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窗户里陡然生出一只婴儿的胳膊,“咣当咣当”地拍打着玻璃。
那只手顺着窗户往下滑,“次啦”的皮肉摩擦声响起。
究竟是一条怎样的肢体!如同干柴一般枯瘦,青褐色的皮黏在骨头上,凸起的血管分明,就像污染的溪流一样盘根错节。
随后是一颗硕大的脑袋,漆黑的眼睛布满了整个眼眶,根本看不见一点眼白。
隔着一层窗户,那婴儿张开黑洞洞的嘴,肉眼可见地又开始嚎叫了。
只不过声音被封在镜子里,没有传出来一点响动。
但是在这哭嚎声的影响下,玻璃已经开始爬满裂纹,碎屑如同雪花飘零四散。
“快点!”江时催促道,同时身形后退着,随时准备返回镜像中另做打算。
鬼知道这玩意被轰成渣了,居然还能这么快复原。
没有任何道理跟你讲,就那么平白无故地逃逸黑洞,然后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这次机会错过了,等生鬼摸清了镜像的门道,下次想困住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女人尖叫了一声:“我想到了,就叫刘生!”
她对玻璃后的生鬼高声喊道:“你叫刘生!”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整个走廊的玻璃窗轰然碎裂,每一扇窗户里都伸出肉手。
这条走廊赫然演变成了血肉的长廊,生鬼开始悲怆地哭喊,声音的矛头直指江时这个闯入者。
到处都是眼睛嘴巴,它们齐齐地张开巨大的口子,发出生命痛苦的悲鸣。
在被声音击中的一瞬间,江时的身体仿佛被巨浪拍中。
他双臂交叉护住胸口,趁机往身后甩了一把玻璃渣,随后躯体摔入数重镜面。
短短的几秒钟仿佛被无限延长,在借力缓冲的过程中,他的脑袋里闪过无数想法。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人间八苦。
为何生也是苦?
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第一件事学的就是哭泣,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苦痛将如影随形。
饥饿、瘟疫、贫困、死亡。
若是一切皆不如意,不如从未开始。
他听见有人长叹,既然与生俱来的是穷苦,为何母亲要生下他。
既然生而痛苦,我们为何要出生?
就在这时候,江时大笑一声:
“你跑赢了成千上亿的兄弟姐妹,现在问我为什么要出生?”
他骂道:“你个小出生,不想活就把你妈的肚子让出来,你不活有的是人活。”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指迅速动起来,在怀里的石碑上深深地刻下几道沟壑。
“刘生。”
下一刻,哭声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是瘆人的惨叫,这声音是千万的伥鬼在尖叫,它们的喉咙叫裂了开来,血沫滚滚地从洞口涌出。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医院,就像黑色的鸦群张开了羽翼。
江时心里门儿清,一个普通人怎么能给旧神命名?
但凡换个人来,都已经死了八百遭了。
可是生鬼要想诞生,它位于现代的生母便不能死,否则就是逆了因果。
只要它一只脚还没踏进现实,林思乔就不会因为诅咒而死。
她不死,她的命名就会生效。
尸鬼的力量与生鬼开始抗衡。
一些东西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楼梯道周围盘桓的血肉开始凋亡,逐渐褪去血色,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掉在地上。
唯有医院深处的声音还在继续,它们发出“噗通”“噗通”的心跳声,意味着某个存在陷入沉眠。
江时一只脚踏在地上,“嘎吱”一声踩烂了血管,发出清脆的响动。
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思乔和刘建富在地上倒的四仰八叉,似乎跟着医院一起睡着了。
他知道这里已经“死”了,生鬼再想降生,除非尸鬼完全下沉,或者它俩跑出来打一架。
可是尸鬼也在沉睡,此消彼长,一饮一啄,生死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至于他手上的石碑……
江时拿出来对着光线,上面只刻了一个“刘生”的名字。旁边有着深深的被涂改的痕迹,那里原本属于“江時”。
原本是一块死石头,这件事后与石基底座脱落,周围竟长出了青苔和藤蔓,石头缝儿里冒出了芽,显得它更像坟头的碑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东西可能原来封印着尸鬼。
在鬼街那段时间,那只鬼用了江时的名字,和他的命格连到了一起,他为了自救给名字抹了。
尸鬼出来后被生棺封印,但它的上浮产生了连锁反应,此消彼长,与之相对的生鬼也发生躁动。
兜兜转转一圈下来,石碑现在又封印了生鬼,整件事才算平息。
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阴阳调和。
唯一的变化是,江时和两边都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不知道效果会不会变,”他沉吟道,“以后就叫它‘生死碑’好了。”
转头一想,尸鬼要是知道了它坟头长了草,说不定睡得更死了。
整理完思绪,他将生死碑收回万花筒,随后带着地上的两人,准备重新踏入通往现实的楼梯道。
临走前,他留意了一下墙上的日历,发现这家医院比他想的更古老。
1926年,几乎和成都鬼街在同一时期,跟“江時”的死隔不了一两年。
他脑海里没由来地想到:
尸鬼葬而生鬼生。
“那段时间,旧神集体上浮?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情来不及细想。
随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清晨六点的鸡鸣声响起,新的一天已然到来。
江时属实没想到,在暹罗城里还有公鸡。等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旅社门口,看见菜市场有人拎着鸡笼子在叫卖。
雪白的毛在泥里染成了黄的,鸡冠也蔫不拉几。
据说公鸡打鸣会驱散邪祟,实际上不是公鸡的作用,而是太阳在这个时候差不多要升起来了,夜行狗一类的鬼怪销声匿迹,更厉害一些的鬼也收敛起来。
旅社门口摆着的阿曼童坏了一大半。陶的都碎了一地,布缝的也开了口子,老板娘的训斥声传来,导游李阮点头哈腰的声音也时不时响起。
江时注视着天边亮起的红晕,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哪天太阳消失了,世间的鬼会有多猖獗。
骗你的,即使是白天,某些人比鬼更猖獗。
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帮我登记一只鬼。”
“好的,江先生,”治安署接线员轻松地询问道,“请问预估是什么等级的呢?我们会根据评级颁发奖金。”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头:“等级?凶神之上吧。”
江时没说“旧神”,因为他记得这个词是禁止传播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接线员不敢说话,他猜对方可能找更高层级的人去了。
过了一会,换了个更沉稳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且话多。总之一堆话总结下来,就是江时作为第一个发现的人有命名权。
“是的,生老病死的生鬼。”
“你问它叫什么?”他思考了片刻,毫不犹豫地答道,“李狗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