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耳光的余音还在李治脸颊上灼烧,刺得他心头一阵发紧。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小武决绝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宫苑转角,竟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周遭内侍侍卫皆低眉垂首,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触了这位太子殿下的霉头。
曲江池畔的流水席依旧喧嚣,那欢声笑语隔着宫墙传来。
李治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指尖触及那微微发热的皮肤,心头涌上的不是恼怒,而是无边无际的惶恐与茫然。师姐从未如此严厉,即便是他顽劣偷懒,她也只是蹙眉规劝,或是用更繁重的课业来惩罚他。
这一巴掌,打碎了他心底那点因今日宴席成功而滋生的得意,也打醒了他沉溺于儿女情长的迷梦。
“江山哪比得过师姐分毫……”
他耳边回响着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混账话,脸上又是一阵火辣。
这话若是让父母亲知道……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后果。师姐说得对,这话何其没出息!他不仅仅是李治,他还是李唐的太子,是那么多人托举着站在台前的人,他肩上的担子,岂容他如此轻掷?
想到这里,李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就不该有半分消沉,师姐生气,自然是因为对他期望太高,他不能让世界看到如此软弱的自己,更不能让母亲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他转身,正欲唤人去寻父亲,却见孙九真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几步之外。
“殿下,”孙九真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夏帅已在小阁等候。”
李治心头一凛,父亲果然知道了。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带路。”
小阁内的夏林并未如李治预想的那般勃然大怒或冷嘲热讽,他换下了一身沾染市井尘土的常服,穿着简单的深色长衫,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西域舆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标注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淡淡道:“来了?”
“父亲。”李治垂手而立,心中忐忑。
夏林直起身,将手中的笔随意丢在案上,走到李治面前,上下扫了他一眼,最后定格在他微红的左脸上。
“啧。”
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响,“你师姐手劲见长啊。”
李治脸颊更热,低下头去:“是孩儿口不择言,惹师姐动怒。”
“知道错哪儿了?”
靠谱又不靠谱的夏林此刻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戏谑。
“孩儿……不该说出那般不顾身份,不负责任的话。江山社稷重,私情为轻,孩儿身为太子,更应谨言慎行。”李治将一路上打好的腹稿说出。
夏林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你娘为什么这么些年没有一天安生日子?”
李治一愣,不解父亲为何突然问这个,略一思索答道:“母亲文韬武略,知人善任,心怀天下……”
“放屁。”夏林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种话他们说说就行了,你跟着说就没意识了。”
他转过身,目光钉在李治脸上:“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她不只是李三娘,她是李唐的皇帝,她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国家的兴衰,是万千子民的生死,她的举手投足就是无数人的口粮饭碗。你倒好,为了个小姑娘,张嘴就能把江山给比没了?李治,老子告诉你,你身上的任务是在我跟你娘死了之后,带着你能力范围之内的人继续前进,让更多的人有饭吃有书读有活干,而不是眼睁睁看着第二次五胡乱华,我们没有生在一个天下太平的盛世,你不过恰好生在一个太平国度,如今你是它的继承人,你但凡出了差错,你的太平国度就不会太平了。”
夏林的声音并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李治心上,让他冷汗涔涔而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情急之下的肺腑之言可能带来何等可怕的后果。
“爹……我……”
“你什么你?”夏林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小子,喜欢谁,是你的事。但要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靠的不是甜言蜜语,更不是把家底都掏出来表忠心。靠的是你够不够强,你只有把这万里江山牢牢攥在手里,才有资格说护得住谁!我们再退一万步说今天你能为了她不要江山,明天别人就能为了江山要了她的命!懂吗?这个人可以是你的师姐,也可以是放眼望去的万千百姓。”
李治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
他想起师姐离去时那失望而决绝的眼神,想起母亲在西域独自支撑的辛劳,想起伯父在长安如履薄冰的周旋,更想起父亲这么多年从未停下的脚步……他一直被保护得太好,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冰冷而残酷的运行法则。
“孩儿……懂了。”他抬起头,眼神里的迷茫惶恐渐渐被一种坚毅取代:“不会再让父亲失望。”
夏林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缓和:“懂了就行。滚回去好好想想,写三千字检查,明天交过来。”
李治躬身行礼,默默退出了小殿。
此刻已是夜风拂面,带着料峭春寒,不过这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看了一眼小武住处方向,灯火已熄,一片沉寂,他握了握拳,转身朝着东宫书房走去。
这一夜,东宫书房的灯火,亮至很晚。
而就在李治于书房中反思己身之时,一骑快马风驰电掣冲入长安城,带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安西都护府联合魏国建设兵团,已于三日前完成春季联合演练,成果斐然。女皇陛下銮驾已启程,不日将返抵长安!
