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安静了好一会。
司马承祯轻轻拿起那张纸,读着上面的诗句,半晌,感慨道:
“好诗啊……”
“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可谓当世诗家。我大唐有民众四千余万,论诗才,白诗可为上等。”
一众道士只觉得写的很好,没想到上师却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都四下议论起来。
司马承祯的评语,也随之传了出去。
……
……
路上,元丹丘问:
“你那诗可起了名字?”
李白抱着司马承祯送来的酒坛,笑道:“梦游天台吟留别。”
元丹丘奇怪。
“怎么是梦游?”
李白瞥了丹丘子一眼,难不成说真去画中神游了一番,谁能信?李白想起昨天夜里,他被元丹丘叫起来说话,当时醉酒,没听清都说了什么。
“你昨夜都说了什么?”
元丹丘就笑着把三水和初一包袱里的果子没了的事说了一遍。
张果老敏锐抓住关键:
“画中?”
元丹丘点头,他有些唏嘘。
“是啊,到头来谁能想到,那些带出来的灵果,只是一堆成粉的颜彩。”
他说话的时候,三水和初一还找出自己空瘪的包袱,给几人看,里面空无一物,只有还没抖擞干净的粉末。
李白稀奇,伸手一拈。
还真是丹青所用的岩彩。这朱色的似乎就是朱砂磨成的细粉。
李白掸去手上粉尘,任由随风飘散。
他感慨道:“可让人返老还童,百病全消,昔年秦皇想要求的长生不死药,也不过如此。”
“画中灵果,画外劫灰。”
李白越想越妙,在心里反复品味。
旁边的老鹿山神听着出神。几人走在路上,又付钱坐在船头,任由水流浩荡,一舟随水波上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山神忽而对江涉行了一礼。
“先生。”
江涉抬起头,看着老鹿山神。
这几年,山神得空便打坐入定,参悟玄机。顺带教化山上蒙昧众生,教他们远离食肉腥膻,摆脱浑浑噩噩,流浪生死无休之苦。
这些,江涉都看在眼中。
老鹿山神顿了顿,他刚下定决心,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去说。正当他两相犹豫的时候。
江涉笑了笑:“我想,山神有离去之意了。”
老鹿山神也不吃惊,他郑重行礼。
“原来先生早就看出来了啊……”
“其实我生出这念头,是在兖州山上打坐的时候。只是与仙神同游,是此生难遇的机缘,当时心中不忍放下,这才一路跟随行到了越州。”
“我随先生一路同游,已经明悟了许多道理,听闻过正法。”
“对后面修行的道路,也有了头绪。”
“此为指道。”
“一路走来,蒙恩甚重。”
不知不觉中,船家的竹篙划过溪水,吆喝喊着号子,忽然却听不见了。
寂静的可怖。
天地间,只听到江涉与山神的对话。
江涉打量着老鹿山神。山神依旧是垂老的样子,神情却坚定了许多。不知道在心里想了多少日夜,才舍得放下。
一旦决定放下,就算听到画中仙游这样的惊奇事,也心意坚定,破釜沉舟。
江涉颇为欣喜。
李白和元丹丘,早在山神承认想要离去的时候,就侧目而视,盯着看过来。三水和初一更是吃惊,两人还没有想明白关窍。一旁抚着驴子的张果老,目光变幻,看这老鹿难得带上了几分欣赏。
天色阴沉,雨云聚在一起。
渐渐要下雨了。
老鹿山神依旧行着礼,不知道众人所想。
他继续说:
“固然,我大可以继续跟随在先生身边,服用仙酒。或是运道好,得一丹丸,想来续命百年都不是难事。”
“只是那样跟随在先生身边,一路护得周全,不经风雨,所得来的全寿和道法,都是依托先生一人。”
“那不是我的道。”
“既然已经明晰大道。”
“又怎么能因为贪恋青液灵酒或是丹丸仙事,而迟迟不去?”
说话间,天上雨水淅淅沥沥落下。
船家早有预备,找出自己的蓑衣披上,继续撑篙。见到这几人也不躲雨,船家心里奇怪,喊了两嗓子,也没有一个人回头,他索性不管了。
江涉笑意更深。
“山神能说出这话,看来也是明悟了许多。”
“我为你们指路,并没有让人沿我旧路行走的意思,山神能够寻得自己的道,真乃大喜。”
“不知要往何处修行?”
“泰山。”
老鹿山神深深拜下。
江涉入定的时候,他也在泰山修行三年,诵道教化,山上已有鸟兽渐渐启灵开智,甚至有原本入道的飞鸟蛇蟒炼化喉中横骨,可以人言。
他也可借山川灵秀,观摩己道。
江涉点头。
“确实是好去处。”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染湿了几人衣裳,众人却都没有避让雨水。江涉坐在一片洁净之中,他望向远处。
群山渐渐远去,大雨落下。天地浮沉在雾中,上下空茫。
老鹿山神也望过去。
如几年前,从襄阳离去时说的那样,老鹿山神笑了起来,眉眼皱纹更深。
“我再送先生一程。”
说完,山神挥袖。
他调理山川地脉多年,还是有些法术在身上,尽管仙人雨不沾衣,不在意天上雨水污浊与否,老鹿山神依旧为众人遮雨一程。
船家以为雨停了,脱下蓑衣。可他远观四周水面,又像是有雨水落下,怎么看也不解。
最后嘟囔一句:“真是邪门了。”
一直行到渡口。
老鹿山神下船,站在渡口前,深深行了一礼,目送几人离去。
风高雨大,一舟独行。
……
……
舟船上。
几人安静了好一会,江涉笑看着淋成落汤鸡的几人,问:“怎么这样沉闷?”
三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开口问。
“山神为什么要走啊?”
他们在洛阳遇见的时候,身边就有山神,那时候他们两个还很小呢。得知前辈有山神随行,还跟师弟好生猜了一会,吃惊的不行。
同路了这么久,两人心中不舍。
三水和初一扭过头回身望去,舟船行了百丈远,雨水又大,天色昏沉,已经看不到那雨中立在渡口的身影了。
“因为有自己的道要走啊。”
江涉温和看着两个不大的少年人:“能够有自己的道,很厉害的。”
“你们下山,不也是为了寻道吗?”
两人这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重任。
互相对视了一眼。
三水仰起脑袋:“那道是什么?”
江涉微微一笑,手掌拂去两人头上的雨水,头发又恢复到毛乱乱干燥的样子。
“这要你们自己去领悟了。”
两个小弟子仔细想了想。他们想破脑袋,都不清楚要修行的道是什么东西。
在他们眼里,下山是很好玩的,可以像话本里说的一样,仗剑出游,任游四海,处理天下不平事。
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憋出了一个。
“我想当游侠!”
三水说完又叹气,“话本里都说行路的时候有很多山贼,可惜我们一个也没遇见,不然还能跟他们切磋一下。听说山贼的脑袋还能在衙门里换赏钱……”
初一和她读的同一个话本。
他点头。
“听说一个贼首能得一百贯钱。”
他和三水两个现在就很缺钱,钱袋里叮当响,只有散钱,串钱和碎银银锭一个没有。
李白大笑。
“哪有那么多?”
“也只有极凶恶的恶徒才有赏钱,多数也不过是十贯罢了。”
三水和初一怀疑地看向他。
李郎君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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