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王夫人怔立良久,神思似仍在方才的惊变中沉浮。
忽然,她抬手轻轻抚上崔实录的脸颊,语气已然彻底柔和下来:
“好,我儿非凡俗,姑母便陪你去找你姑父。一定叫他听了你的去!”
话音刚落,一柄红伞裹着燃得正旺的符箓,倏然自空而降,稳稳落在王夫人手中。
姑侄二人皆是一怔,满心惊诧。片刻后,崔实录忽然指着伞底,惊疑道:“姑母,您看,下面有字。”
王夫人顺着看去,当即认出那是自家‘孩儿’的笔迹。伞底一行小隶清隽分明:
“儿去也。京都实乃忧患之地、大灾之所,儿骤然顿悟,不敢再留。恳请母亲早日离京,或回清河省亲,或往琅琊祖地养老,万勿迟疑。”
“儿拜上!”
读完信,王夫人指尖微颤着合上红伞,一丝落寞漫开眉宇。
她又抬手摸了摸崔实录的头顶,柔声道:“他走了,不在京都了看样子,是成功逃出去了。”
崔实录眉头紧紧皱起,随之骂道:
“这个废物!他看出不对要跑,好,人皆怕死,我没法说他半点不对,可他为何独自逃了?又为何连您都丢在了这儿?!”
这废物怎么能连自己生母都不管的?
亏他还以为这厮真的变了!
相比起崔实录的暴怒,王夫人却很平静,因为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他不会和真正的儿子一般,对她这个母亲上心至极。
所以,她只是理了理崔实录的衣袖道:
“我儿,莫要如此,他走了便走了吧,我不打紧,就是、就是怎么连你也留在了这京都啊!”
他走了也好,可为何自己最喜欢的侄儿也留在了京都呢?
崔实录只是她侄儿,但自从发现那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后,从小便亲近,还看着长大的侄儿和儿子,又能有几分区别呢?
想来是半点都无啊!
感受到这股柔和的崔实录平静了下来,继而长叹道:
“姑母,还请随侄儿去往王氏面见姑父大人,如此时节,我王崔二氏如何作为,必然关系到我二氏命脉!”
王夫人没有半点反驳,只是略有担忧的看着他道:
“可若如此,最后还是不成呢?”
她怕的不是别的,正是最后还是不成,自己这个侄儿会把一切都怪罪自己身上去,觉得是他选错了路。
于此,崔实录确乎怔立在场,可片刻之后,他又轻笑一声,继而快步向前:
“姑母,如此哪怕最后依旧不成,侄儿也不愧祖宗,不愧天子不愧供养我王崔二氏如此多年的天下万民了!”
不久,琅琊王氏宗主望着跪在身前的侄儿崔实录,还有同样跪在身侧的妻子,整个人怔在原地,许久未动。
他眸中先是闪过惊愕,继而漫过难以置信,最后方才珍重无比的看了一眼崔实录。
他一把解下腰间印信,毫不犹豫地托付到崔实录手中,继而转身拔出身后长剑。
“好,我王氏上下,难见一位能有我侄儿这般的麒麟子。今日,姑父陪你走到底!”
要知道,此前大灾初现之时,连府中供奉的几位神仙祖宗都已闭门不出,坐以待毙。
他早已心灰意冷,连挣扎的念头都已断绝。却万万没料到,在这灭顶之灾前,自己这个侄儿竟能有如此魄力,意图搅动这滩死水!
随着宗主一声令下,王、崔二氏的护卫或者说府兵迅速集结。
他们手持兵戈,一面维护街巷秩序,驱散趁乱滋事之徒;一面高声引导外围百姓,往作为京都核心的内城避难。
崔实录则持着宗主交托的印信,挨门逐户奔走于停摆的各部衙门。
往日里推诿懈怠的官吏,见了印信先是一愣,随之等到印信刀兵双双架在了脖子上后,便在不敢怠慢,纷纷重新坐堂理事。
京都乱象,骤然一空!
奔逃的百姓有了方向,纷纷涌向内城;如此时节还要为非作歹之辈,更是一经发现,当场诛杀,至此街头再无劫掠之声。
劫数依旧压头,可这停转许久的京都,终究重新动了起来。虽步履迟缓,却实实在在给了人们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崔实录立在内城城头,一手高举长剑印信,一手按紧城垛,声嘶力竭地喊道:
“死守各处城门!只许进,不许出!”
“再调派三百人手,火速前往定北道增援!告诉崔侍郎,他若再磨磨蹭蹭,让那边堵得水泄不通,我便先斩了他狗头!别以为同宗同姓,我就会饶他性命!”
他已查清,崩坏是从京都外围蔓延开来的——曾庇佑京都百年的外城高墙已彻底崩毁,连坚壁之后的诸多街巷也损毁大半。
正因如此,他必须尽快引导百姓全部退入内城避难。
万幸京都在天子治下,各部衙门皆有干练官吏,麾下兵丁衙役也绝非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
一经调动,便可运转。
若非如此,仅靠王、崔两氏那点府兵,他真不知能有多大用处。
就在这时,城下突然有人扯着嗓子朝他呼喊:
“公子!皇宫里来人了!是好大一队骑兵!”
