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金桐接到大姨夫电话的时候正在卫生间打飞机。十平米不到的宿舍住八个人,四个上下铺,韩金桐上铺,稍微攘动一下,整个床各个部位都会响一遍,打飞机隔两个屋能听见;上班时间早上七点半到晚上七点半,吃饭都用吞的,下班倒在床上就不想动,鞋挂在脚上能睡着;一个月工资一千七八,去发廊怕脏,去洗浴中心太贵,所以自从来“东北人”上班后,韩金桐就尿频了,一天跑七八趟厕所,不但可以坐在马桶上歇脚,还能抽空自我安慰一下。
卫生间特有的尿骚味让韩金桐莫名兴奋,皮带扣随着他抖动的手叮叮作响,干脆抽出皮带放在水箱上,就这时候,手机响了。
大姨夫的声音很夸张:金桐?是金桐吗?出事了,你快点回来,你爹出事了,住院了啊,你快回来。
韩金桐一下就懵了,对方的公鸭嗓万中无一,确信是大姨夫无疑,可爹怎么会出事呢?一个篾匠而已,人在乡下,不用爬高越远,不用钻山进洞,一身和气与人无争,怎么会出事呢?
韩金桐半晌没说话,然后听筒里穿来母亲的声音:鼎盛,你回来一下,就这几天,尽快,你爹被人打了。
廖香菊的声音不咸不淡。她与韩兴文分居已久,韩兴文的死活与她基本无干,她在小镇上的店面生意还可以,没事打打牌串串门,惬意舒适,她甚至巴不得韩兴文立刻就死了,自己有几分姿色在身,要男人多的是。
廖香菊本不想给儿子打电话,可是韩兴文住了院,一要钱,二事情没解决,对方不依不饶,自己这边几个穷亲戚都拿不了主意,只好给韩金桐打电话了。
韩金桐挂掉手机,老二软搭在裤门上,一丝粘液濡湿了一片裤裆。他今年24岁,外出打工三年多,高不来低不就,什么都干过,什么都没干好,存款寥寥。晕晕乎乎地扎好裤带,走出卫生间,韩金桐神思恍惚。爹被人打伤住院,一众亲戚家人都寄望自己,可是自己回去能做什么呢?银行卡里三千多,找经理求情结了这个月工资四千多,运气好经理陡发恻隐之心发还半个月押金五千多,这点钱往医院送,小病小伤够用半个月,大问题一天都不够。先不想钱的问题,去各亲戚家转转,求爷爷告奶奶总不会让人死在医院。关键是亲爹被人打伤住院,报警是不用想的,能指望他们痛快公正的料理这些芝麻蒜皮?自己二十大几的人了能忍气吞声,能不把场子找回来?要不痛痛快快的扳回这一城,今后在乡亲面前怎么抬头做人?可是自己刚刚一米七的个儿,无朋无友,拿什么跟别人干?
单打独斗尚且不能赢,对方若是狐朋狗友一大帮,自己回去岂不是往火坑里跳?一旦矛盾激发,斗殴起来,刀枪棍棒不长眼,自己死在别人手里都说不定。。。韩金桐越想越是胆颤,冷汗浮在脊背上打湿了内衫,末了心里一横,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回去再说,不管对方来什么自己一定不能输了气势,大不了烂命一条和对方拼了,拼不了下阴手也要搞个鱼死网破。
韩金桐一路小跑上五楼经理室,欧经理不在,主管阿娟站在办公桌旁,拿着一叠票据等经理签字。韩金桐估计经理马上能回来,喘匀了气,坐了一半屁股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阿娟看了韩金桐一眼,想说什么又打住了,继续翻看办公桌上的文件。韩金桐在她手下做事有几个月了,行为懒散,貌不动人,加上性格阴郁,见人从不主动打招呼,她也懒得理他。
过了几分钟,欧经理撇着八字步回来了,看见韩金桐,楞了一下:你是哪个部门的?现在是上班时间,你有什么事吗?
