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冷不丁的这一句,让宋时安流露出疑惑。
    而很快,对方便指了指他的脚,打趣的说道:“带着我这老骨头,就不要走那么快了。咱啊,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脚力。”
    “……”宋时安听到这,连忙的对其行礼,抱歉的说道,“是时安无礼了,请恕罪。”
    “哈哈,那咱家就先走了。”
    陈宝对着宋时安,一直保持着微笑。而后在太监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宋时安就这般礼遇的行礼,目送皇宫的车队走后,转身进府。
    表情,立马变成肃然。
    陈宝这话说的,非常奇怪。
    像是要指点些什么。
    可并不是。
    皇权是高深莫测的,所以经常会让太监,做一些谜语人的指点,给某些人带来警告,亦或者说提醒。其中多数时候,还带着一点让对方揣测其圣意,百思不得其解,而后不得不自省克制的忽悠。
    可是,如若是皇帝的意思,他绝对不会说这句——你走得太快了,稍微慢些吧。
    因为他拖不了了。
    吴王也被他扶上去了。
    现在的皇帝,巴不得自己当个无所畏惧的先锋,把所有人都得罪光。
    成,则吴王集权。
    败,则自己身陨形灭。
    而不是让他慢慢的走,权力在踏实的脚步下,逐渐应运而生。
    因此,皇帝怎么可能说这句话?
    那……
    是陈宝自己要说?
    他疯了!
    ……
    陈宝知道自己几乎是疯了。
    但是,他没有路走了。
    皇帝是否知道他跟吴王的交易,这个不是问题的关键。
    老皇帝的疑心,已经重到了近乎魔怔的边缘。
    不管他做没做,皇帝都会去猜忌。
    服侍了他那么久,陈宝知道他…不,他知道一个皇帝的猜忌意味着什么。
    不管你做没做,我觉得你做了,我担心你做了,那你就是做了。
    此法,如何去解?
    干脆做了。
    但是,
    在宫闱之中,没有秘密。你若真做了,皇帝就能看到。而他,看到你做了一件事情,石锤了它,那么他就会霸道的认为——他所猜忌的事情,你全做了。
    这是无解的。
    老辣如陈宝,也斗不过皇帝。
    但斗不过不代表,连斗一下的尝试都不做。
    ………
    “他让你走慢点?”在大堂之内,就只有宋氏父子时,宋靖十分不解的问道。
    “是。”宋时安说道,“在出府邸时,他说的。”
    “还是在出府邸的时候?”宋靖难以理解,“难道,是陛下让他传达的?”
    宋靖不相信这个。
    但是。
    倘若陈宝要对宋时安说些什么,代表着他自己的立场,暗示一下。
    为什么要那么光明正大让其送他出府,还要在府门口,当着众人的面,把这句话说出来?
    真要传达信息,可以窃窃私语,可以偷塞纸条,可以在饮茶之时,让宋靖传达。
    一个大太监如此直接的说出这种明显就有很强诱导性的话……
    这得多狂?
    “陛下,莫不是要让你……”宋靖只能往皇帝那里想,“假改革,真敛财,不去触动大虞根基吧?”
    历史这样的事情多得是。
    声势浩大的打着旗号要做些什么,但真落实的时候,只是狠收了一道税。
    “皇帝当然会这样想。”宋时安笑了,“但,他肯定也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所以说,这句暗示毫无意义。
    更不可能是皇帝想要传达的了。
    就说个简单的逻辑:
    皇帝花钱请你打架。
    然后又私下跟你说,等下打架的时候,你别真上,遇到人要知道退,知道跑。
    真的,他做慈善的啊?
    “莫不是这陈公公,真对你有些私心?”
    宋靖老早就感觉到自己儿子身上有一股子劲儿,能够让那些人跟他真心换真心。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还真是个好人呢。”
    宋靖不知道那个梦的事情,他肯定猜不到理由。
    所以说若真的是陈宝自己的意思,宋时安也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别那么较真儿。
    你成或者不成,都会出事。
    不成多的是人杀你,也能杀你。
    若成了,位高权重了,又和魏忤生暧昧不清,到时候无论是吴王还是晋王当了皇帝,皇帝临终前,都会告诉他们这个梦,你还是得死。
    不要当什么皇帝的利剑了。
    你父亲花了二十年的路,你一年就走完了。
    那剩下的二十年,就享你父亲一辈子都没有享到的福了。
    你若不较真,此梦便是无稽之谈,我或许也能活。
    宋时安,似乎从刚才陈公公那慈祥微笑时的眉眼中,读出了一句无奈的忠告:
    宋时安,跟着大虞一起堕落腐烂吧。
    “不管他如何,你确实是要做好打算了。”说着,宋靖将案上一本奏章递给了宋时安。
    宋时安接过,打开后,看到了一系列的名字和官职。
    其中不乏一些熟人,但最开头的一个名字,直接就让宋时安皱眉了:“说我升的快,这个贾贵豪做了什么么,就槐郡都尉了?正四品呐。”
    一个郡真正的二把手,相当于地级市武装部B长,并且还拥有相对自主的权力。
    这也是为什么大虞一些重要的边境郡,郡守和都尉是二合一的。
    一般没兼职的郡守,调动不了都尉。
    “你比这个?”宋靖笑了,反问道,“人家在西都尉干了多少年,人家又跟了吴王多少年?”
