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至沓来,恢弘重叠的颂唱声中,一击未能得手的多里安立刻发觉两人被困在了一个莫名的空间之内。他的双手搭在面前看似空旷却有着无形阻隔的空间边界,想要“穿墙”却遭遇了失败。
“感受不到灵界……”这位经验丰富的亚伯拉罕很快捕捉到了事情本质,脸上表情变得难看起来。
他回过身看向地面上那副油彩绘画,那一大片色彩却早就自行流淌、扩散开来,成为一团刺目的混沌,没法从中分辨出形态和模样。
而道格拉斯已经捂着额头,半跪在混沌色彩边缘,按在地面的手掌下洇出汗水的痕迹,手背则青筋毕露,骨节紧绷。
他双眼紧闭,却能看到眼球在眼皮下狂乱转动的轮廓,面颊鼓起一条条筋肉轮廓,似乎正在紧咬牙关苦苦忍耐。
多里安一惊,不清楚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竟像是瞬间遭受了极大的精神冲击一样痛苦。他不敢轻易靠近,想要尝试唤醒对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面对这样超出常理的情况,多里安没再犹豫,拿出了口袋中的符咒,那是一枚极薄极透以至于呈现出乳蓝色的菱形水晶片,上面隐约勾刻着无瞳之眼与扭曲之线共同组成的徽记。
啪嚓轻响之中,水晶符咒被多里安捏碎,碎片诡异地消失在空气当中,就像从来都没存在过。
在多里安进行上述动作的同时,大脑像是被烧沸般灼痛着的道格拉斯却在努力捕捉那脑海深处回荡的音符。
它们最初像是嘈杂无序的噪音,但随着两人跌落至莫名空间,那些振动有了规则有了节律,逐渐地化作了他能够勉强分辨的、纯正的鲁恩语:
“咦?”
“多里安先生?!”
“他们是谁?这次主没有恩赐更多知识吗?”
“戴蒙森,你认识他们?”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难道仪式失败了?主这次没有给我们启示……”
“等等,大家等等!这是多里安先生!我们要先把他带出来……”
这些话语慌乱地交织着,道格拉斯很快捕捉并分辨出了其中属于戴蒙森.切尔斯那高亢的嗓音。
听起来这个主持仪式的青年也未曾料到这样的发展,但他认出了多里安,好像想要设法将多里安从这片莫名空间中救出来。
伴随他对那脑海深处声音的逐步理解,道格拉斯感觉自己像是能够“看到”与之对应的画面一寸寸浮现:
还是那间小屋,还是那七八个聚会参与者与被他们簇拥的戴蒙森。
戴蒙森的手中拿着张对开书页大小的白纸,而白纸上……赫然描绘着自己和多里安!
两个人的形象十分简化,由各色色块简单而精准地概括出轮廓,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被抽象又凝练地呈现出来,甚至于旁边还时不时有闪现的文字作为注释。
道格拉斯“看”到自己身边的墨点飞快交替闪烁,始终无法定型成可以阅读的文字,只是“塑颜黏土”的效果不见了,纸面上是自己本来的面目。
反倒是玛琳被准确描述了出来:恶灵、恩赐者、附身状态、精神萎靡……
房间另一头的多里安.格雷身旁也有几行小字:“愚者”信徒、亚伯拉罕后裔、佛尔思.沃尔的老师,官方势力线人,地下市场管理人……
伴随着纸张上多里安掏出什么东西的动作,字迹同步注释道:符咒,可召唤一位半神,已使用。
而戴蒙森等人明显也能看到这些字迹,其他人都因此不安起来。
有人充满恐惧地叫喊:“该死,是官方的线人!他们怎么混进来的?”
还有人用从牙缝间挤出般的声音阴狠说道:“戴蒙森,杀死他们!否则神的秘密会被泄露,我们谁也跑不掉!”
这很快引来许多附和声。
“对,对!把他们撕碎!烧掉!”
“快跑啊!他们已经召唤了半神!”
原本以戴蒙森为首的聚会参与者们纷纷转变了态度,一只只手臂急不可耐地探出,要抢夺那张描绘有两人的白纸。
“不!”
戴蒙森看着注释,面色也是一阵苍白,但他眼中随即闪过坚定,仗着自己年轻力壮猛地甩开周围人的拉扯,跳到了一张矮桌上对着参与者们大喊:“这为什么不能是主的启示?你们忘记自己是如何踏入对真理的追寻的吗?那时也是主启示了我!
“真理属于任何想要得到它的人!也许多里安先生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伙伴……”
人群被短暂镇住,只有率先露出杀意的家伙再次开口沉沉质问:“另一个人呢?”
那是个嘶哑的女性嗓音,道格拉斯意识到她指的是自己。
“呃……”戴蒙森明显也迟疑了,“我不认识他。但是,或许——”
喂,不要这么诚实好不好?说你认识我又能怎么样?道格拉斯强忍着“听到”和“看到”对精神带来的负荷和冲击,勉强睁开双眼、撑起身体。
“……你还好吗?”