女皇即将返京的消息,一夜之间吹遍了长安。原本因“选妃”和“一两银子”风波而窃窃私语的各方势力,立刻调整了策略,将目光从东宫那位年少太子身上,重新投向了帝国之主的身上。
次日清晨,政事堂内的气氛明显不同往日。长孙无忌端坐首位,虽依旧面色沉静,但翻阅文书的速度却比平时快了几分。
几位宰相交换着眼色,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女皇陛下不在京时,他们尚可与那位行事莫测的夏帅周旋,与日渐成长的太子博弈,但那位威望素著的女帝一旦回銮,朝局的天平必将再次倾斜。
“陛下返京,沿途仪仗、驻跸、迎驾事宜,需即刻拟定章程,报请东宫……与夏帅核定。”长孙无忌放下手中一份关于漕运的奏折,语气平稳地吩咐下属,只是在提及“夏帅”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属官连忙应下,匆匆而去。
裴府书房内,裴司徒捻着胡须,对坐在下首眼圈微红的裴婉沉声道:“陛下归来,局势必有变化。选妃之事,恐生变数。婉儿,近日你需深居简出,静心修习,万不可再出差错。一切,待陛下回宫后再做打算。”他目光深邃:“陛下与夏道生之间,未必铁板一块。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裴婉默默点头,用绢帕拭了拭眼角。昨日宴席太子的表现,父亲的分析,都让她意识到那条通往东宫的道路,远比她想象中更加崎岖复杂,她必须更加谨慎,也更加坚韧。
崔府则是一片忙乱。崔司徒督促着下人打扫庭院,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宫中使者,同时对崔琳千叮万嘱:“收起那些小性子!陛下最重规矩体统,你往日那些做派,在陛下面前万不可显露!从今日起,好生跟着嬷嬷学习宫廷礼仪,一言一行,都要符合未来太子妃风范!”
崔琳看着父亲严肃的脸,也不敢再撒娇,乖乖应下,只是心中那份因“终南山之事”而起的底气,不免泄了几分。
反倒是韦将军拿着水壶坐到了台阶上,对正在校场挥汗如雨的韦彤道:“儿啊,陛下要回来了!好事!陛下是马上皇帝大将军出身,你只管保持本心,该练武练武,该读书读书,比学那些扭捏作态强百倍!”
韦彤抹了把汗,用力点头,她心思单纯,只觉得那位英武不凡的女皇陛下归来,定然不会喜欢那些只会哭哭啼啼或耍心眼的女子。
东宫之内,李治接到母亲即将回京的正式通报时正在用早膳。他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对前来禀报的内侍平静道:“知道了。着有司依制准备迎驾事宜,一应细节,报与父亲知晓。”
他如今已学会在提及夏林时,不再带着依赖或惶恐而是一种近乎臣属的恭敬。
早膳后,他照常前往书房处理政务,批阅奏章时神色专注,仿佛昨夜那个被打耳光后茫然无措的少年只是幻影。
只是在翻阅到一份关于河西道春耕情况的奏报时,他的笔尖停顿了片刻,眼前闪过师姐小武沉静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杂念,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文字。
他知道母亲回来,意味着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他必须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有能力担起储君的重任,也必须处理好与师姐与那几位贵女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父亲昨日那番话言犹在耳,他不能再有丝毫行差踏错。
夏林对于三娘归京的反应,则显得平淡得多。他依旧每日不是窝在房间里研究他那张西域舆图,就是换上便服溜达出宫,混迹于市井之间,听听百姓的乱七八糟议论,看看东西两市的物价是否平稳,偶尔还会去即将竣工的新咸阳工程附近转悠一圈。
对于迎驾的繁琐礼仪,他只丢给礼部一句话:“该怎么弄怎么弄,别来烦我。”
然而此刻的长安暗流愈发汹涌。
首先就是前几日在长安城内悄悄囤货的数十商人被在凌晨从床上拽了起来,甚至连审讯环节都没有,拉出去就给砍了脑袋,这些脑袋被放在了他们背后所属势力的大门口,上头还有一句简短的话“一二不过三”。
其次关陇集团暗中串联,试图在女皇面前营造太子“年少冲动”、“易被左右”的印象。
接着山东、江南士族则加紧活动,希望能借此次选妃扩大自身在朝堂的影响力。
最后北汉、吐蕃的密探,在长安的活动也频繁了许多,密切关注着李唐权力核心的这次重要更迭。
在这山雨欲来的氛围中,小武依旧深居简出。那日之后,她再未主动去见李治,每日只在分配给她的偏殿内读书、制药,或是通过陈将军等人,悄然了解着宫外的动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皇陛下归京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对李治的考验,也是对她自己的考验。
十日之后,一个春光晴好的上午,长安城朱雀门外,旌旗招展,仪仗森严。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肃立道旁。太子李治身着储君冕服,立于御道最前方,身后是以长孙无忌为首的政事堂诸位宰相。
夏林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常服,抱着胳膊,远远站在百官队列之后的一个小土坡上,眯着眼望着官道尽头。
辰时三刻,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李字龙纛,金瓜斧钺、熠熠生辉,在精锐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向着长安城驶来。
蹄声踏踏,车轮辚辚,由远及近,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让原本有些窃窃私语的迎驾队伍瞬间鸦雀无声,那气场自然是拉的足足的。
李治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稳步上前。
凤辇在距离迎驾队伍佰步之遥处停下,帘幕被宫女掀起,一道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踏着脚凳稳步走下。
三娘依旧美丽,只是脸上难以避免的多了几分沧桑,她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百官,掠过躬身行礼的儿子,最后越过重重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站在小土坡上、抱着胳膊的狗东西身上。
三娘哭笑不得的在心中暗骂一声,随即恢复帝王的雍容,抬手虚扶:“众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