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的屋檐下,首辅黄立极重重地跺了跺脚,将官靴上沾染的雪泥抖落在门外的石阶上。
他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开口道:“还好今日这雪下得甚是干爽,不然沾衣欲湿,我这把老骨头,怕不是要去掉半条命了。”
话音刚落,李国普也从风雪中走了进来,他拍了拍肩头的落雪,随口应和道:
“这场雪下得及时,瑞雪兆丰年,来年北地的农事,或许能有个好盼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值房内,几盆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从门外渗进来的寒气。
蜂窝煤虽然已推出了十余日,但只在底层百姓家使用。
富贵人家和宫中,还是用的顶级红萝炭,无烟无味,甚是清爽。
舍人奉上热茶后,便悄然退下。
黄立极捧着热茶,啜了一口,感受着暖流传遍四肢百骸,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神色也松弛下来。
他望向窗外纷扬的雪花,悠悠说道:“自打陛下亲政以来,这京师就像这天气,一日一个样。新政迭出,雷厉风行,如今连这老天爷,似乎也想凑个热闹。”
“元辅此言甚是。”李国普放下茶杯,说道:“陛下求治之心,远超常人。”
“经世公文的考选一出,但凡是有些抱负的,免不了都要上疏谈上一谈了。”
“是啊,还好这些得先过一遍秘书,不然可有得看了。”黄立极感叹一句,话锋却是一转:“说起来,元冶,你那篇吏治整顿的策论,陛下可是定稿了?”
听到这个,李国普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他摇了摇头,从一份盒子中拿出一份稿子来,叹道:“你如今也是新政一员了,此事倒也不必瞒着你,只是……”
他将稿子递给黄立极,无奈道:“陛下说,还是不够。见事尚可,见心不足。让我再改改。”
黄立极接过来,只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红字,便觉得有些眼晕。
皇帝的字迹龙飞凤舞,但圈点批注之处,却尽是些“未触及根本”、“可有更易行之法”、“不可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要考虑人性”之类的批语。
他将策论放回桌上,安慰道:“陛下这是对你期许甚高啊。你我为臣,唯有殚精竭虑,方能跟上陛下的步子。”
嘴上虽如此说,他心中却不免泛起一丝嘀咕。
这位年轻的君主,心思深沉如海,精力又旺盛得不似凡人。
他提出的那些要求,往往直指积弊核心,却又天马行空,让一众老臣疲于奔命。
想要跟上他的步伐,谈何容易?
还是再等等武英殿召对时再看看吧,照例大朝会后都会跟一次召对的才是,今日怎的还没来呢?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值房内只听得见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过了一会儿,李国普开口道:“看今日这光景,陛下是不会召我等去武英殿议事了。你我还是先处置一下积压的奏疏吧。”
“也好。”黄立极点点头,从堆积如山的奏本中抽出一本,细细阅读起来。
直房中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黄立极忽然“唔”了一声,停下了笔。
“元冶,你且过来看看这个。”
李国普闻声起身,走到他身边,接过那份奏疏。
定睛一看,只见奏疏的开头写着:
“辽东巡抚王之臣言:西虏都令色俾乃蛮、黄把都等以数万人东投建奴。”
“幸,其部落多不愿往,建奴亦疑忌,不令渡河。”
“如今其部众已大半西投虎墩兔憨。”
“其中今乃蛮、黄把都部落夷目能乞兔、金歹青等,携男妇共五千七百三十口来降。”
“臣已先令总兵杜文焕、尤世禄、侯世禄、朱梅,副总兵王牧民、祖天寿等人暂且受之……”
李国普眉头一扬,有些讶异。
“乃蛮部?此非察哈尔所属八大部之一吗?怎么无端便投了建奴?”