韩金桐又把一小半屁股移出椅面,嗫喏着说:没事没事,娟姐签字先。
欧经理慢条斯理地坐下,拿出笔,接过票据,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拿足了架子,指着一张票据说:这个,我跟你说几回了,出纳一定要先签,她签了,我才能签,她不签,我是不能签的。不要有下次了啊。
阿娟唯唯诺诺:是,是,我忘了,一定记住。
欧经理瞟了韩金桐一眼,说:这次我就先签了。
阿娟忙不迭地说:谢谢经理谢谢经理,出纳今天请假,你不签这个用不了。
欧经理嗯了一声,示意阿娟出去。
韩金桐小半边屁股坐得别扭之极,终于等到阿娟走了,清了清嗓子,哭丧着脸望着欧经理,说:经理,我爹住院了,我。。。
什么病啊?欧经理打断韩金桐的话。
韩金桐没想到经理会有这一问,他不想实话实说,又没准备好措辞:我。。。我还不知道,住院了,大病吧。。。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
说到这里,韩金桐停顿了一下,希望经理能主动提到辞职或者工资的事。现下人手正紧,辞职不容易,韩金桐怕自己一开口就被回绝。
欧经理却不说话了,低头在抽屉里翻找什么,见韩金桐没了下文,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韩金桐只有硬着头皮说了:我爹停药三天了,我妈让我马上回去,请经理给我把工资结一下。
欧经理抬手示意韩金桐别说话,另一只手拿出电话,放在耳边:喂?你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说完没等韩金桐来得及反应,就出门去了。韩金桐心里艹了他一阵娘,无计可施,只好原地不动,等他回来。
又等了两个小时,韩金桐接到母亲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韩金桐敷衍说买好票了,两天后就到。挂掉电话,一阵烦闷,直觉得喘不过气来。
又有半个小时,传来一阵脚步声,韩金桐心里一喜,经理回来了。出门一看,果然是,这下不能放他走了,不拿到现钱,就一直跟着他。
欧经理一看韩金桐还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韩金桐听得一窒,怒气值瞬间充满。原来你把老子忘记了,我他妈在这等了你几个小时,我爹在医院等我回去救命,你明知故问我在这里干什么?
我他妈找你拿工资!韩金桐真想冲他这么来一句,面对面把唾沫喷到他脸上。但是他不敢,他要这么吼一句,工资说不定就没了。
我拿工资。韩金桐尽量让语气平静一点:我爹住院了,没钱了,我拿工资回去救他的命。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欧经理不悦的神色缓和了一下,在办公桌里拿了个东西:工资啊。。。嗯。。。这个你要找出纳。说完转身出门,似乎又要走了。韩金桐气得面色发白。要找出纳你他妈不早说。一时恶向胆边生,左脚抬起二十度,几乎一脚就要踢出去,然后拿起电脑旁边的灭火器给他来个后脑勺花开,然后在他叫保安之前跑回宿舍拿上证件和几件得体的衣物,从厨房后门溜出去打车,在火车站躲着,伺机买票回家。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那一脚却没踢出去,韩金桐的耳朵都做好经理惨叫一声的准备了,可他的脚却在中途停住,没有落在经理后腰上,他还缺少最后一点点勇气。
经理走了,韩金桐发了一阵呆,知道再等下去没有结果,漫无目的的下楼,信步走回宿舍,呆坐在床上,不知道能干什么。
呆坐了一会,觉得眼皮发沉,随即往旁边一躺,眯上眼睛就睡了。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个人推门进来,韩金桐醒了,屋里黑沉沉的,窗外亮灯了。
来人打开灯,是阿娟。主管一级的宿舍都是单间,在另外一栋,韩金桐不知道阿娟来这里干什么,躺着没动。
怎么不去上班?阿娟的语气冷冷的。
辞职了。韩金桐无心交谈。
换了电话也不跟家里说一声?阿娟语气软了下来:你家把电话打到前台了,是不是悄悄用过前台电话?
是。韩金桐懒得解释,前台电话打本市免费,他给妹妹打过几次。
行了,别愁眉苦脸了,喏。阿娟递给韩金桐一个信封:里面有三千是你的,这个月工资和押金。你家里的事我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别着急上火。你数一下,另外有还有两千,你给我妈,顺道帮我去看看她。
韩金桐有点索索抖抖的从信封里拿出钱,五十张一百的,五千整。里面夹着一张火车票,是去株洲的。
我本来打算自己回去的。阿娟说:懒得请假,你顺路,离你们岳阳也没有多远。
韩金桐收好钱,想着说点什么有分量的话表达感谢,他万万没想到平日淡漠的阿娟能帮他这么大一个忙,要能哭出来他一定来个感激涕零,但终究只说了声谢谢。阿娟说客气什么,是你的就是你的,你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韩金桐笑了下:你就这么放心我,万一我拿了钱不给你妈呢?反正我不来这里上班了。
阿娟说:我相信你,我看人不会看错的。再说你妹妹不是在这里上学吗?
这倒也是。韩金桐苦笑一下:放心吧,你把详细地址给我,我一定交到你妈手里,然后让她用我手机给你回电话。
就等你这句话了。阿娟说着发了一条短信到韩金桐手机里,里面有她妈的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
韩金桐看了一下车票,两小时候后发车,时间应该还充裕,闲聊几句后送走阿娟,赶紧收拾行李,不经意翻出一卷透明胶布,略一思忖,放进口袋。
紧赶慢赶,还好在发车前几分钟赶到车站。坐上火车,心里也稍稍平稳了些,阿娟的帮助和信任,或多或少都给了他一些底气,多了一些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