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安门外,勇卫营大校场。
朔风自北而来,卷起地上的尘土,将校场上林立的“明”字大旗吹得猎猎作响。
数千名士兵身着鸳鸯战袄,按队列肃立。
“最后一名,刘若先队。”
队列中,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响了起来。
按照惯例,每当这最后一名被公布,大营里总会爆发出雷鸣般的嘲笑。
这几乎是枯燥而严酷的训练中,士兵们为数不多的乐子。
连倒数第二的队伍,也会扯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去讥讽那个垫背的,以彰显自己尚未垫底。
然而,今日的笑声却有些不同。
它刚一响起,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零零落落,很快又被那无处不在的风声给吹散了。
几声零落的笑声响起,很快也归于寂静。
徐应元走上了高台。
作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他今日没有穿那身惹眼的蟒袍,只着了一身寻常的贴里,腰间束着革带,显得干练了许多。
他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没有立刻开口。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他才缓缓说道:
“前令有言在先,月末考核,能者上,庸者下。队列、武艺、合练、文考,每一项都是实打实的较量,没有半分折扣。”
“两石的月粮,前日已经悉数发到各位手中,点名叫号,验明正身,更是没有一分贪墨克扣。”
“如今,按令而行,凡是被罢退的,想必也应该无话可说。”
台下的士兵们依旧沉默着,没有人出声。
“被罢退者,各有着落,明日一早,按着出营时领的条文,自去京营各部报道便是。”
说到这里,徐应元顿了顿。
他学着陛下的样子,让沉默在校场上空停留了片刻,似乎在酝酿什么振聋发聩之言。
可想了半天,终究没想出什么话来。
那些鼓舞人心的话,似乎只属于陛下。
从他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最终,他只能有些悻悻地挥了挥手:
“散了吧。明日早操照常,陛下会来为尔等送行,到时候莫要丢了勇卫营的脸面。”
说罢,他便转身走下高台,不再看台下那些神情各异的脸。
他又叫过孙应元、曹变蛟等把总,压低声音仔细叮嘱,要他们今夜务必谨守营寨,严加巡查,提防哗变或是营啸。
其实他也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将这些淘汰的兵丁即时遣散,非要让他们在这营中再多待一夜。
兵者,骄悍难驯。
两千人被斥退,怨气正盛,聚于一处,极易生变。
但陛下既然如此吩咐,他便照做就是了。
时至今日,眼见着高时明、王体乾那几个后来者在陛下面前越发受宠。
往日里踏破他门槛的各路神仙,如今也渐渐稀疏。
徐应元心里那股建功立业的野心,已然淡了一些。
他便想着,安安分分做好勇卫营这摊事,便也算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
毕竟,陛下每日总有一个时辰,是要待在这边的。
只是……这日子,实在有些清贫了。
被指去提督京营的王永祚,那才是真正的肥差。
前些日子带头捐钱给承恩寺造钟,一出手就是七百两。
听说最近又请了人勘探西山的风水了,想是要提前修墓了。
端的是让人眼红。
徐应元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勇卫营是陛下的心头肉,动不得。
可那腾骧四卫,总没问题吧?
再等等,再等等,看看王永祚到底是个什么下场再说,千万不要着急。
他一边想着,一边径直回了御马监的官署,身后那片萧瑟的校场,似乎与他再无干系。
……
大营西北角,一顶不起眼的营帐内。
气氛不算融洽。
张福和手下的四个兵卒,互相配合着卸了甲胄,一个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各自的铺位上,谁也不说话,只用眼睛盯着昏暗的帐顶。
他们就是“刘若先队”里的一伍,也是被淘汰的两千人中的一份子。
其实往日里他们倒也不总是最后一名,偶尔也抢到过前五十的好成绩。
只是今日得到了结果,众人心志颓唐,一口气泄下了,是以才拿了最后一名。
忽然,帐门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寒风卷着草屑灌了进来。
是张瘦子打水回来了。
他一声不吭地将那口行军锅往炉子上一架,蹲下身,熟练地拉开炉子底下的铁门,将蜂窝煤捅了捅。
不多时,一股刺鼻的煤烟味便在帐内弥漫开来。
这股熟悉的味道,反倒让死气沉沉的众人像是活过来一般。
李麻子、孙胖子、陈结巴,几个人不自觉地坐起身,默默地围到炉子边烤火。
但依旧没人说话。
伍长张福盯着从锅底缝隙中不时窜出的橘红色火焰,眼神有些发直。
过了许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起身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在枕头底下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茶砖。
他走回炉边,拆了封,将那茶砖丢进了锅里。
“今日散伙,却又无酒,便以茶代酒吧。”他声音有些沙哑。
这一句话,仿佛一个开关,终于让帐内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嘿,张头,你今天可是真舍得!”
