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如期而至,那股笼罩全城的整齐沉默,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璇玑阁山门前,循例立起的巨大祈愿筒旁,人流如织,却又安静得诡异。
人们默默走上前,将手中的纸条投入筒中,没有祈祷,没有叩拜,只是完成一个仪式般的动作,便转身离去。
虞清昼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心中那股无法掌控的预感愈发强烈。
往年此时,山门前早已人声鼎沸,喧闹的许愿声能传出数里。
而今,只有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无数双脚踏在石阶上的沉闷回响。
当夜,祈愿筒被抬回阁中,在虞清昼面前开启。
没有五花八门的求财求子,没有祈盼风调雨顺的俗世愿景。
倾倒而出的,是成千上万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纸条。
纸条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同样荒唐的祈愿。
“愿天不下雨。”
“望冬不下雪。”
“求夜不黑。”
虞清昼的心猛地一沉,第一反应是有人在暗中煽动,意图挑战璇玑阁的威严。
她立刻下令彻查,然而得到的结果却让她始料未及。
这些纸条,竟无一例外,全都出自城中那些七八岁的孩童之手。
她亲自下山,找到一个正在街角踢石子儿的男孩,问他为何要许这样的愿。
男孩抬起头,用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清澈眼神看着她,认真地回答:“娘说,人要顺应天道,打雷下雨都是天道。既然天道这么不讲道理,那我们干脆就不要天道了。没有雨,没有雪,没有黑夜,也就没有所谓的顺应了。”
虞清-昼闻言,如遭雷击,久久不语。
她看着男孩天真的脸,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煽动,这是最纯粹的反抗,是用孩童的逻辑,对僵化的规则发出的最直白的嘲弄。
她回到璇玑阁,将所有荒诞的条幅一张张亲手悬挂在祭台之上,又取来笔墨,在最上方题下三个大字:《逆愿录》。
当夜,青州城上空雷声隐隐,乌云翻滚,却始终没有一滴雨落下。
城中百姓推开窗,仰望天际,脸上再无往日的惊惧,竟像是在欣赏一场盛大的演出。
仿佛连那高高在上的苍天,也在因这满城的逆愿而陷入沉思。
城中的荒诞并未就此止步。
不知从何时起,街头巷尾兴起了一种“假话集市”。
摊贩们高声叫卖着匪夷所思的货物,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在做一笔惊天动地的大生意。
“卖祖传龙鳞,假一赔十,童叟无欺!”
“兑前世记忆,支持分期,忘掉烦恼!”
“换半张飞升票,可拼单,先到先得!”
谢昭华一身布衣,混迹于这片光怪陆离的市井之中,冷眼旁观。
她走到一个空荡荡的角落,也学着样子摆起了摊。
她的货物只有一瓶小小的药液,瓶身上贴着纸条:“悔意浓缩液”。
而标价,更是荒唐到了极点——“一颗瓜子壳”。
有人嗤笑,有人好奇观望,但无人问津。
直到日头偏西,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妪颤巍巍地走到摊前,从怀里摸索了半天,递过来一颗干瘪的瓜子壳。
谢昭华收下瓜子壳,将药瓶递给了她。
老妪没有迟疑,当场就将药液滴入随身携带的茶水里,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她浑浊的双眼突然涌出两行热泪,整个人瘫坐在地,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对不起我姐姐……那年饥荒,是我……是我偷吃了她藏起来的那半块糠饼……”
周围的喧嚣似乎静了一瞬,随即又被更大的吵嚷盖过。
谢昭华默默记下了那个名字,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七日后,城外乱葬岗中,一座无名孤坟的坟头,多了一束新采的野菊。
数十片花瓣被细心地排列成了四个字——我也后悔。
城里的规矩,正在以一种哭笑不得的方式被重塑。
虞清昼在《逆愿录》事件后,颁布了一条新规:“凡在璇玑阁辖境内,议事时称‘自古如此’者,罚当众跳秧歌一曲。”
众人愕然。
试行首日,便有三位德高望重的乡老在争论水渠修缮方案时,习惯性地拍着桌子喊出了这四个字。
规矩就是规矩。
三人被弟子们“请”上村口临时搭建的戏台,面红耳赤,忸怩不安。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们笨拙地扭早已僵硬的身体,舞姿滑稽得像三只提线木偶。
可笑着笑着,许多人眼眶却红了。
有人记起,这三位老人,已经有整整三十年未曾这样蹦跳过了。
自此,“自古如此”四个字在青州城彻底成了一个笑谈。
人们再遇到争执,不再搬出祖宗家法来压人,反倒常常有人促狭地调侃:“怎么,你想讲规矩?那你先跳个舞来听听!”
而谢昭华,则重返了跑丫坡。
那棵见证了太多事的老槐树下,不知被谁多堆了一个小小的泥塑人,模样酷似当年的姜璃,手里还捏着一张早已风干的焦糖纸。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泥人的脸颊。
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
她猛地抽回手,只见一小片极薄的晶屑嵌入了她的指腹,闪烁着非金非玉的诡异光泽,形状竟像是一段残缺的符码。
谢昭华不动声色地将晶屑捻入袖中。
当夜,她在客栈房中升起丹火,小心翼翼地淬炼那枚晶屑。
火焰的灼烧下,一丝微弱的讯息从中解析而出,直接烙印在她的脑海里:“空白指令集尚存缺口,需活体执念注入方可激活。”
她望着窗外沉寂的星河,嘴角勾起一抹决绝的笑意,低声自语:“那就……让我也疯一次吧。”
变化的涟漪,最终也荡回了璇玑阁的核心。
虞清昼深夜独自来到藏经洞,她从怀中取出一沓纸,上面是她亲手抄写的百份“我今天不想说话”。
这是她曾经为自己定下的规矩,用以压制内心的杂念。
她将这些纸张一张张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的瞬间,那个守在洞口的盲童忽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声音清脆而肯定:“掌灯人,你烧的不是律令,是枷锁。”
虞清昼浑身剧震,猛地回头望去。
那童子依旧双目紧闭,面朝虚空,嘴角却扬起一丝洞悉一切的笑意。
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洞中,吹熄了盆里的残焰,余烬如漫天萤火般飘散开来,融入深沉的黑暗。
虞清昼站在一片寂静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强劲,有力,仿佛是第一次真正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谎言成了坦白,沉默成了歌唱,规矩成了笑谈。
青州城在这场荒诞的狂欢中,渐渐沉淀出一种全新的、混乱而鲜活的秩序。
人们的眼神变了,从惶恐到试探,再到如今,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集体默契。
春祭后第七日,天空一整天都阴沉着,却偏偏一滴雨都未落下。
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城郭之上,边缘泛着诡异的暗黄色,宛如一口倒扣的、生了锈的巨大铁锅,将整座青州城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内。
空气凝滞,万物失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感,正在无声地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