“皇宫?”
崔实录猛地转身,望向皇城方向。只见此前被高澄劈开的宫墙缺口处,果然有大队骑兵疾驰而出,龙旗猎猎。
为首骑士高举天子龙纛,扬声喊道:
“天子有令!所有百姓,即刻进入皇宫避难!国难当前,无需恪守旧制,一切行事,皆以避难为先!”
闻言,崔实录顿时大喜过望,朗声道:
“好!好啊!我就知道天子绝不会负了我等!”
比起内城,皇城核心的皇宫自然更安全。
只是此前,他身为臣子,压根不敢僭越请百姓入宫,只能让众人挤在内城,眼看着街巷越来越人满为患。
如今天子亲口下令,那些先前死守宫墙、绝不放行的禁军不仅会敞开宫门,更会立刻投入引导百姓的行列——这可是天大的助力!
更何况,比起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天子的号令,显然更能安定人心啊!
看着京都之内的蚂蚁成群结队的逃往一处,端坐云端的邹子没有丝毫所动。
这是变数,但又不是变数,乱不了这一局棋。
——
京都内的山上人们,对此基本没什么波动,他们只是笑这群凡俗死到临头,还在挣扎。
如此光景,早死晚死有何区别?
不过说是如此,他们也是纷纷行动,继而跟着躲入皇宫。
毕竟早死晚死,还真是有一点区别的。
天南宗的人也纷纷行动了起来,只是他们没有一溜烟儿的跟着逃往京都,而是散开门人弟子,帮衬官吏引导百姓避难。
反正他们是修士,怎么都比百姓快,随时都能有个去处。
只是随着司仪提着几个修士脑袋,立在高天飞了一圈震慑了一群宵小之后。
他忽然眉头紧锁的落在了一处。
继而道了一句:
“可是寒秋宫宫主?”
那已经十分虚幻的女子闻言,微微欠身道:
“正是小女,见过前辈了。”
“宫主状态不太好,我身上也没什么长物能够帮忙,但宫主不妨前往皇宫,在哪儿,或许能有转机?”
那飘渺虚幻的女子,却只是摇了摇头道:
“不必了,前辈。”
见状,司仪也就叹一声,不在打算劝阻,可也在这个时候,一张绣帕忽然坠入她的手中。
上面的最后一点符纸也在这个时候彻底燃烧殆尽。
显然找了很久,才找见了她来。
所幸,还是托付到了她的手里。
看了手中绣帕一眼,她忽然起身说道:
“前辈应该还有不少余力,能否借我一二法力,帮我再维持一下?”
司仪当即点头:
“这有何难?”
当即抬手度出法力帮助维持躯体。
待到她的身躯凝实一二便无法再进后,司仪方才收手道:
“您如今的情况,再多也没甚助力,我也就到此了。只是,能否问一句,为何您会忽然转意?”
仙子一般的女子向着司仪认真欠身行礼:
“我也不知要如何感谢于您,只能如此回您了,至于您的问题。”
她攥紧那方绣帕,继而将其放在胸口道:
“我想多看看他送我的东西。”
虽然只是一个帕子,但这是她们二人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唯一一次送她东西。
而且上面还特意叮嘱了她不必理会自己,早早离开京都。
同时附带了一个或许能够帮她的法子。
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他皱着眉头,一边念叨着这样不对,一边把她从死人堆里挖了出来。
那个时候,他送了自己一枚保命仙丹,一件遮体衣裙,以及一个安稳去处。
随后便彻底消失不见,等到再见时,她已经长大成人,继承了师父的寒秋宫。
那一眼过去,她,春暖花开,他,目瞪口呆。
这一次,邹子多看了此间一眼,但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变数都算不上罢了。
——
萧清砚已经离了闺阁,一脚踹翻了那群犹犹豫豫,不上不下的族老,继而持剑厉声说道:
“我大父不在,父亲寡断,那萧氏就由我来打头,王崔二氏已经放开府门,送出府兵,维护京都,引导百姓,我萧氏既和王氏联姻,那自然也要一并。”
“父亲!站出来,女儿求你个事!”
看着这个以前娇娇滴滴,见了谁都温言细语的萧家幺妹变成这个样子,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眼。
便是她生父都愣了一下,才下意识站出来道:
“我儿有何吩咐?”
“天子九卫,如今必然乱作一团,京都防卫司更是如此,您是前司长不说,如今正副三位司长,不是您的同袍,就是大父的亲随,您立刻去往京都防卫司,让他们调派兵丁,维稳京都百姓,配合王崔二氏!”
她父亲马上点点头就要出发,可临了却反应过来道:
“可防卫司隶属九卫之一,不同旁余,没有天子印信,视同谋反,如何能动?”
萧清砚直接道了一句:
“您先去就是,天子的诏令随后就到。别愣着了,快去!”
