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是新生的好奇,也是压抑许久的叛逆。
它像一粒火种,落入了青州城这片早已浸透了油脂的干柴堆里,只待一阵风,便可燎原。
风,很快就来了。
不知从哪天起,城西的破庙前,多了一尊新塑的土地公。
说它是土地公,都有些抬举。
那泥胎歪嘴斜眼,身子胖瘦不均,仿佛是哪个喝醉的泥瓦匠随手捏出来的拙劣玩笑。
可就是这么个东西,香火竟一日比一日旺盛。
更诡异的是,来此上香的人,求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土地爷,您可千万别保佑我啊!”一个断了腿的脚夫,拄着拐杖,一脸虔诚地将三炷劣质线香插进香炉,“求您老人家行行好,让我出门就摔个大跟头,摔个痛快!省得我这瘸腿还惦记着出去找活干!”
旁边一个输光了家产的赌徒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爷爷,求您让我家破人亡!破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只求到时,能给我留碗热饭就行!”
这便是悄然兴起的“倒拜风潮”。
人们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恶意与绝望的出口,将所有不敢对天说的晦气话,一股脑儿地倒给了这个丑陋的泥偶。
你越是灵验,我就越是倒霉,那正好,我本就活得够倒霉了,不如比比谁更狠。
谢昭华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混在人群中,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五花八门的“反向祷词”。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角落里,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哭泣。
他的面前,也点了一炷香,香烟袅袅,却不见他开口。
“你呢?想求点什么倒霉事?”谢昭华在他身边蹲下,声音不大,刚好能让他听见。
少年吓了一跳,抬头看她,眼圈通红。
“我……我不想倒霉。”他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变坏,我想让他们都怕我!可是……可是我连骂人都不敢大声,他们只会笑话我。”
少年说,他是街口包子铺老板的儿子,平日里老实巴交,总被一群地痞无赖欺负,抢他的包子,收他的“孝敬钱”。
他恨透了自己的懦弱。
谢昭华静静地听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这里面是药粉,”她轻声说,“掺进给土地公的供品里,保你心愿得偿。”
少年将信将疑地接了过去。
第二天,一则惊天动地的传言就在城西炸开了锅。
昨夜,那尊歪嘴土地公显灵了!
三个平日里横行霸道的里正,不知为何半夜齐聚庙前,然后当着彼此的面,吓得屁滚尿流,尿湿了整条官裤!
据说三人醒来后,都说梦见了自己七八岁时偷看邻家寡妇洗澡被当场抓住的窘事,羞愤欲绝,三天没敢出门。
人群先是惊愕,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对神灵的敬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好戏的戏谑。
他们不知道,那包药粉不过是些寻常的安神草药混了点致幻的菌菇,只会让人睡得更沉,更容易陷入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里。
恐惧与羞耻,本就同源。
虞清昼在璇玑阁收到了这份情报,只是淡然一笑。
她随即下了一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重修城中央早已废弃的“自由言坛”。
但这次重修,不用一块好石料,不用一根完整的木头。
工匠们奉命搜罗全城的破陶瓮、碎瓦片、断裂的墓碑、烧焦的房梁,将这些废弃之物胡乱地堆砌起来,垒成一个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会垮塌的高台。
虞清昼亲手为它题额,不是什么威严的名字,而是两个大字:“废话堂”。
规矩更是荒唐。
此堂不议国事,不谈民生,只用来许愿和说废话。
虞清昼甚至设立了“最蠢愿望奖”,每日由专人评选出一条最离谱、最不切实际的祈愿,用大字写在木牌上,高悬于堂前示众。
开堂第一天,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大概是觉得好玩,便颤巍巍地写下了一句:“俺没啥大愿望,就愿俺放的屁……能开花。”
此愿一出,全场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狂笑。
这句愿望毫无悬念地夺得首奖,被挂在了“废话堂”最显眼的位置。
然而,三天后,事情变得诡异起来。
有人在老农下地必经的田埂上,发现了一丛新生的野菊花。
那花开得毫无章法,东一簇西一朵,其分布的轨迹,竟与一股气体猛然爆开后四散的形态惊人地相似。
百姓们再度哗然,这一次,笑声里多了些许敬畏和不解。
他们围着那丛野菊窃窃私语:莫非……这废话,也能通神?