孙胖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有些勉强,“这块茶砖,你可是捂了十来天了,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那可不,”李麻子也跟着帮腔,他脸上坑坑洼洼,一笑起来更显狰狞,
“这可是陛下亲赐的茶砖,若不是咱们队上旬侥幸拿了名次,连闻闻味儿的资格都没有。”
话匣子一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帐内的气氛总算不那么僵了。
“我说,去京营也不是什么坏事。”张瘦子一边拨弄着炉火,一边闷声闷气地说道,“在这里天天训、日日练,骨头都快散架了。听说留下来的人,冬操日子从十一月十五,延长到了十二月一日,恁娘的,那还是人过的日子?”
“是啊是啊,”孙胖子赶紧附和,“去了京营,每日点个卯,亮个相,不就完事了?日子可比这里清闲多了。”
“就是不知道,去了京营,咱们几个还能不能分在一处。”张瘦子有些担忧地说道,“俺就服张头,换了别人,俺心里不踏实。”
“就是!”李麻子一拍大腿,“咱们伍的本事,大伙心里都有数。要不是被其他伍拖了后腿,何至于此!”
“小声点!”张福瞪了他一眼。
李麻子脖子一缩,又小声骂骂咧咧了几句,便不再言语。
帐内又安静了片刻。
“唉,就是可惜了这实打实发的月粮。”不知是谁幽幽地叹了口气,“两石啊,一粒米都不少。”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破了所有人强撑起来的轻松。
“别说两石了,”李麻子哼了一声,“俺在大同镇的时候,官面上说的是八斗,可发到手里,能有六斗就算那狗官的心善了。至于过节的赏钱,更是想都别想。”
这话立刻引起了共鸣。
“八斗还算好的!”另一个士兵激动起来,“俺们旧前在易州,欠饷是常事,一年能发下来半年粮就得烧高香了!军户的日子,比乞丐还不如!”
众人纷纷开始“比惨”,吐槽起各地军镇卫所克扣兵饷的烂事,言语之中含妈量极高。
聊着聊着,锅里的水终于烧开了,茶香混着水汽弥漫开来。
张福拿出几个粗瓷大碗,给每人分了一碗滚烫的茶水。
众人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咙涌向四肢百骸。
“好茶!真他娘的是好茶!”孙胖子咂咂嘴,一脸陶醉,“又醇又厚,喝下去浑身都舒坦。”
“嗯,是比咱们平日里喝的那些茶末子强多了。”李麻子也点头称是,“这茶水,地道,对,就是地道!”
张瘦子也学着那些书生,细细抿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咂摸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茶,喝下去,喉咙里有点甜,是不是就是话本里说的那个……那个‘回甘’?”
“对对对!就是回甘!”孙胖子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知音,“俺就说嘛,这味道跟平日里喝的那些苦水就是不一样!这茶汤,你瞅瞅,黄澄澄的,清亮得很,一看就是好东西!”
李麻子则把碗凑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一脸深沉地说:“不仅如此,你们闻这香气,跟花儿似的,钻到人心里去。这叫……这叫‘牙齿留香’!”
众人一众吹捧,说得张福也快慰了许多。
他端起茶碗又品了品,顿时觉得这茶确实是上品中的上品。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结巴,突然开口了。
“你……你们说,陛……陛下……会不会……整……整顿京营?”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被这么多人盯着,他更紧张了,脸涨得通红。
“陛……陛下……英……英……”
“英明神武!”孙胖子抢着把话说了出来。
这四个字,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营帐中的情绪。
“怎么可能不整顿?”李麻子一拍大腿,眼睛瞪得溜圆,“京营都烂成什么样了,陛下会不知道?要是把京营也整顿成咱们勇卫营这样,那咱们过去,岂不是又能吃上两石的月粮了?”
