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京城,春寒料峭。
风里还夹杂着冬日的余威,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随着新医院的建成投用,京城原本紧张的医疗资源得到了极大缓解。
部队医院的压力骤减,更多的资源可以向外倾斜。
本地的口罩、消毒液等相关物资,产能在中央的统一调配下也达到了高峰,渐渐填补上了之前的巨大缺口。
清江省千里迢迢运送物资的专列,也已经不再需要。
短缺的局面基本得到控制。
云岭大药房在外省的第一家分店,也在几天前正式开业,普通药物的供应有了保障,价格在市场调节下趋于平稳。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社会秩序正在缓慢恢复。
虽然每天公布的确诊病例数量还在上升,中小学依然停课,工厂执行着严格的消毒和检查制度,但刘清明清楚,真正的拐点很快就要到来。
难熬的冬天即将过去。
没有了那些盘外招的干扰,刘清明的工作顺利了许多。
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专家团的动向上。
物资调配已经完全交给了部队和新成立的后勤保障组。
兴源公司的案子,像一场剧烈的风暴,席卷了整个系统。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中央对于这类发国难财的犯罪行为,抱持着何等雷霆万钧的打击决心。
至少在明面上,再没有人敢以身试法,触碰这条高压线。
刘清明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投入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当中。
比如,研究那份来自宁远省的厚重材料。
在丁奇和李明华点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刘清明对这份材料背后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他花了两天时间,彻底搞清楚了奉机集团为什么要如此执着于收购那家濒临破产的德国老牌机床企业。
奉机集团,全称奉都机床集团。
它的前身,是共和国工业史上赫赫有名的“十八罗汉”之一。
由奉一机、奉二机和奉三机等多家老牌国企合并而来。
在九十年代那场席卷全国的国企破产大潮中,奉机集团是少数几个艰难挣扎并最终存活下来的大型国企。
进入千禧年,国家开始推行国企改革试点。
奉机集团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果断实行了主辅分离的改革措施,一举甩掉了那些常年拖累企业发展的非主营项目和附属单位。
经过一年多的内部整合,这家老牌国企重新焕发了生机,形成了合力。
宁远省里,也对这家省内硕果仅存的工业巨头寄予厚望,给予了全方位的支持。
最具体的表现就是,工业厅厅长陆荣炳,三天两头地往京城跑,跑部委,跑项目。
他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都是为了奉机的事情在奔波。
华夏加入WTO之后,国内的制造业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同时也面临着来自全球的激烈竞争。
一批有远见的头部机床企业,纷纷将目光投向海外,开始主动出海寻找商机。
奉机集团在德国的考察,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进行的。
刘清明把这些前因后果都梳理清楚之后,才决定联系陆荣炳。
他从材料的封皮上找到了陆厅长的联系方式。
电话拨了过去。
陆荣炳在把材料交给他之后,当天就返回了奉都。
接到刘清明的电话,他显得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
当听到刘清明想和他当面聊一聊项目细节的时候,陆荣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刘处,您什么时候方便?我随时过去!”
“我今天都有空,您看……”
“好!我马上买票!最快明天早上到!”
对方的急切,透过听筒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刘清明把会见的地点,定在了自己位于全国防指的临时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他开着单位分给自己代步的那辆半旧普桑,驶入卫生部大院。
车刚停稳,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荣炳竟然已经等在了办公楼下。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夹克,在春寒中冻得有些瑟瑟发抖,不时地跺着脚,搓着手。
看到刘清明的车,他立刻迎了上来。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憔悴和掩饰不住的疲惫。
刘清明吓了一跳。
“陆厅,您什么时候到的?”