当全城的目光都聚焦在“废话堂”和“倒拜庙”的荒诞剧目上时,谢昭华却悄然潜入了城郊一座被大火焚毁的旧傩庙遗址。
这里曾是前朝祭祀鬼神、驱逐疫鬼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焦黑的梁柱和残破的地基。
她在瓦砾堆中翻找了许久,终于在一根半埋于土中的梁柱下,掘出了一样东西——半面青铜傩面。
面具早已斑驳失色,狰狞的表情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但依旧透着一股亘古的威严与神秘。
谢昭华没有毁掉它,也没有私藏。
她带着这半面面具回到城里,在最热闹的“假话集市”上,寻了一根最高的旗杆,将面具高高挂起。
旁边还挂了一块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真·天道代言人,现亏本降价甩卖,买一送三句免费诅咒!”
起初无人敢碰。
但很快,一群胆大的孩童便将它当成了新玩具。
他们争抢着爬上旗杆,取下面具戴在脸上,扮着鬼脸互相追逐吓唬,玩得不亦乐乎。
夜幕降临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戴着那青铜面具,天真地对着天上那轮明月大喊:“喂!你要是真的是神仙,就下来陪我玩呀!”
话音刚落,夜空中的明月外围,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了一圈、两圈、三圈淡淡的光晕。
月晕三重,亘古罕见。
城中无人知晓其深意,只当是又一桩奇景。
唯有站在暗处的谢昭华,仰头望着那三重月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它听见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边陲村落,一场变革也在悄然发生。
虞清昼收到了来自当地监察使的加急密报,称当地村民一反常态,在春祭之日,竟不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反而齐聚山巅,对着天空齐声高呼:“我们不想飞升!”“求求老天,别让我们长生不老!”“我们就要吃饭睡觉,生老病死!”
使者以为虞清昼会勃然大怒,斥其大逆不道。
然而,虞清昼看完密报,只是提笔,在奏报背面淡淡批注了几个字:“准许试行三年,若无灾异,可列为正礼。”
她随即又命人备上百坛上好的米酒,一同送去,作为赏赐。
使者大惑不解。
虞清昼看着他,轻声道:“以前,他们怕不说真话会遭雷劈,所以句句都是敬畏。现在,他们敢说自己不想活得太长久,才是真的活过来了。这酒,是贺他们新生。”
是夜,万籁俱寂。
虞清昼独自一人,登上了璇玑阁的最高层。
这里空无一物,唯有一张黑沉沉的玄铁案。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样残破的物件:一片属于姜璃的草人残片,一张被火燎过的焦糖纸,还有一枚从老槐树上取下的铜铃碎片。
她将这三样东西轻轻置于案上,闭上双目,指尖在空中勾勒出繁复的印诀。
一滴殷红的血珠自她指尖泌出,悬浮于三件物品之上。
“不是我要改天道,”她朱唇轻启,声音如梦呓,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阁楼里,“是这芸芸众生,千万人,只想喘一口气。”
话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草人残片、焦糖纸、铜铃碎片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微微一颤,竟自行漂浮起来,围绕着虞清昼的身体,开始缓缓旋转,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同一时刻,遥远的南疆深山,一个正在吹奏骨笛的盲童,笛声戛然而止。
他茫然地“望”向青州城的方向,侧耳倾听着什么,小脸上满是困惑与惊惧。
“来了……”他喃喃自语,“那个……不肯闭嘴的人,回来了。”
青州城的狂欢与骚动仍在继续。
这场由上而下引导,由下而上爆发的荒诞革命,将旧有的一切踩得粉碎。
谢昭华穿行在喧闹的人群中,她像一个冷漠的看客,又像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生机。
这股生机,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用自己的死,点燃了第一丝微光的人。
她的脚步,在一家挂着柳枝的酒铺前停下。
她看着那嫩绿的柳条,默默计算着时日。
又是一年清明将至。
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回去那个叫跑丫坡的地方,为一位故人,点上七盏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