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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 福康公主

    循序而市,士庶无别?

    哪来的狂徒,竟敢立这等规矩!

    梁怀吉扫一眼长队,其间确实不乏锦帽华服之人,竟真就规规矩矩排队等候。

    怪哉!纵使要守这“循序而市”之规,遣个仆役代劳便是,何须亲自排队?

    他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吴记的珍馐美味大多不可外带,非亲至不可。

    梁怀吉心里直犯嘀咕,感受到周遭目光聚焦己身,心知众怒难犯,更兼今日赐酺盛会,官家要与民同乐,不好另生事端。

    遂收起腰牌,排至队尾。

    终于轮到刘保衡。

    何双双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笑:“刘掌柜欲择何种馅料?”

    当然要品尝前所未见之物。果酱虽冠以“秘制”之名,说到底仍是以果物熬制,不足为奇。

    刘保衡毫不犹豫指向另两罐:“一个肉松,一个奶油。”

    他先前已问过钟如海。

    这肉松倒是能从其名字和形态中大致猜出做法,多半是将瘦肉剔除筋膜,煮熟后捣烂,炒制而成。

    至于奶油,刘保衡盯着罐子里的奇物:色泽雪白,质地细腻粘稠,并非他所熟知的酥油或乳酪,教人摸不着头脑。

    接过热乎的蛋烘糕,刘保衡立刻回到自家摊位。

    先取奶油馅的,张口咬下。

    外层蛋皮酥脆微甜,带着烘烤特有的焦香。下一瞬,蓬松柔滑的奶油便在舌尖上化开,浓郁的甜香随之漫开,夹杂着淡淡的异香,却没什么奶味。

    好独特的滋味!

    两个蛋烘糕下肚,刘保衡终于明白了差距所在。

    状元楼今日所供糕点,尽管花样繁多,用料精细,终究是寻常的蒸作从食,无甚新奇之处,东京城内任何一家稍具规模的糕饼铺子,皆可依样仿制。

    而吴记每每推新,皆是这等前所未见、旁人难以复刻的秘制之物!

    单凭这独一份的手艺,莫说状元楼望尘莫及,便是那矾楼、潘楼,也未必是其对手!

    虽心有不甘,刘保衡却不得不承认:这姓吴的确有几分本事。

    不,岂止几分?这等技艺,委实骇人听闻!

    他突然想起,王铛头此前宣称,这姓吴的曾得“神仙点化”,难不成……竟非虚言?

    断无可能!

    刘保衡猛地甩头,驱散这荒唐的念头。

    神仙点化,岂会不传文韬武略,偏生传授厨艺?若依此说,何不干脆称其为灶王爷下凡?

    ……

    队伍缓缓前移,眼见着人人吃得陶醉,吸嗅着弥漫在周遭的诸般香气,梁怀吉心里的那点不耐被渐渐涌起的馋意所取代。

    此等新奇吃食,若能带回去博公主一笑,排再久的队也值当!

    好不容易排至摊前,梁怀吉脱口道:“各色馅料,各取一个!”

    不待何双双答话,排在其后的苏轼已抢先道:“每人限购两个!依小生之见,中使不若取肉松与奶油二味,甜咸同食,滋味更美!”

    梁怀吉:“……”

    这小店规矩也忒多,偏生还有这许多食客捧场……

    没奈何,他只得改口:“也罢,便依这位郎君所言,肉松、奶油各取一个。”

    何双双却冷不丁问:“中使可是要打包带回宫中?”

    “然也。”

    “中使有所不知,蛋烘糕须得趁热立食,风味最佳。若经包带呈送,食物变凉,滋味便大不如初。中使不若另择他肴,小店的糖画、麻团、卤味等,皆是易携之选,滋味亦是上佳。”

    “???”

    排了恁久长队,你告诉我不卖?!

    先前种种规矩尚可忍耐,此刻梁怀吉是真个恼了,沉下脸来:“岂有此理!你管某是打包还是作甚!既是设摊贩货,岂有不卖之理?尔等莫不是在消遣本使!”

    “不敢!”何双双口称不敢,神色却未退缩半分,“奴家字字属实,此物离火即食,方得其妙,凉则平庸,纵使回炉亦难复现其滋味,实不宜外带。”

    “甚是!”苏轼在旁帮腔,“一热顶三鲜,此乃膳食至理!中使也不想把难以下咽的食物带回去罢?”

