,在宋应星的脑中轰然作响!
然而这一次,预想中那炸开锅一般的议论声并没有响起。
整个大殿,依旧是一片死寂。
经历了孙传庭一个被革职的待罪之身直接飞升为陕西巡抚,总领一方军政的神迹。
经历了最近那个年未三十,乳臭未干的广东巡抚卢象升,手握三万大军,权柄赫赫的神话。
如今,再出一个不通经义的匠官宋应星一步登天,成为工部尚书……
虽然依旧让人感到无比的意外和荒谬,但……但这些朝臣们那脆弱的心理承受能力,也硬生生地被皇帝这一年多来,一次又一次不按常理的出牌,给活活地锻炼出来了!
他们已经……有些麻木了。
不合常理?
在这位天子面前,什么才是常理?
他所做的,便是新的道理!
而且,最大的问题在于——皇帝任命的这些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被证明是废物!
即便是那些对新政最苛刻最挑剔的老臣,当他们私下里平心静气地去审视这些新贵们的政绩时,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
陕西的孙传庭,练兵、剿匪、屯田,短短数月,竟让那糜烂的局势有了起色。
北疆的满桂治军严明,将那宣大边操练得虎虎生威,让蒙古诸部不敢觊觎长城分毫。
洪承畴,卢象升,熊明遇……
这些人所做的事,换了他们自己……他们真的做得到吗?
扪心自问,答案是——未必。
甚至,是绝无可能。
这位年轻的天子,仿佛真的有一双能够洞穿人心,看透本质的火眼金睛!
他总能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刨出最合适的人,然后将他们放在最能发光发热的位置上。
这份识人之明,这份用人之魄,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近乎于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