“早上五点多就到京城站了。”陆荣炳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怕打扰您休息,就没敢给您打电话。我搭了第一班公交车,六点半就到这儿了。”
现在,已经快九点了。
也就是说,这位正厅级的干部,在倒春寒的大楼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半小时。
刘清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快,快上楼,外面太冷了。”
他领着陆荣炳走进办公室,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
陆荣炳冻得不轻,双手捧着杯子,连喝了好几大口,才感觉身体里重新有了热流。
那股子寒气,似乎才被驱散了一些。
一个堂堂的正厅级干部,为了公家的项目,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刘清明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决定不再说任何客套话,直接切入主题。
“陆厅,您那份材料,我仔细看过了。”
刘清明把文件放在桌上。
“我想知道,你们最初是怎么盯上德国西斯公司的?据我所知,这可是一家有上百年历史的老牌企业。”
提到工作,陆荣炳立刻来了精神,脸上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他显然是做足了功课,也不需要看任何资料,所有的数据和信息都装在脑子里。
“刘处,是这样的。我们奉机集团的人,去年组织了一个考察团,去欧洲转了一圈。”
“主要考察的就是德国、法国、意大利这些传统的机械制造大国,其中又以德国为重中之重。”
“他们前前后后,一共参观了包括西斯公司在内的三十多家德国企业。”
“其中,明确表露出有出售意向的,大概在七八家左右。”
“我们组织了专门的财务和技术人员,根据这些公司的经营状况、负债水平和技术实力,进行了一个综合评估和排序。”
“西斯公司,在我们的名单上,排名非常靠前。”
陆荣炳的讲述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西斯公司确实是老牌的机床企业,尤其在重型机床领域,曾经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们的鼎盛时期,是为美国的波音、麦道等飞机制造公司,提供专用的机翼加工设备。”
“在全球重型机床市场的份额,一度高达百分之三十。”
“但是进入九十年代,连续受到好几次全球经济危机的影响,整个西方世界的制造业都在萎缩,西斯公司的经营状况也渐渐开始下滑。”
“那些来自航空巨头的大额订单,全部都失去了,只能靠着一些零散的小订单勉强维持。”
“我们派去的财务人员经过初步测算,判断这家公司很可能已经处于事实上的破产边缘,最多撑不过两三年。”
“所以我们认为,这个时候与他们接触,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有很大的可能性,能够一举拿下。”
刘清明安静地听着。
他并不清楚前世这次并购案的最终结果。
但结合陆荣炳的描述,和他自己的见识,一个大概的轮廓已经在心里形成。
这确实是一次机会。
但风险同样巨大。
“奉都方面,对于这次并购案的风险,有什么评估吗?”刘清明问道。
陆荣炳没有丝毫隐瞒,态度非常坦诚。
“我们工业厅和奉机集团内部,都组织过多次论证会。”
“我们认为,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德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对我们华夏的技术封锁。”
“特别是高端机床制造技术,这一块,他们一直卡得很死。”
“这是现实存在的一个巨大风险。”
“对于这一点,我们的想法是,希望能够通过外交途径,与德方进行磋商,力主突破这一限制。”
刘清明追问:“有把握吗?”
陆荣炳沉吟了一下。
“目前这届德国政府,整体上秉持着对华友好的政策。据我们从外交口得到的消息,他们的总理今年已经确定了访华日程,这会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国事访问。”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有一定的把握。”
这个回答,在刘清明的意料之中。
寄希望于高层访问时,对方能释放一些善意。
这是一种思路,但充满了不确定性。
刘清明继续施压。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终还是无法突破技术封锁,这笔交易,你们还会继续推动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
它直接指向了这次收购的核心价值。
如果买不来最关键的技术,那花大价钱买一个空壳子,意义何在?
陆荣炳的回答,却出乎刘清明的意料。
“刘处,我们评估过最坏的结果。”
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们认为,即使德国方面最终仍然对我们封锁最顶尖的高端技术,这笔交易,依然有非常大的价值。”
刘清明来了兴趣。
“价值体现在哪里?”
“人才。”
陆荣炳吐出两个字。
“我们准备在收购协议中明确提出,要求全盘吸收西斯公司的全部在职员工。这其中包括了他们所有的研发技术人员,以及那些经验丰富的高级技术工人。”
“我们认为,有了这批德国专家的加入,奉机集团完全可以在德国当地,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海外研究中心。”
“依托这个中心,进行相关技术的自主科研攻关。”
“这比我们关起门来,自己闭门造车,要更加直接,也更加有效。”
刘清明缓缓点头。
这个思路,确实不错。
用市场换不来技术,那就直接买下掌握技术的人。
曲线救国。
“只是,这个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刘清明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养着这么一大批德国专家和工人,每年的人力成本,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陆荣炳显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刘处,代价确实不菲。但是,我们不能只算经济账。”
“西斯公司是全球知名的老牌制造企业,他们不光有技术实力,还有一套成熟的,遍布欧洲乃至全球的销售渠道。”
“这笔无形的资产,将为我们奉机的产品打开欧洲市场,乃至全球市场,创造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们认为,这是值得的。”
刘清明这下彻底明白了。
“你们准备连同他们的品牌,一起收购?”