    这话倒是说到了梁怀吉的心坎里,他此番出宫寻觅吃食,首重滋味,其次才看新意。

    吴铭适时接过话茬:“不若这样,吴某为中使画一糖凤,此图案本非今日市售,权作赔礼。”

    这几日闲着没事,他又另外练了几种常见的糖画造型,凤凰便是其中之一。

    这位内侍显然并非赵祯的近侍,而禁中除了赵祯,余者皆女眷,画个糖凤再合适不过了,也算是给他个台阶下。

    “也罢,便依你所言。”

    梁怀吉顺阶而下,目光忍不住在那热气腾腾的蛋烘糕上流连,暗自垂涎。

    尽管有些可惜,但当苏轼说完那番话,他便已做出决断。

    他艰难地收回视线,适才有那么一刹那,他真恨不得买两个蛋烘糕尝尝滋味。

    随即便压下这个念头。

    公主待他恩厚,他岂能背主独享?

    梁怀吉移步至吴铭案前。

    轮到三苏父子,解锁新吃法的苏轼突发奇思妙想:“可否将多种馅料裹在同一个蛋皮里?”

    何双双莞尔一笑,昨日练手时,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自然可行,但今日出摊并未写明,用吴掌柜的话说:这属于隐藏规则。

    “可以是可以,得加钱。”

    “使得!”

    二十文一个的蛋烘糕,即便加点钱,苏轼也吃得起,当即挑选馅料:“一个裹肉松与奶油,一个裹火腿与豆沙。”

    还能这么吃?

    后头的食客见状,直如醍醐灌顶,纷纷效仿。

    那边厢,吴铭已舀起滚烫的糖液,或提或倾,勺中糖液如丝线般泻落,勾勒出高昂的头冠和修长的颈项,继而铺展宽阔丰满的背羽和身躯。

    梁怀吉凝神静观,越看越觉精妙,不禁肃然起敬。真不知店家试过多少次错,才摸索出这以糖绘凤之法!

    眨眼间,一只金灿灿的糖凤便跃然石板上,吴铭嵌上竹签,铲起,用蒲扇扇凉定型。

    待糖凤递至手中,先前那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梁怀吉唇角微扬,心想待会儿将此物献与公主,定能博其欢心。

    在店家的邀请下,他试尝了几片卤味,只觉咸香醇厚,滋味果真上佳。

    当即打包一份带走。

    遂一手糖凤,一手卤味,兴冲冲朝大内宫阙快步而去。

    ……

    赐酺盛会,宗室贵戚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是日清晨,赵宗实便随父王入宫赴宴,此刻正于宣德楼上陪宴。

    其妻高滔滔则携二子二女入宫,拜谒养母曹皇后。

    行礼问安罢,在坤宁殿稍坐片刻,四个小孩便已拘束难耐。

    曹皇后见状,便命近侍引四兄妹往后苑嬉戏,母女俩从容叙话不提。

    后苑开阔处,四兄妹正在玩时下最盛行的捶丸游戏。

    捶丸即宋代的高尔夫,前身是唐代马球中的步打球,风靡于宋元时期,上至皇帝大臣,下至三教九流,皆乐此不疲,连儿童也非常喜爱这一娱乐活动。

    捶丸的场地不限于草坪,只须有地形变化、凹凸不平即可。

    场上设窝,即小洞;窝边插小旗。捶丸时,以球入窝为胜,胜则得筹。比赛根据筹之多少,可分为大筹(20)、中筹(15)、小筹(10),以先得满以上各数者为胜。

    赵仲针和小妹一组,赵仲乱和二姐一组,各执一根长短合宜的朴棒。

    四兄妹玩的是简化版,正式比赛应有全副十根棒,诸如“撺棒”、“杓棒”、“朴棒”、“单手”、“鹰嘴”等多种,供人在不同条件下选用,打出不同的球。

    双方比分交替上升,九比九,决定胜败的一球。

    赵仲乱俯身挥棒,木球贴地疾滚,于窝边丈余之遥停下。

    好机会!

    赵仲针立时执棒上前,屏息凝神,瞄着小窝,挥棒轻击木球。

    “进!进!进!”小妹大喊。

    “止!止!止!”赵仲乱和二姐的声量更大。

    方向瞄得极准,没有丝毫偏离,木球直奔窝穴缓缓滚去,眼瞅着便要落窝,却偏生停在了洞口。

    赵仲针瞬间痛苦面具!

    “好耶!”

    姐弟俩兴奋大叫,二娘唯恐生变,当即抄起朴棒,轻轻一磕,将球补进窝穴。

    “哈哈哈哈赢啦!”