黄立极捻着胡须,沉吟道:“乃蛮部在诸部之中,向来与虎酋不甚亲近。如今虎酋率主力西迁,这乃蛮部地处辽东边墙之外,离建奴又近,恐怕是感受到了压力,这才想着另寻出路。”
李国普点点头,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道:“若真是如此,那与乃蛮部相邻的敖汉部,恐怕也会有所动摇。此事非同小可,当立刻行文王之臣,让辽东严密探查,搜集军情才是。”
他说完,却见黄立极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元冶啊,你忘了,如今的辽东督师,已经是孙承宗了。”
李国普一怔,随即恍然,抚掌笑道:“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此事。”
他沉吟片刻,又将问题拉了回来:“那这降人,我等如何处置?接,还是不接?”
黄立极的目光落在奏疏上,眼神深邃。
“我以为,当接。”
他缓缓说道:“陛下前些时日,才令马世龙率六千精骑于口外寻机介入。其意,便是要打住后金往蒙古的这一条路。如今再看这乃蛮一事,可见建奴亦在发力。棋盘之上,对手已经落子,我等没有不接招的道理。”
他顿了顿,提出具体的方案:“可先将其安置于口外,划设牧场,严加看管。如此,既显我大明恩威,亦可为屏障。”
“善。”李国普拿起朱笔,毫不犹豫地在票拟之上写下意见,“那我便以此票拟。”
写完之后,他却没有立刻放下,而是摩挲着笔杆,再次审视了一遍这份奏疏,抬头对黄立极说道:
“元辅,此疏虽非十万火急之边情,然我以为,事关国策走向,当定为甲级,立刻加急送往西苑,请陛下亲览。你以为如何?”
黄立极颔首道:“应当如此。”
说罢,便扬声唤来一名中书舍人,将这份刚刚票拟好的奏疏,交到了其手上。
“此疏加急,立刻送往西苑。”
……
西苑,兔儿山。
不过十余日的功夫,这里已然换了一副模样。
原本的翠绿的草地被开垦出来,露出了黑褐色的泥土。
上百名从宫外召集来的老农和役夫正在寒风中忙碌着,依照皇帝的旨意,将新开垦出的数十亩田地,分门别类,重新整治成上、中、下三种不同品级的田亩。
这是个大工程,尤其是在天气愈发寒冷的当下,土地日渐坚硬,挖掘起来颇为费力。
而在这一片繁忙景象的中央,有一块约莫一亩的田地,被木制的栏杆和粗绳单独圈了起来,显得格外不同。
地头还插着一块半人高的木牌,上面是皇帝御笔亲题的四个大字,只是那内容……有些古怪。
——“QQ农场”。
高时明侍立在田边,脸上挂着温和微笑,静静地看着那个正在田地里忙碌的身影。
周皇后问过陛下,说是这几字读秋秋农场,开心得又亲手给陛下煮了面条。
高时明有幸,也分到了一碗,确实是手艺长进不少。
这古怪的名字,就和“认真殿”一样,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见陛下每起一个古怪名字,心情便会好上一分,高时明也就懒得去深究了。
只要陛下开心,叫“QQ殿”又何妨呢?
一旁的徐应元同样束手而立,他怀中揣着一份刚刚汇总好的名册,神情肃穆,静静等待着皇帝的传唤。
至于王体乾,今日倒是不见踪影,想来是被陛下安排了别的差事。
田地里,朱由检正拿着一把长柄的竹扫帚,小心翼翼地为他的宝贝菠菜扫雪。
今日朝会之上,他意气风发,心中激荡着聚众成志、鞭挞天下的万丈豪情。
可退朝后刚一脚踏入认真殿,他便猛然想起一事。
——不好!我的菠菜!
于是,他随便换下了朝服,便行色匆匆地赶来了这兔儿山。
好在,问过老农后,他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干雪疏松,只需将压在嫩苗上的积雪轻轻扫去,避免压坏了苗,其余覆盖在田垄间的雪,反而能起到保温保墒的作用,于作物过冬大有裨益。
终于,当他扫完最后一株菠菜上的积雪,这才满意地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迈步走上田埂,随手将扫帚扔给旁边候着的一个小太监,目光则转向了静候多时的徐应元。
“应元,”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些许泥土,开口问道,“如何,勇卫营的考核结果,可都出来了?”
