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
    赵清真的意识在其中沉浮,仿佛一叶迷失在无尽归墟中的扁舟。肉身的剧痛、经脉的撕裂感、神魂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他残存的灵觉。强行施展“万籁寂”的代价远超想象,那不仅仅是真元的枯竭,更是对自身道基、对生命本源的透支。
    然而,在这极致的虚弱与黑暗中,一点微光始终未曾熄灭。那是他的道心,历经锤炼,已如金刚般纯粹坚定。一点灵台不昧,照见自身。
    他“看”到自己千疮百孔的肉身,看到那如同龟裂旱地般的经脉,看到黯淡无光、几乎停止旋转的金丹(道胎)。更麻烦的是,黑山老祖那死亡法则的残余气息,以及“兵主”核心的狂暴煞气,依旧在他体内盘踞、冲突,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
    常规的疗伤法门,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痛苦与黑暗彻底吞噬时,一股温和却带着奇异生机的暖流,悄然注入。这股力量并非纯粹的生命元气,而是夹杂着一种……近乎“冥土”般的沉寂与“药石”的解析之力。它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精准地找到那些死亡法则的残留,以一种近乎“中和”而非“驱散”的方式,将其缓缓化去;同时又如同最灵巧的织工,开始修补那些受损的经脉,虽然缓慢,却异常稳固。
    是薛慕华!是冥医谷的秘法!
    在这股外力的帮助下,赵清真那濒临寂灭的道境,再次被引动。归墟意境自主运转,不再是向外施展神通,而是向内,作用于自身。
    这一次,他有了更深的体会。
    “归墟……并非纯粹的毁灭与终结……死之极处便是生……寂灭之中,亦藏造化……”
    他不再仅仅是将侵入的异力“化归”虚无,而是开始尝试引导、转化。将那死亡法则的残余,视为一种特殊的“尘”,将其引入归墟道境,磨去其暴戾的“杀意”,只留下最本源的“寂灭”道韵,反而滋养了他对“万籁寂”的领悟。将那兵主煞气的碎片,视为另一种“砾”,以其冲刷、锤炼自身近乎干涸的经脉与道胎,虽然过程痛苦万分,如同刮骨疗毒,却使得他的肉身与真元在破而后立中,隐隐变得更加坚韧、纯粹。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尝试,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个不慎,便可能被死亡法则彻底同化,或被兵主煞气冲垮神智。但有薛慕华那神乎其技的冥医手段护持,以及他自身坚不可摧的道心指引,这险之又险的道路,竟被他一步步走了下来。
    他的意识在黑暗中逐渐凝聚,不再随波逐流,而是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内视着自身的“废墟”,并引导着“重建”。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万年。
    赵清真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制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薛慕华身上的那种懒散又神秘的气息。他正躺在一张铺着干净兽皮的木榻上,身处一间简陋却整洁的木屋内。
    稍微动了动手指,一股虚弱感依旧传来,但那种肉身崩溃、神魂撕裂的剧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疴尽去后的通透与疲惫。经脉中,一丝微弱却无比精纯、带着淡淡“归墟”意境的真元正在缓缓流淌,自行运转周天,滋养着伤体。道胎虽然依旧黯淡,却稳固了许多,甚至隐隐感觉比受伤前更加凝练了一分。
    他尝试运转《全真大道歌》,真元流转虽慢,却畅通无阻,而且性质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更加内敛,更加深邃。
    “哟,醒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清真偏过头,只见薛慕华正坐在一个木墩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药杵,慢条斯理地捣着药臼里一些黑乎乎的东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命挺硬啊,道基都快散了,愣是被你自个儿那古怪道境给兜了回来。啧啧,归墟意境……你们全真教什么时候开始玩这么高端的东西了?”
    “多谢薛先生救命之恩。”赵清真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诚挚。他深知,若非薛慕华关键时刻以“渡厄冥死针”重创黑山老祖,又以其精妙医术稳住自己的伤势,自己绝无幸理。
    “谢就不必了,记得付诊金就行。”薛慕华打了个哈欠,“你昏迷了三天。外面那些家伙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尤其是那个姓周的酸儒和那个老鬼师,一天来八趟,烦死了。”
    正说着,木门被轻轻推开,周文渊和盘阿公走了进来。周文渊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儒衫依旧有些破损,但眼神清亮,浩然气已然恢复。盘阿公则显得苍老了一些,鸠杖上的七彩宝石依旧黯淡了一颗,显然之前召唤祖灵虚影对抗黑山老祖消耗巨大。
    “赵道长!你终于醒了!”周文渊见到赵清真苏醒,脸上顿时露出欣喜之色。
    盘阿公也松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长安然无恙,实乃万幸。”
    “有劳二位挂念。”赵清真在周文渊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外面情况如何?”
