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臻能感觉到,至少有三道充满审视与警惕的目光,时不时地从不同的隐蔽角落扫过他和慕容嫣。
慕容嫣却仿佛浑然未觉,甚至兴致更高了些。
她转向林臻,语气带着一丝娇嗔,如同寻常妻子对夫君抱怨般:
“夫君,这崔府的家酿果然醇厚,后劲倒是不小,朕觉得有些发热了。”
说着,她还用手背轻轻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林臻会意,立刻柔声接道:“陛下不胜酒力,便少饮些。崔侍郎府上这酒,确是陈年佳酿。”
他边说,边自然地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碗冰镇酸梅汤,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慕容嫣手中,
“喝点这个解解酒气。”
慕容嫣接过玉碗,小口啜饮,眼角眉梢带着对林臻的依赖,笑道:“还是夫君想得周到。”
她放下碗,又对崔明远道:
“崔爱卿,朕听闻府上后园的荷塘月色乃是一绝,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观?”
崔明远连忙道:“陛下厚爱,臣之荣幸!只是如今天色已晚,塘边路滑,恐惊了圣驾……”
“无妨,”慕容嫣摆摆手,站起身来,“正好酒酣饭饱,散步醒酒。有亲王在身边,朕有何可惧?”
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就在她站起身的瞬间——
动作带着宴饮间的随意与起身的自然!
那铺散在座椅周围、绒毯之上、迤逦凌乱长达五丈的墨金色苏锦拖尾,被这骤然起身的动作带动!
华贵的锦缎拂过柔软的地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随着拖尾的悄然飘起——赫然露出了里面那金线密织、在花厅璀璨灯烛光芒映照下、闪烁着如同暗夜中蓄势待发的火焰般炽热而凛冽光芒的“满地织金”内衬!
那只布满整件睡裙和连体拖尾的凤凰纹路,在瞬间迸发出一种于谈笑风生中洞悉危机、于重重包围下睥睨自若的、无比耀眼而威严的金芒!
那光芒充满了对潜在杀机的蔑视、对自身实力的绝对自信,以及一种将一切阴谋算计都踏于脚下的帝王气魄,尊贵、辉煌,且带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震慑宵小的强大压迫感!
这惊鸿一瞥,是她对暗中窥伺者的最直接回应。
裙摆落下,将那片凛然的金光与无声的警告掩盖。
慕容嫣笑意盈盈,仿佛只是欣赏了一次华丽的转身。
但那一瞬间流露出的、与平日温和截然不同的锐利与威压,却让离得最近的崔明远心中猛地一颤,背后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甚至能感觉到,暗处那些埋伏的刀斧手,呼吸都为之一滞。
“崔爱卿,前头带路吧。”慕容嫣的声音依旧平和。
崔明远不敢再有丝毫犹豫,连忙躬身引路。
林臻紧随慕容嫣身侧,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
他能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气息,随着他们的移动也在悄然调整位置,但却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
荷塘边,月色朦胧,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慕容嫣与林臻并肩而立,欣赏着夜景,偶尔低语几句,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崔明远及一众崔氏子弟恭敬地陪侍在稍远的地方,气氛看似闲适,实则暗藏机锋。
停留片刻后,慕容嫣便以“夜深风露重”为由,起驾回宫。
崔明远率众一直恭送到府门外,直至銮驾远去,才直起身,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车驾,脸上恭敬的笑容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后怕与深沉。
他挥手斥退左右,独自站在夜风中,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自语:“慕容嫣……林臻……好厉害的锋芒……好沉得住气……”
他知道,今日这场鸿门宴,他崔家,非但没能试探出什么,反而被对方彻底震慑住了。
那些刀斧手,在女帝那不经意间流露的、如同实质的凤威面前,形同虚设。
回宫的銮驾内,慕容嫣靠在软垫上,闭上眼,轻轻揉了揉眉心。
“嫣儿,没事吧?”林臻关切地问,握住她的手。
慕容嫣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冷静,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没事。崔明远……果然包藏祸心。今日他布下刀斧手,一是试探你我胆量,二是想万一谈不拢,或可铤而走险。可惜……”
她冷哼一声,
“他终究没那个胆子。”
“嗯,”林臻点头,目光深邃,“经此一事,他短期内应不敢再有何异动。但崔家……其心已异,需得长期戒备。”
“我知道。”慕容嫣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
“不过,今日之后,他应该更清楚,这大乾的江山,不是他崔家能轻易撼动的。眼下,且容他再蜷缩些时日。待北疆事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寒意,已然分明。
车驾驶入皇城,将崔府的刀光剑影与暗流涌动,暂时隔绝在外。
......
夜。
紫宸宫深处,寝殿“栖凤阁”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只闻更漏滴答之声。
窗外月华如水,倾泻在汉白玉雕砌的凤纹窗棂上,映得殿内光影朦胧。
白日里崔府那场暗藏锋机的宴饮,虽已过去几个时辰,但其间暗流涌动的紧张感,却如同殿内氤氲不散的淡淡安神香气,依旧萦绕在空气之中。
慕容嫣并未安寝。
她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寝殿外间那扇正对庭院、敞开的雕凤琉璃窗前。
夜风微凉,带着初夏花草的清新气息拂入殿内,轻轻吹动她未绾的如墨青丝,也拂动着她身上那件作为唯一寝衣的神凤降世裙。
此刻,她褪去了白日罩在外面的黑金色霞帔,仅穿着贴身的睡裙。
那神凤降世裙,在殿内柔和宫灯与窗外清冷月光的交织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其独特的质感。
极致玄黑的苏锦底料,仿佛将光线都吸了进去,显得愈发深邃沉静,如同子夜的天鹅绒幕布。
而织入其中的金色棉绒,以及用最上等真金线、以卓绝技艺绣制的那只布满整件睡裙的擎天巨凤纹样,则在暗色底上,流淌着一种内敛而温润的辉光,不似白日耀眼,却更显华贵神秘。
苏锦工艺赋予了这件棉质睡裙无与伦比的轻盈与透气感,即便在这静谧的深夜,穿着这裙幅巨大的衣裳,也只觉得贴合舒适,丝毫不觉特别沉重。
那长达五丈的苏锦拖尾,并未经任何宫人整理,就那般自然地、迤逦地铺散在她身后的金砖地面上。
从她伫立的窗边,一直蜿蜒至内殿的凤榻之前,甚至有几缕滑入了通往浴殿的侧门廊下。
因她白日奔波、夜间又久立沉思,裙摆皱褶层叠,蜿蜒扭曲,在光滑的地面上形成一片充满动态的、恣意的凌乱,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心绪的不宁。
宽大的喇叭袖一只软软垂在身侧,袖口繁复的金线流苏边缘轻触地面,另一只则被她无意识地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凉的窗棂上,指尖那枚墨玉扳指,在月色下泛着幽深的光泽。
她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株在月下姿态婆娑的古海棠,凤眸中却并无赏景的闲适,而是充满了凝重的思虑。
崔府暗伏的刀斧手、崔明远那看似恭顺实则试探的言语、乃至席间那老者“失言”透露出的世家对孔家之事隐隐的不满……
这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内部的隐患,远比漠北明刀明枪的威胁更为棘手。
北疆大战在即,若后方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心怀异志,稍有不慎,便是腹背受敌之局。
“吱呀——”一声轻响,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