“对!”陆荣炳的眼中闪着光,“我们准备在收购完成后,在德国组建一家新的,由奉机集团全资控股的西斯分公司。利用他们原有的品牌影响力和成熟的销售渠道,迅速在欧洲市场站稳脚跟,打开局面。”
这是一个极具野心,也极具魄力的全盘方案。
从技术,到人才,再到品牌和渠道。
他们想要的,是整个西斯公司。
刘清明发现,自己能想到的问题,陆荣炳和他的团队,基本上都已经想到了,并且给出了应对方案。
他能补充的,已经不多。
“陆厅,您基本上说服我了。”
刘清明拿起桌上的材料,轻轻拍了拍。
“我只有一个提醒。”
“如果你们对这次收购势在必得,那么在谈判的过程中,也一定不要只和他们一家谈。”
“甚至,眼光不要只局限在德国。”
“德国的那些老牌工业家族和企业,很容易抱团取暖,一致对外。”
陆荣炳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激动地身体微微前倾。
“刘处,您的意思是……您赞同我们的方案?”
“我个人倾向于接受。”刘清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我希望,你们能在最终的谈判中,尽力把价格谈下来。我们国家的外汇储备,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得到刘清明的首肯,陆荣炳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刘处,您放心!这一点我们也想到了。德国这些企业,确实像您说的那样,在抱团。给我们的条件,非常苛刻。”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忧虑。
“而且,我们的竞争对手,还包括了两家美国公司。”
“他们的出价比我们低,但是在当地的游说能力,比我们强太多了。”
刘清明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那就转移视线,声东击西。”
“我的建议是,你们可以去北欧,给他们找几个竞争对手。”
陆荣炳一怔:“北欧?芬兰?”
“还有瑞典。”刘清明补充道,“你们可以立刻派人飞过去,跟那边的机床企业接触。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就说德国人要价太高,我们准备考虑其他国家的替代方案。然后,看看西斯公司那边的反应。”
陆荣炳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实权副处长,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些纵横捭阖的商业谈判技巧,从一个部委干部嘴里说出来,竟然如此自然。
“刘处……您,您怎么这么会啊。”他憋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刘清明笑了笑。
“基本的商务谈判技巧而已。越是想买的东西,越要表现出不屑一顾。”
陆荣炳叹服地点点头。
“就怕……就怕他们一气之下,最后真的接受了美国人的报价。”
“那就多管齐下嘛。”刘清明提醒道,“我注意到材料里说,西斯公司,原本是一家东德的企业。两德合并后才被西德的公司兼并的。”
“这不就是文章吗?”
“跟他们讲讲传统友谊啊,讲讲阶级感情啊。他们那批老员工,对美国人,不一定会比对我们更感冒。”
陆荣炳失笑。
他摇了摇头,满是感慨。
“刘处,你太贼了。”
刘清明也笑了。
“方案在我这里,原则上通过了。我会尽快整理意见,上报处里,争取早日上会讨论。”
陆荣炳知道,这次谈话的核心目的已经达到。
他站起身,郑重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刘清明的手。
“谢谢刘处!太感谢您了!我就不打扰您的工作了,我等您的好消息!”
刘清明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
陆荣炳步履匆匆,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刘清明回到办公室,这才发现,墙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袋子很沉。
他提起来一看,里面是两条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硬壳华子。
估计是陆荣炳趁着他去倒水的时候,悄悄放下的。
刘清明估摸着,这会儿陆荣炳大概已经跑出卫生部大楼了。
就算现在追出去,也是一番拉扯,在大院里影响不好。
想了想,也就歇了这心思。
只是,陆荣炳刚才提到的“美国竞争对手”,倒是提醒了他。
和那些跨国资本巨鳄玩商业博弈,光靠奉机集团自己,恐怕还是嫩了点。
需要找个真正懂行,而且手腕够黑的专业人士来操盘。
刘清明拿出自己的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拨了出去。
很快,听筒里传来一个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慵懒和玩味的女声。
“刘主任,你在哪里呀?”
“于总,我是刘清明。”
“方便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