    “那也跳的太快了。”宋时安依旧是反感,“都针对我,怎么就没个人说他呢。”
    “这是好事。”宋靖却说道,“肯定有人要来制衡你,选这样一个草包,就是不想让你太麻烦。”
    “那倒是,出了事,他也会躲事。”宋时安认可这个说法。
    然后,继续看。
    “范无忌,高云逸,还有王水山,这些老熟人也在哦。”宋时安乐了,“两个任六品,王水山在咱们槐郡的县令也提前候补到了。”
    “虽然是熟人,但只有一个王水山,算是你的人。”宋靖怕儿子拎不清,便提醒的说道,“哪怕高云逸,范无忌等人与你是同期的举人,同期的进士,也要有分寸。”
    “都拜入吴王门下了吗?”宋时安没太在意这些事情。
    “是,都是吴王的人。”宋靖认真道,“且,那范无忌乃武将之后,素有贤名,在年轻士子之中,也是出类拔萃。”
    “相比起贾贵豪,他才是真正制衡我的。”宋时安不再说笑,也逐渐认真起来。
    “你知道就好。”
    宋靖虽然总想跟自己儿子说,要留一个心眼。
    但他也逐渐意识到,这孩子比谁的心眼都多!
    这纯粹,就是根藕。
    “也就是说,上面这些人里面,除了个王水山以外,全都是吴王的人咯?”宋时安道,“爹,我要的精明能干之人呢?”
    “你以为吴王的人就全都是草包啊?”宋靖无语道,“除了这个贾贵豪,其余都是精明能干之人。每一个,我都严格审核过,再行提交的。”
    “那行,不管他是不是好人,只要不是蠢人就够了。”宋时安没太在意。
    只要不脑抽给爷塞晋王的人就够了。
    “你刚才是不是说,全都是吴王的人?”宋靖严肃的问道。
    见他表情这样,宋时安便解释道:“我是这么一问……”
    而后,宋靖凑了过来。用手指,在郡丞,以及其余几个官职旁的人名,轻轻点了点:“这几个。”
    “这名字有些熟悉……”
    “爹的人。”
    “?”宋时安一愣,看向宋靖,“爹的人?”
    “我当了盛安令这么多年,也提拔了不少的人。哪些人能力强,那些人懂感恩,我还是知道的。”
    靠在椅子上,宋靖颇为从容道:“你就理解成,他们是宋氏门生吧。”
    “爹。”宋时安怔了怔,而后看向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父亲,“你的意思是,在皇帝要你推举的官员名单之中,你明晃晃的塞了几个你自己的手下进去?”
    而且,皇帝还一个不改的全通过了?
    对于他的质问,宋靖很平静,没有直接回答。
    接着,沉重道:“你把命都压上去了,爹也必须顶上去了。”
    ………
    “陈宝,这么多年了,只有你能够按到朕的心里去。”
    皇宫之内,陈宝跪地为皇帝洗脚。并且,托着脚掌按摩穴位。
    听到这种称赞,陈宝笑道:“奴婢手笨,也是侍奉陛下久了,才稍稍没那么笨了。”
    “不,你第一次就按对了。”
    “能够把陛下伺候好,是奴婢的荣幸。”
    陈宝拿起洗脚布,为皇帝擦拭着脚。
    在结束后,他端起木盆。
    转过身,弓着腰走出大殿。
    看着他有些沧桑的背影,皇帝也有些恍惚。
    不过伴随着他步伐轻盈的越走越远,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得威严起来,突然道:“走慢些。”
    “……”
    陈宝脚步一滞。
    而后,缓缓的踏过门槛,离开此处。
    在彻底不见于视野后,这位老皇帝罕见的,流露出了苦涩。
    以及,无限的落寞。
    原来一个那般厚道贴心的人,为何也变成这样了?
    连你,也欺负到朕的头上了。
    皇帝的眼眶里,泛起了萤光。
    “今日起,御前伺候全交于喜善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