    周文渊神色一正,道:“黑山老祖伏诛,其麾下巫祭、狼煞尽数被歼,残余教徒也已肃清。联军伤亡不小,但士气高昂。各峒寨的勇士们正在清理战场,救治伤员。那黑煞宫……我们初步探查过了。”
    盘阿公接口道,语气凝重:“宫内确有古怪祭坛,比外围那个更加庞大复杂,以无数生灵骸骨与污秽之物垒砌,怨气冲天。其核心处,有一个巨大的血池,里面浸泡着……那枚‘兵主核心’。”
    提到兵主核心,三人的脸色都严肃起来。
    赵清真感应了一下自身,那枚核心虽然被取出,但其一丝本源煞气似乎仍与他体内残余的气息有所勾连,让他能模糊感知到它的状态。“那东西……极其危险。黑山老祖未能完全融合它,但其本身蕴含的兵主意志与煞气,足以侵蚀任何靠近它的生灵。”
    “正是如此。”周文渊点头,“我们不敢轻易触碰,只是由盘阿公联手几位鬼师,暂时以巫傩阵法将其封印在血池之中。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封印之力在持续被煞气侵蚀削弱。”
    盘阿公忧心忡忡:“根据祖辈流传的只言片语和那‘盘王镇煞令’碎片推断,这等凶物,恐怕需要集齐完整的‘镇煞令’,或者找到当年盘王封印它的真正核心,才能彻底解决。”
    薛慕华一边捣药,一边插嘴道:“还有个问题。我们在黑煞宫深处,找到了一些记载巫神教计划的骨板。上面提到,黑山老祖不过是他们‘兵主复苏’计划在桂西的执行者之一。巫神教的总坛,似乎在更遥远的西南方向,一个被称为‘幽冥峒’的地方。”
    赵清真心中一震。巫神教的势力,竟然如此庞大?黑山老祖这等存在,竟然只是其中之一?那其总坛“幽冥峒”,又该是何等恐怖?
    “此外,”周文渊补充道,“我们还在宫内发现了一些被囚禁的人,大多是附近失踪的山民和猎户,还有……柳州那位韦昆猎师的几位同门!他们是被巫神教抓捕而来,用于试验炼制‘狼煞’或是抽取生魂的!韦昆猎师得知消息,已经从柳州赶来,去相认并照料了。”
    冯三界的传承者也牵扯其中,而且损失不小。这更说明了巫神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赵清真沉默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局势远比想象的复杂。黑山老祖虽除,但兵主核心隐患仍在,巫神教主力未损。广西,乃至整个天下,依旧危机四伏。
    他看向薛慕华:“薛先生,依你之见,我的伤势,还需多久能恢复行动?”
    薛慕华停下捣药,瞥了他一眼:“你底子厚,道境又古怪,恢复得比我想象的快。不过,‘万籁寂’那一下透支太狠,想完全恢复,没个把月静养是不可能的。但要是只想能动弹,不影响基本行动嘛……”他摸了摸下巴,“再躺两天,配合我的药,勉强能下地走走吧。不过警告你,短期内别再动用那种层次的力量,否则道基真的会崩,神仙难救。”
    两天……赵清真心中稍定。他不能在此久留。兵主核心如同定时炸弹,巫神教总部更是心腹大患。
    “两天后,我们必须处理兵主核心。”赵清真决然道,“盘阿公,可否请诸位鬼师尽力维持封印?待贫道稍复元气,再设法寻找彻底解决之道。”
    盘阿公点头:“义不容辞。”
    周文渊道:“我也会联络桂林府学乃至更上层的官府,将巫神教之事上报,希望能引起重视,调集更多力量应对。”
    薛慕华懒洋洋地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嘛……对那‘兵主核心’和‘幽冥峒’倒是有点兴趣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跟你们再走一段吧。”
    有了初步的计划,众人心中稍安。
    接下来的两天,赵清真便在木屋中静养。他不再强行冲击境界,而是细细体悟与黑山老祖一战,尤其是最后施展“万籁寂”以及重伤后疗伤过程中的种种感悟。对归墟意境的领悟更加深刻,不再局限于“寂灭”,更触摸到了一丝“死极生还”、“有无相生”的玄妙。归尘剑置于身旁,剑身那暗金色的光泽似乎愈发内敛深沉,剑脊上的雷纹偶尔会闪过一丝混沌色的电光。
    周文渊与盘阿公则忙于处理联军后续事宜,安抚伤亡,分配战利品(主要是从黑煞宫找到的一些金银和未被污染的物资),并与各峒寨头人巩固盟约,约定共同守护黑山,防范巫神教卷土重来。
    韦昆与获救的同门相见,自是悲喜交加,对赵清真等人感激不尽。他身体已好转,要追随赵清真,继续对抗巫神教。
    第三天清晨,赵清真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气力,虽然真元依旧稀薄,但已能自如行动。他走出木屋,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联军大部分已经各自返回村寨,只留下部分人手协助善后。那峒寨虽然经历了战火,但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脸上多了几分希望与坚定。
    赵清真、周文渊、盘阿公、薛慕华,以及伤势稍愈的韦昆,再次来到了那座笼罩在阴霾中的黑煞宫前。
    宫内的血腥与怨气已被清理大半,但那股源自兵主核心的压抑感依旧存在。他们径直来到宫殿最深处的祭坛。
    祭坛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暗红色的血池,池中血液早已凝固发黑,散发着恶臭。血池上方,悬浮着那颗不断扭曲变幻的“兵主核心”,暗红与漆黑的光芒交织,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煞气。一圈由盘阿公等人布下的、闪烁着五彩巫傩光芒的阵法光罩,将其笼罩在内,但光罩上的符文明显在不断被煞气侵蚀,光芒闪烁不定。
    “封印支撑不了太久了。”盘阿公沉声道,“最多再有五六日,煞气就可能冲破封印。”
    赵清真凝视着那枚核心,他体内的归墟道境似乎受到牵引,微微波动。他能感觉到,这核心内部,不仅仅有狂暴的兵主煞气,还有一股更加古老、更加蛮荒、充满了不甘与战意的残缺意志——那是上古“兵主”被封印于此的残魂!