“对啊!到时候顿顿有肉吃,过节还有赏钱拿!”孙胖子激动地搓着手。
“你们想得美。”张瘦子却给大家泼了盆冷水,“我可听其他伍从京营抽过来的说了,京营足有十二万人,大部分都是一石月粮的!”
“能吃两石粮的?那都是千挑万选,挑出来的选锋,顶天了也就一万人。”
这话让帐内各人情绪稍稍低落下来。
吃过了实打实的两石粮,再去吃一石粮,终究不是特别有滋味。
但李麻子立刻反驳道:“你懂个屁!没听见外头传的‘人地之争’?”
“坐营的公公们说,咱们大明的人越来越多,地都不够种了,不往外抢地盘,大伙儿都得饿死!不练出十二万能打的兵,怎么去抢?”
“就是!”孙胖子又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帮腔,“那辽东、那蒙古鞑子的地方,还有南边……听说叫什么……大理!那么大的地方,得抢多久?没兵怎么能行?”
张瘦子也激动地补充道:“还有!还有!陛下登基的大赏还没发呢!”
他眼神热切,看了一圈各人,语气急促:“要是明年整顿完京营再发下来,那可就是实打实的银子,没人敢贪墨!那可就是实打实的一两银!”
“对!登基大赏!”
这话一出,帐篷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热烈。
“没错!陛下这等天生圣人,怎么可能会看着京营就这么烂下去!”李麻子忍不住站了起来,激动得直搓手。
“我猜,就是明年!”张瘦子也激动起来,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最迟明年开春,永昌元年,新年号,好意头!肯定要动手!”
“永昌元年……”众人喃喃地念着这个词,眼里都放着光。
果然是好意头啊!
“到时候,咱们几个可得互相照应着点。”伍长张福看着众人,沉声说道,“京营里头水深,咱们这几号人,恰好是各个卫所过来的。到时候人生地不熟,可别让人欺负了去。到了那边,勤走动,多联系,拧成一股绳才是!”
“张头说的是!”
“没错,谁敢欺负咱们,先问问咱们哥几个的拳头!”
张福点了点头,道:“孙胖子,你去把饭打回来,咱们一边吃一边合计合计,入了京营再约个时间出来聚聚便是。”
孙胖子一笑,“好嘞,那厨子是我二舅,今日我进名单了,可不得多给我几片肉安慰安慰,各位兄弟,俺老孙去去便回!”
……
夜色渐深。
吃吃喝喝罢,又吹了一通马屁。
张福激动下,又把他听来的陛下圣谕,全都学了一遍。
“三年升总兵!”,“天子亲军!”,“取四大贝勒首级者封国公!”。
几个人就着火光和那冲了一泡又一泡的宫廷好茶,聊了大半天都不停歇,直到被巡夜士卒呵斥这才渐渐罢休。
张福起身将炉口封住大半,又起身将帐篷的门帘掀开一道缝,让外面的冷风灌进来一些。
这事可不敢马虎。
前几日,就有别营的一伍士兵,因为夜里烧煤取暖,帐篷紧闭,结果一晚上全都没了声息
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五个人脸上都带着诡异的微笑,早就僵了。
自那以后,各营的坐堂太监们便三令五申,由伍长专职负责夜间炉火,出了事唯伍长是问。
众人各自躺下,很快便响起了鼾声。
而张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一时毫无睡意。
一会儿想着京营之事,一会儿想着粮饷之事,一会又想到总兵国公之事去了。
思绪纷纷扰扰之中,他似乎听见了隐约的哭泣声。
他猛地一惊,挪了几步,将头探出账外仔细去听,却又似乎只是风声而已。
他左右望了望。
夜风刮过整片大营,天地间一片黑暗。
只有望楼上悬挂的灯笼,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忽明忽暗。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缩回了头,蜷缩进被里。
还是睡吧……明日陛下还要来送别。
什么送别他不懂,但点名不到的那通军棍,他试过一次就不想试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