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
良久,弘历吐出了这一个字。
同时,他将双手放在了膝盖上,眼眸抬向了殿外的出入贤良门方向。
出入贤良门是进大宫门、过御河后的圆明园第二道门。
而在出入贤良门内的朝房,就是专门给即将被宣见的大臣们用的。
弘历这话说后不久,出入贤良门方向,就有许多待宣见的大臣正往这里赶来,且不少都露恐慌之色。
而待这些大臣到了弘历面前行起大礼时,更是有人因为慌张和太急而倒在了地上,而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跪下请罪,十分狼狈。
弘历见此没好气地说:“成何体统!本来可以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现在一个个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但凡勤于王事半分,何至于此!”
这些大臣们皆哑口无言,只低埋着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呼吸。
“起吧。”
不过,弘历责备归责备,还是没有打算为批评这些大臣而浪费太多时间,也就抬了抬手。
这些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也就在谢恩后起了身。
“你们举荐的奏折,朕都看了。”
“但朕看后,很愤怒!”
弘历这话一出,这些大学士和部院大臣皆心里一颤。
鄂尔泰和张廷玉等军机大臣也忍不住抬起了眼,看向了面容严肃的弘历。
弘历则沉着脸继续说道:“有的一口气举荐了十几个可任尚书督抚的,有的则只举荐一两个,简直是两个极端!”
“而举荐十几个的,甚至多有明显不适合任尚书或督抚的大臣,也在保举之列!”
“如马兰泰所保德宁可胜尚书之任,可这德龄,连朕都知道,他嗜酒如命,诸事糊涂!”
“从前,他就被太上皇训饬不胜巡抚之任,故转京授为护军统领武职,后因其本为文臣,才姑且用为工部侍郎。”
“此人用为侍郎,姑且还能容忍,如何用为尚书,让其担国家大事?!”
“再有,许政任布政使多年,颇能清楚,但自任副都御史后,不求无功,只求无过,颇为苟且,如何能转为侍郎?”
“朕算是明白,你们举荐十几个的,只恨不能趁机多荐举几个,以市德徇私,得一个好进贤良的美名,而不问什么优劣。”
“而只举荐一两个的,则是畏惧举荐者将来连累自己,故为明哲保身,只肯举荐一二个可以确定不会有何大过错的,且即便犯过错也不至于太牵连,同时又能应付交差了事。”
“当官如此敷衍塞责,而只为名为己一家一姓之安,像话吗?”
弘历沉声问着的同时,也睥睨向了这些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们。
这些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们皆如木头一般立在原地。
弘历一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他开始由衷的感受到,这些大臣中的大部分,除了这个时候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外,大部分肯定是在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对抗自己这位要励精图治、宽严相济的帝王,同时表达自己只想躺平,享受盛世生活的苟安主张。
“主子圣明!”
鄂尔泰知道,这个时候是需要自己这些军机大臣来缓和君臣关系的时候,也就出列说了这么一句。
接着。
鄂尔泰就在弘历看向他时,奏道:“诸公确实大多要么过于老成世故,要么只为沽名钓誉,用心已不在实事上,只是要裁汰也不能立即裁汰,还是真得明确几个可堪拔擢大用的后辈为妥。”
“奴才斗胆保荐家翁迈柱、海望、杨名时、郝玉麟、张允随这五人。”
“用人不论君子小人,但求能济事,俱属可用,虽小人亦当惜之,教之。但不能济事,俱属无用,即善人亦当移之。”
“家翁迈柱素来大事不糊涂而敢于任事,可任尚书。”
“海望勤劳敬慎,办事实心,亦可任尚书。”
“杨名时学问通达、处事干练,虽曾因姑容下属、溺职亏空被降罪,但人才难得,仍可起复尚书。”
“郝玉麟素善钱粮经济,精明勤谨,可为总督。”
“张允随善治庶政,安民有方,可任巡抚,尤其在西南诸省巡抚,都可以称职。”
鄂尔泰将自己所荐举的人列了出来。
弘历听后颔首。
他听得出来,鄂尔泰这是用了心思的,而且还举贤不避亲,把他岳翁迈柱放在了首位,甚至特地说出君子小人都可以用的这种容易被人非议的言论。
彼时,张廷玉也出列言道:“诚如陛下所言,为臣者当忠勤于职守,不能徇私苟且,臣斗胆举荐阿克敦、补熙、邵基三人。”
“阿克敦才德兼备,素有扫尾善后之才,可为尚书。”
“补熙缜密廉能,可为总督。”
“邵基清廉忠直,勤能爱民,可为巡抚。”
张廷玉也补充起了理由。
弘历对这三人也有所耳闻,自然能够确定张廷玉没有瞎举荐。
但鄂尔泰和张廷玉的举荐过于有质量,也让弘历产生了别的猜疑。
所以,接下来其他军机大臣的推荐,他也没怎么听,只微微颔首,而在这不久宣布了退朝。
“中堂!”
“中堂!”
而在散朝后,除岳钟琪这个刚刚由武转京师文职的官员外,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们就朝鄂尔泰和张廷玉围拢了来,且都露出了担忧之色。
鄂尔泰对此先叹了一口气,接着就背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你们啊,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体谅主子的勤政图治之心啊!非得让主子因此也跟着好逸恶劳才罢休是吧?”
“我们哪里敢有这样的心思,不过是真没想到今日这么巧,大家都没有早点来朝房。”
“正是啊,如今也就只能请中堂在主子面前为我们说说好话呀!”
围拢在鄂尔泰身边的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们为此辩解恳求不已,且都懊丧不已。
鄂尔泰则在这时瞥了张廷玉方向一眼,随后说道:“就因为你们不争气,所以主子还是得多倚靠科甲出身的士人,哪怕是我鄂尔泰,也得继续举荐一些科甲中人,而看看你们保举的那些人,也的确拿不出手,甚至有戏耍主子的嫌疑!”
“中堂冤枉,我们哪里有您善于识人用人的本事,也不敢真的不通过您的首肯就擅自举荐他人,这次若非主子直接越过军机处,让内阁部院都举荐,我们也不会在主子面前献丑!”
鄂尔泰身边的这些官员忙解释起来。
张廷玉这里也对一干科甲官员摆手:“你们着实是丢了士大夫的脸面啊!让陛下只看到了虚伪,没有看到真正的忠诚!”
“我们明白,陛下骂得对。”
“好在有中堂,以后这真正为国举贤的事也只能靠中堂了。”
“我们本来也不愿意饶过中堂直接保荐官员,所以也就只好如此。”
这些科甲官员倒也都垂头丧气不已,同时说了一句举荐人才靠张廷玉的事。
鄂尔泰侄子鄂昌如今在批本处行走,也就因此在不久后先知道了这些人,还对自己在会试中刚刚中第的门生胡中藻说起了这件事,而笑道:
“可见,朝臣们多苟安沽名,不欲举荐真贤才,且只愿依附托庇我叔父这样的领班军机,故天子让他们举荐人才,他们也故意或市德徇私,或明哲保身,而不认真举荐。”
“这也就导致,天子只能依赖我叔父这样的领班军机、三朝老臣,才能用人啊。”
“此乃好事,天下英雄从此将尽出鄂中堂门下也!”
胡中藻听后也笑着说了起来。
鄂昌则叹息一声:“话不能这么说,还有一张桐城,可与我叔父匹敌!”
弘历在接下来去看望了在病中的朱轼,也向朱轼提起了今天的事,且道:“朕似乎离了鄂、张二人便不能行事,两人可能没有结党的意识,但事实上已经存在百官只唯两人之意志是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