    直接摧毁?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做不到。而且,强行摧毁可能导致核心内的力量彻底失控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寻找其他“盘王镇煞令”碎片?时间来不及,而且碎片散落各处,寻找如同大海捞针。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赵清真陷入沉思,回忆着之前疗伤时,引导、转化体内煞气的经历。一个大胆的念头再次浮现。
    “或许……可以尝试‘容纳’与‘转化’。”他缓缓开口。
    众人皆是一惊。
    “容纳兵主核心?道长,这太危险了!”周文渊急道。
    “非是直接容纳其本体。”赵清真解释道,“贫道是想,以其为核心,布下一座特殊的‘剑域’或者说‘道域’,以归墟意境为根基,将这片区域化为一个缓慢‘化归’、‘磨灭’其煞气的熔炉。而非强行封印,而是引导其力量,使其在漫长的岁月中,自行归于沉寂。”
    他看向盘阿公:“此法需借助此地残存的巫傩阵法根基,以及盘阿公和诸位鬼师的守护之力,防止煞气外泄。”
    他又看向薛慕华:“或许,也需要薛先生以冥医之法,稳定核心状态,避免其剧烈反抗。”
    最后,他看向周文渊和周遭:“更需要周先生以浩然正气,洗涤此地怨念,并需要联军勇士长期驻守,防止外人干扰。”
    这是一个极其宏大的构想,近乎改天换地!将这片凶地,变成一个巨大的“净化”场所!
    盘阿公目光闪烁,仔细推演着可能性,最终缓缓点头:“以祖灵之力为引,以巫傩阵法为基,配合道长的归墟意境……或许,真的可行!这比单纯的封印,更具主动性!”
    薛慕华也难得地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把这里当成一个‘病灶’来处理?有意思!我可以布置一些药石阵法,从外部渗入,加速其‘坏死’过程。”
    周文渊沉吟道:“浩然正气,确实能中和戾气。若能在此地设立学塾,传播圣贤之道,潜移默化,或能从根本上净化此地方气。”
    韦昆抱拳道:“守护之事,我冯三界一脉,义不容辞!”
    见众人支持,赵清真心中一定。虽然此法对他消耗极大,且需长期维持,但似乎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准备!”
    接下来的时间,众人分工合作。盘阿公召集所有能动的鬼师,重新加固和调整巫傩阵法,将其从“封禁”转为“引导”与“净化”。薛慕华则在阵法外围,以各种奇异的药材和矿物,布置下层层叠叠的药石阵纹,散发出或清凉、或温热、或沉寂的气息,渗透进去,稳定兵主核心那躁动的力量。周文渊则带领一些识字的联军勇士,开始在黑煞宫外围清理出一片空地,准备建立简单的屋舍,作为日后驻守和讲学之所。
    而赵清真,则立于祭坛之前,归尘剑插于身前。他闭上双眼,心神彻底沉入归墟道境之中。这一次,他不是要将力量施放出去,而是要以自身道境为引,沟通天地,将这片区域,缓缓拉入一个类似于“身化归墟”的奇异状态之中。
    这是一个缓慢而精细的过程,比战斗更加耗费心神。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引导归墟意境,与盘阿公的巫傩阵法、薛慕华的药石之力、周文渊的浩然正气相互融合,形成一个稳定而持久的净化力场。
    他的脸色再次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归尘剑微微震颤,剑格北斗七星投射下朦胧的星辉,与巫傩阵法的五彩光芒、药石阵纹的奇异光泽、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浩然正气,缓缓交织、融合……
    一个以兵主核心为“薪”,以归墟意境为“炉”,集合了道、巫、医、儒四家之长的特殊净化域场,正在这曾经充满死亡与污秽的黑煞宫深处,悄然孕育。
    这或许,是对抗巫神教,化解兵主之劫的一条全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