“啊,啊。”
至此,她爹才是疑惑着自己女儿怎么提前知道了天子诏令的傻愣出发了。
招呼走了自己父亲后,她又是挨个点名,外派的,内留的,处理的井井有条。
所有人也从最开始的抗拒,变成了服从。
越是大乱当头,人就越是希望有个带头的能告诉他们怎么做。
这一点就算是错的,都会有无数人云从。
更何况,这根本就没错!
忙完了这些,清空了堂前,她便提着剑马不停蹄的跑去了其余地方指挥。
萧家内部她不停的跑,内城周边,她也再不停的跑。
那张被符箓托着的白纸,亦是不停打转的找着她。
每一次都差一点。
于此,高天之上的邹子一直都是拈着一枚黑子戏谑看着。
待到那张白纸上的符箓马上就要燃尽落下,滚入尘烟时。
邹子、萧清砚都听见了一声棋子掷盘的铿锵之声。
邹子眉头微皱,萧清砚循声回头。
只见那张符箓燃尽的白纸从天上悠悠而落。
萧清砚看也不看,只是一把抓过,继而咬破指尖在背面快速写下四个大字。
一如昔年:
“快跑,傻瓜!”
白纸血字,飞快燃尽。
邹子挑眉,继而起身眺望云下大千。
而在棋盘之上,邹子打算投下黑子堵死一方之处,却悄然占白!——
京都之外,狼狈逃窜,整个人都不知第几次跌倒滚落在地的华服公子,忽然顿住。
因为,他好似又听见了昔年那一声:
“快跑,傻瓜!”
茫然立住,他努力的不让自己去回忆起那一袭青衫,和昔年从战场尸骸里扒拉出来的小女孩。
以及王夫人她们。
他垂然低头:
“我大道太小,容不下旁余,我修为太浅,没有回天之力。”
说着,他又慢慢起身向前,虽然每一步都好似拔淤而行,可确乎在不断向前。
“我的身后是邹子,是九流,是诸子,他之图谋,那里是我一个微末能管?”
“我没错,我管不了,我只能逃、我只能逃.”
他强迫自己不断回忆师门,师父,师祖还有诸多师兄弟,师叔师伯的交代:
“我们这一脉啊,以避因果,躲天意为先,不沾尘世万物,自得一身轻松!”
“没错,避因果,躲天意,从来都是这样的,我、我们从来都是这样,我也只能这样,因为我做不成什么的。”
喃喃自语中,华服公子艰难抱头跪地,厮声喊道:
“那可是邹子啊!”
把他们家一脉,打的连十家都不入,末流都不算的邹子啊!
一声喊出,他再不敢挣扎,虽然双腿已经彻底挪不动了,但他还是伸出双手继而挣扎向前。
心头恐惧,如临深渊。
他只得逃窜,就如同他师祖一般。
昔年家一脉被踢出十家,不入九流,门下弟子无不沉沦,他师祖亦是因此悟出如今师门上下立身之法——躲避。
就连他们家开山祖师的名号,这位昔年同位诸子之一的天上之人,都叫邹子给抹的连名号也没能传下来。
弄得他们家一脉都显得奇怪不已,毕竟儒墨道法之后,提起诸子百家还有谁,绝大部分人都能想到一个家。
可家究竟干了什么,什么立身,那位祖师,那真的没几个能说出一二。
长此以往,家就变成了如今这个人人都记得的‘玩笑’。
而深究根本,全在邹子一人!
如此人物,他一个末流传人都不算的东西,凭什么回头?
就如剑修一脉早就被打断了脊梁,以至于不成大器一样,他们家一脉,也早就毁了!
他当不成李拾遗的!
更何况,便是当了李拾遗又如何?他不也死了吗?剑修一脉不还是脊梁不存吗?
“我没错,我没错,我没错”
华服公子在地上挣扎爬行,痛哭流涕。
随之白纸燃尽,不在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叫他听见了一声:
“快跑,傻瓜!”
华服公子彻底怔死,继而回头。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就对他说‘快跑,傻瓜’,然后他跑了,狼狈无比的跑了。
他们重新见面时,她又对他说‘回头,傻瓜’,可是他还是跑了,同样满身狼狈。
如今,她又对他说回了那一句——快跑。
对他这般的无能无心无德无才之辈.
喉头耸动许久,这一刻,他重回寒松山上。
那青衫道人,再度对着他轻笑道: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
“承天意,顺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华服公子艰难起身,泥泞转头,眺望高天,浑身颤抖。
终于,他迈步死地。
一步一顿,一步一快。
随之,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昔日所得谶语最后两句,他亦是随之口诵:
“一朝悟道见真我,何惧昔日旧枷锁?”
“世间枷锁本是梦,无形无相亦无我!”
这一刻,华服公子立在大地之上,天人背手挺立云端。
一高一低,双双对视。
继而,华服公子指天高呼:
“我,家末代传人,琅琊王氏,王承嗣!要问祖师借法,问道邹子!!!”
随之,天地一清,云海一空,往日不断得听耳中却不明何处而至的悠悠长叹,化作一声: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