徐应元快步上前,躬身递上怀中的名册,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回陛下,名单已经整理在此。按照您的吩咐,每一名队官的日常操训之分,月考文试之分,以及总分,都一一开具在册。”
“好好好!”朱由检接过册子,“让朕瞧瞧,朕的把总,到底会花落谁家!”
他翻开册子,只看了几个名字,眉头便顿时一扬。
这份名单有些出乎意料,但却又在情理之中。
按照他定下的规矩,队官及以上的军官考核,日常队伍训练的表现占五成,而体现个人文化素养和军事理论的“月考”分数,同样占五成。
至于最底层的伍长,则更看重个人武勇,训练分与个人武力各占五成。
寻常士卒不做单独考核,他们的去留,全看所在的队伍能否在考核中胜出。
名列第一的,毫无悬念。
——孙应元。
训练分九十九,月考分七十八,总分八十八点五。
作为第一个被提拔的武将,老孙所带领的队伍操练最久,磨合最好,在日常的队列、操法、军纪评比中,几乎霸榜了第一名,因而训练分高达九十九,可谓一骑绝尘。
至于那七十八分的月考分,倒不是他不努力,实在是……文化基础薄弱了些,扣分大多扣在了算术和后勤筹算之类的题目上。
朱由检微微一笑,继续往下看。
第二名,武继嗣,87分。
第三名,吴芳瑞,82.5分。
这二人,都是原勇卫营中靠着自身能力崭露头角的人物。
他们胜在起步早,训练时间长,队伍磨合得好,训练分都相当高,月考分也不错,稳稳占据了前三的席位。
而从第四名开始,才是他这次从边镇召集的猛将们。
第四名,曹变蛟,81.5分。
第五名,周遇吉,74.5分。
第六名,黄得功,72分。
这几位猛将的训练分,就要比前三名低上一截了。
他们这些辽东将官,是入京最晚的一批,队伍的磨合时间天然就比旁人少了一大截。
再加上训练分是按周期内的日均分计算,他们初来乍到时那段混乱磨合期的较差表现,也拖累了不少分数。
因此,他们的训练分,基本都在六十分上下徘徊。
但这些人,毕竟都是在辽东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实战经验丰富,又粗通文墨,硬是凭着极高的月考分数,将总分给硬生生拉了上来,挤进了第一梯队。
朱由检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下翻。
终于,在名单的中后部,他看到了那几个熟悉又让他头疼的名字。
那几个被他从历史的尘埃中刨出来的“半文盲”猛将。
他们的文化水平,在朱由检抽到的这批武将卡池里,堪称垫底中的垫底……
第三十七名,孔有德,矿徒出身,总分64.5分。
第四十三名,左良玉,自幼丧父,总分58.5分。
第四十六名,祖宽,家丁出身,总分54分。
这三位训练分本就不高,又因为文化问题,月考分数更是几近及格。
就说那左良玉,据说他的考卷上错字连篇,涂改得到处都是,许多题目他不是不会答,而是写出来的字,连负责阅卷的考官都认不出来,最终能拿55分的月考分,已是侥幸了。
(附图,勇卫营队官考核成绩单)
看到这里,朱由检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皱了起来。
徐应元一直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见状低声问道:“陛下,可是这份名单,不合您的心意?”
