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数日,晋阳行宫。
佩剑女官捧着泥印木匣穿梭于走廊内,她朝着皇后寝殿快步而来。
殿外门槛儿处,她见当值女官对她点头,就不等通报,径直入内。
经大殿内的侧门拐入偏殿书房,女官屈身长拜:“至尊,太师公文至此。”
说是公文,实际上只是赵基的私信,没有走幕府文吏的手,更没有盖幕府相关的印章。
伏寿正翻阅口供,耐心将手中余下小半卷看完后才起身走向屏风后:“呈上来。”
“唯。”
另一名贴身女官上前接起木匣,先是检查木匣的泥印,一共有三枚泥印,两寸见方。
自左到右分别是‘河东郡公’、‘稷山野人’,以及‘琅琊台主’。
泥印中琅琊二字印文繁复,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见泥印完整,她才捧着木匣去了屏风后。
屏风内,伏寿左肘斜倚暖榻之上,看着贴身女官剖开泥印,取出木匣中的书信。
这次除了书信,还有一枚颜色偏蓝的镜子,只有巴掌大小。
女官拿起这新奇镜子对照时,险些吓的脱手。
她虽牢牢抓着镜子,但还是没忍住发出一声惊呼。
伏寿侧目来看,女官直接跪下,小心翼翼捧着镜子:“至尊,这是赵公送来奇异珍宝。”
“拿来。”
“唯。”
女官躬身趋步上前,屏气凝神,仿佛不敢呼吸。
镜子入手,伏寿拿着对照,她看到的是一张无比清晰的景象,她也是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容颜。
虽然通过水镜、铜镜,她很清楚自己的长相,可水镜、铜镜的光泽不足,会有一定程度的模糊效果。
现在这枚镜子照映下,她一眼就看清楚了面容各处的细微瑕疵,就连细微的血丝都能看清楚。
望了片刻,伏寿多少有些不高兴。
论姿貌,她的确有些不如小妹……原本还感觉不到,现在有了清晰的自我认知,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这种判断。
小妹待在琅琊没有经历过长安的动乱,所以十六岁的岁数里就有了比伏寿还要高出两三寸的个头,就连身形也饱满的更多。
气色也更好,脸上几乎没有明显的瑕疵。
伏寿心情不好,对这个新奇的珍宝完全没了惊异、喜悦之情。
将镜子放到一侧的小立柜上,她伸手拿起女官递来的私信,女官则低头趋步后退,曲裾裙摆幅度本就不大,这女官趋步后退身形平稳,无声息中退了出去,仿佛漂移。
赵基给她的私信有三份,每份都是不同的内容,也是不同时间不同心情时所写。
一份讲述了最近日常见闻,一份询问宫中近况并表达了思念之情,还有一份则是对伏寿处理河东从逆者的判刑意见的回复。
赵基的回应很简单,就是以人为鉴。
别看降将、诸胡义从或琅琊乡党支持他们对河东痛下杀手……这虽然有利益、党争的因素在。
可人终究会物伤其类,真对河东从逆者进行大规模的杀戮,那后续加入的非河东籍贯的降将们、徐州乡党们,自然会生出不好的观点与结论。
所以赵基的处理意见就是杀大放小,不将事情做绝。
伏寿耐心阅读赵基的回信,她的嘴角微微翘起……她的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
相对来说,赵基天性中的仁善一面让她感到安宁踏实,所以她才敢再三强令廷尉府严刑拷打。
不管她这里发动再强的反扑,赵基那里肯定会将她拉扯住,不使形势失控。
普通的河东籍贯或其他州郡的军士……这些人的生与死,其实伏寿并不关心。
她的眼中,这些基层吏士连基本的人权都没有,不算什么竞争对手的帮凶。
甚至营督以下的军吏,在伏寿眼中都缺乏足够的威胁。
经历过几次军事政变,她不仅惧怕也憎恨能发动军事政变的人。
河东虎贲们,显然具有发动军事政变的能力与勇气,这些人可以在裴氏引导下为了汉室再次发动政变,也能为了其他河东籍贯的女子与孩子对她发动政变。
针对她提出的苛刻处理意见,赵基的回应……其实比她预想的还要凶厉一些。
对于谋反行为,伏寿经历的多了,多少有些麻木,容忍的底线更高。
可没想到,赵基的底线竟然是军吏不分大小,只要没有自首情节,一律处死。
她不知道的是,这件事情让赵基如此为难的关键也在这里。
赵基一直在计算、衡量斩草除根的恶劣影响力与成本代价。
赵基的固有认知里,对谋反作乱其实是零容忍。
之前一段时间里,赵基一直为难的就是要尽数处死,还是只处死军吏。
他也没想到伏寿对谋乱河东吏士如此凶狠,只能劝伏寿退让一步,自己也跟着退让一步。
毕竟,真冷酷处决太多的河东籍贯吏士,那么降将们会不安,降将麾下的新旧吏士也会人人自危,更容易被降将裹挟、煽动。
所以面对成功或失败的军事政变,必须要给人数更多,且只负责执行的军士们一条活路。
固然,军事政变后的收益很大……可最大的收益也是落在中高层军吏身上,中低层吏士承担的风险远比收益大,很不合算。
秦汉固有的传统就是这样,涉及谋反并失败的军队,不管是镇压还是迫降,原则上军吏阶层都是要处斩的。
将士兵与军吏进行区别对待,也能分化其他降将麾下的军队。
士兵与军吏承担的风险不一样,收益不一样,那么军吏谋反时本就容易泄露。就算成功裹挟军队,那么军吏以下的士兵们遭遇镇压时也不会积极卖命、反抗。
所以杀大放小,可以有效降低未来的镇压成本。
很多事情是可以共和、共存、共赢的,没必要搞到你死我亡、两败俱伤的地步。
伏寿阅读书信后,又拿起镜子把玩,但还是觉得不能这么轻易让步。
不是想让赵基屈服,而是单纯的想要确立监国皇后的权威……汉室的皇帝、听政的太后们,之所以能夺权、掌权,就在于敢杀人、能杀人。
别说士兵,其实大多数官秩等级更高的官吏们,他们面对强权时的膝盖更软,深知舌头比牙齿更坚韧、长久的至高生存道理。
伏寿对权力也有敏锐的嗅觉,只要能让绝大多数人认为她也能杀人,也敢杀人,那她自然就拥有了权力。
她不需要掌控全局的权力,能维持住行宫这一亩三分地,那也足够她受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