    “运气罢了!”赵仲针一百个不服,“再来再来!”

    正欲弯腰取球,突然间,眼角余光瞥见一名内侍匆匆行过,手中竟高举着一只金灿灿的凤鸟!

    “!!!”

    赵仲针立时弃了朴棒,三步并作两步追赶上去,扬声唤道:“且住!”

    那内侍正是梁怀吉。

    他闻声止步回头,见一陌生男童飞奔而来,虽不知其身份,但见其衣着不俗,身后又跟着坤宁殿的内侍宫女,便知非同一般,忙垂首侍立:“小官人有何吩咐?”

    赵仲针跑至对方跟前站定,不待喘匀气,指着对方手中的糖凤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梁怀吉如实作答:“此乃糖凤,以糖汁绘制而成。小人奉福康公主之命,于宫外赐酺盛会上购得。”

    这时,赵仲乱三人也已围拢上来,目光立时被那栩栩如生的糖凤牢牢吸住,脸上写满了“想要”。

    “可是无名氏的手笔?”

    赵仲针追问。

    梁怀吉一怔,想起餐车上确有“无名氏”的字样,遂点头称是。

    赵仲针大喜,再无心思玩耍,当即撇下弟弟妹妹,扭头朝坤宁宫方向奔去。

    三人见状,亦不甘落后,纷纷追随大哥而去。

    一众内侍宫女慌忙跟上,连声疾呼:“慢些!当心脚下!”

    一行人来得突然,去也匆匆。

    梁怀吉不明就里,只道孩童心性,并未多想。

    他适才去过寝殿,公主不在,听闻往后苑去了,便一路寻来。

    禁中后苑殿阁错落,奇石古木掩映,水池亭台相望,而公主最常休憩之地,便是瑶津亭。

    梁怀吉寻至亭畔,果闻熟悉的笑声随风飘来。

    抬首望去,但见一身着鹅黄褙子、月白百褶裙的少女立于秋千上,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秋千起伏来回荡漾。

    “胡闹!”

    梁怀吉眉头紧蹙,目光扫过随侍的内侍宫女,斥责道:“竟敢放任公主立于秋千之上!倘有半分闪失,尔等可担待得起?!”

    “怀吉!”

    赵希蕴循声看来,霎时被那只金凤迷了眼,奇道:“你手里是何物?”(注)

    她止住秋千,轻盈跃下。

    “此乃糖画。”梁怀吉快步上前,“是以糖汁绘制而成。公主命小人出宫寻觅吃食,莫非是为了支走小人,行此危险之举?”

    “哪有此事?”赵希蕴断然否认,“之所以差你去,自然是因你最懂我的喜好。哇!”

    她接过糖凤细观,见其昂首振翅,惟妙惟肖,越看越爱不释手。

    梁怀吉望着公主略带狡黠的笑靥,无奈地摇摇头。

    他自幼伴公主左右,对她的性情最是了解不过。公主若打定主意要做某件事,莫说这些内侍宫女,便是自己,也未必阻拦得住。

    梁怀吉取出一个油纸包:“小人还捎了些卤味回来。”

    说着,揭开油纸,一缕淡淡的咸鲜肉香顿时扑鼻而来。

    赵希蕴喉头连滚,忍不住用竹签挑起一片酱色油亮的卤肉送入口中,只觉咸香醇厚,滋味绵长,忙问:“此味出自哪一家?怎的以前不曾吃过?”

    “听闻是家新开的食肆,名唤吴记川饭。”

    “吴记川饭……这卤肉着实不俗,甚至香过御厨所做!”

    说话间,她又连尝数片。

    “菜肴确是上佳,只这店家颇有些狂傲,定了好些古怪规矩……”

    梁怀吉将排队经历、蛋烘糕限购及外带遭拒之事细细道来。

    赵希蕴听罢非但不恼,反而大笑起来:“非也非也!庸者如此行事是为狂傲,这位吴掌柜分明身怀绝技,此乃真性情!那些个士大夫,最是推崇这般人物!”

    略一停顿,又问:“如此说来,那叫蛋烘糕的吃食,你不曾购得?”

    梁怀吉面露惭色:“对方坚称此物须趁热食用……”

    赵希蕴欣然起身:“既如此,我便亲去一尝!”

    此言一出,不止梁怀吉,周遭的内侍宫女尽皆变了脸色。

    “公主万万不可!宫规森严,岂能轻出!”

    ——

    注:福康公主史无其名,赵希蕴为笔者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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