朱由检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名册之上,心中却在飞速地计较着。
对于他来说,单纯地训练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这件事,相对而言,并没有那么着急。
整个口外的局势暂时还平稳可控,纵使他这只蝴蝶已经煽动了翅膀,后金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凭空出现在大明的长城边上。
后金对蒙古的拉拢、分化、试探、吞并,都是需要时间的。
最悲观的估计,一年的安稳发育时间,总是有的。
这,便是他敢于在勇卫营中,用这种看似“低效”甚至有些“奇葩”的方式来练兵的底气所在。
缺少足够数量的合格将官,会导致军队的组织度迟迟上不去,战力形成缓慢——这种浅显的道理,他难道会不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他完全可以做得比历史上那个崇祯皇帝更好,更快,更强。
只要将他记忆中的那些明末将星一一擢升,直接授予营官、千总等高位,再从京营、边镇中考选良才充作把总、队官,然后将士卒交到他们手上,全力盯着猛练。
充分相信这个时代顶尖武将的智慧和能力,练出来的军队,结果终究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那样练出来的,不过是一支传统的、强化版的明军。
那不是他想要的。
在一个沉疴遍地的老大帝国之中,想要披荆斩棘,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立标杆,是做模板。
京师的新政,是他为天下立下的“治理标杆”。
卫生、道路、规章、吏治、治安……所有的一切,都要做到最好。
然后通过南来北往的漕丁、士子、商人,在天下人心中,形成宛如后世“中国VS印度”那般鲜明到刺眼的形象代差。
最终形成人心的虹吸,将文化、人才、风议的话语权,从南直隶手中夺走。
在天下士子之间,推动形成“到京师去”的时代风潮。
经世公文筛选出来的“新政官僚”,是他为官场立下的“吏治标杆”。
用全新的选拔方式,辅以厂卫、风宪的严密监督,让新政官员的做事风格、考成模式、晋升渠道、乃至名望地位,都与传统的旧官僚格格不入,从而形成另一个维度的标杆。
名、权、钱。
凡入新政门者,随手可得。
前两者他现在就能给,最后一个,他也即将开始解决。
而这支勇卫营新军,同样也是一个标杆。
每日不间断的出操、雷打不动的识字课、一月一次的严格月考、足额发放到每个士兵手中的兵饷,以及他亲自盯着的、对贪腐的零容忍。
能者上,庸者下。
一切以能力说话,未来,则以战功说话。
那么,这个他耗费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军事标杆”,它所要降维打击的对象,又是谁呢?
想到这里,朱由检不再犹豫。
他抬起头,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传朕旨意!”
“勇卫营队官武继嗣、吴芳瑞、曹变蛟、周遇吉、黄得功五人,训练刻苦,文武兼备,于考核中名列前茅,着,各升为勇卫营各司把总!”
徐应元神色一凛,躬身道:“遵旨!”
朱由检又问道:“现今勇卫营中,共有兵员多少?队官多少?”
徐应元立刻回道:“回陛下,现有兵员五千零五十人,队官共计一百零一名。”
“好。”朱由检点点头,说道:
“那就按月前所议,只留六十名队官,其余四十余名队官及所管伍长、士卒,都遣散到京师各营之中,将勇卫营压回三千之数。”
徐应元心头一跳,但还是拱手领命。
这个事情在一个月前就已定下,他早就有所预料。
果然这位圣君,端的是言出必行。
朱由检又问道,“陕西各镇的队官和选锋现在大概到哪里了?”
徐应元回道:“陕西路远,估摸着要十月中或十一月初了。”
朱由检点点头,沉吟片刻道:“那行,下次淘汰就定在十二月份,中间有陕西边镇的人到京,继续按之前的方法补足名额。”
“这些事你照旧找兵部和五军都督府配合,朕已是打过招呼了的。”
“最后……”朱由检顿了一顿道,“通知下去,十二月的考核,朕会从中选拔千总三名。”
把总掌管500人,再往上便是千总,千总往上便是管3000人的营官了。
新的、更高的台阶已经给出,谁能登上去,各凭本事!
所有命令下达完毕,朱由检将名册扔回给徐应元。
“朕让你备下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徐应元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答道:“回陛下,都提前已备好了。”
“好。”朱由检点点头,“你现在就回去,当众宣布名单,然后将遣散之事准备一下。”
徐应元领命而去。
朱由检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过身,看向一直侍立在旁,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高时明。
“走吧,高伴伴。”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充满活力的神情。
“陪朕回去批折子,顺便……等一等内书堂那边的考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