不远处刚释放完符咒的多里安审慎地打量着他。
“那就杀死这个陌生人。”嘶哑女声说着,向戴蒙森伸出手,“把多里安留下,那个人给我。”
多里安的声音和脑海深处的声音重叠,肉眼所见的场景和莫名呈现的画面重叠,巨大的混乱和诡异直冲脑海,海啸摧毁建筑般席卷走了大量灵性和理性。
道格拉斯闷哼了一声,身体有明显颤抖。他的眼球抽动,瞳孔失焦,鼻孔、耳孔则有细小血迹淌出,嘴巴更是因为肌肉痉挛而难以张开,下颌处肌肉一鼓一鼓的跳动。
多里安看出他的虚弱,想要上前搀扶。
在参与者面前举着白纸的戴蒙森心脏跳得很快,迟迟没有动作。那个有着嘶哑声音的女性参与者主动走上前来,握住了年轻人冰冷的双手,带来温暖。
“呼吸,慢慢呼吸!保持冥想……你可以的……”
带着温热触感的双手按在自己被冷汗沁湿的脸颊两侧,多里安慎重而耐心地低声试图安抚他的精神。
“分不开。”戴蒙森嗓音有了一些颤抖,他看着白纸上靠得很近的两个人像,不断摇头,“不要杀人,主并不鼓励这么做……”
“别担心,孩子……别担心。”嗓音嘶哑的女性看了看白纸,沉默片刻,还是半劝半抢地从戴蒙森手中夺过白纸的一角,“让我来做,这是为了大家好,主会宽恕我……”
她的手指修长,很有力量,她攥住了白纸靠近道格拉斯的那侧,用手把白纸揉皱。
喀啦。嚓嚓。嘶拉。咔嚓嚓嚓……
突然响起的奇怪动静中,多里安猛地向着道格拉斯背后看去,随即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目光。他立刻拉扯着道格拉斯试图远离。
无法回头的道格拉斯却最清楚不过:那张白纸正对应自己和多里安身处的空间,那女人折叠乃至撕碎白纸的动作,就是在折叠和粉碎这片空间!
身体沉重,难以移动。道格拉斯费劲地掀起眼皮看向面前将自己右手搭在肩膀上,正额头冒汗咬牙努力着拖拽,表情却难掩恐惧的多里安,脑海中飞快掠过了各种想法。
这位亚伯拉罕随即看到一行闪烁微光的字迹通过戏法的方式浮现于面前:“放开,躲远点,别乱动。”
这句话同样如实呈现在白纸上,被戴蒙森和那女人看到。
多里安一愣,还未做反应,就被空间突如其来的剧烈摇晃带动得有些站立不稳。
几乎同时,他听到一连串清脆与沉闷交杂的声响,被一道道飞溅的温热咸腥液体打湿了面孔和身体。
戴蒙森思绪一片空白地看着女人手指间,那被揉皱挤压成一团、正从深处一点点沁出血红色的半片纸张。
在他手中边缘参差不齐的另外半片白纸上,多里安正呆呆坐在满地粘稠猩红中,手里抓着断口处血肉模糊的半条手臂。
“……解决了。”
女人长松一口气,手指一点点松开。
她故作轻松地随手将那血色纸团丢到地上,将手背到身后暗中抹去掌心湿润触感,转身对着同伴们笑道:“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们继续探寻真理……”
聚会的参与者们一时间没有说话,他们左右转头,互相看着彼此的表情,有人也看向面色苍白,双手剧烈颤抖起来的戴蒙森。
迟迟没有人回应。房间里的气氛异样起来。
那女人看了看戴蒙森和周围聚会参与者们的表情,脸色也逐渐变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们难道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主是高尚、怜悯而慈悲的,但那七个伪神不是!
“伪神和伪神的走狗不在乎真理,不在乎理想与完美,被他们发现,你们的人生就完蛋了!你们会被关在教堂的地下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阳光!
“该死!你们这群猪猡、蠢货!是我救了你们!是我让你们还有机会继续聆听主的教诲……”
“难道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坦途?以为追寻真理的路上不会有一点风险?我为你们脏了手,铺了路,你们居然要排斥我这个同道者?”
她阴沉沉的视线扫过,其他聚会参与者们或是厌恶或是惧怕地纷纷避开,这让她心头怒火更盛,嗓音愈发沙哑尖锐。
勉强按捺住情绪,女人定了定神,不再理会那些和自己拉开距离的参与者,转而看向同样失魂落魄的戴蒙森。
这个孩子才是打开真实与真理之门的人,是被指定的联系主与他们这些凡尘的人选。尽管嫉妒,尽管不甘,女人也不敢动戴蒙森——她可不希望哪天发现自己也变成纸页上的字母或图案,被肆意涂改乃至抹灭。
她缓和了语气,对着戴蒙森说:“你有把握说服多里安吗?”
女人问话把戴蒙森带回了现实。年轻人目光从血红色的纸张上移开,看向不安的参与者们,嘴唇嗫嚅了几次,才挤出难看的笑容:“……我会尝试。谢谢你。大家,不要紧张,我能感受到,主仍然注视着我们,主不会放弃我们……要相信……祂每时每刻、无时无刻地与我们同在。”
“真理只在主的注视中!”女人率先做出了那奇怪的祈祷姿势,这姿势若用点与线来概括,就像一只处于交叉线正中的眼瞳。
剩余几人躁动了一阵,但深知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改变的他们最终还是附和起两人:
“真理在上!请您庇佑我们……”
“主啊,您自有永有……”
等到几人七嘴八舌地表达出态度,戴蒙森跳下桌子,因为两腿发软而险些摔倒在地上,幸好那女人在旁边扶了一把。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半张只剩多里安不断徘徊、踩出一行行血色脚印的纸张摊开在桌面上。
随后他从衣袋中拿出一只针管,开始抽取自己的血液。
众人重新围拢,很熟练地拿出研钵和各种粉末,等到戴蒙森将自己的血注入研钵之后,每个人都轮流抽血,注入,并按比例加入灵性材料。
仪式仿佛回到了正轨之中。
所有人都竭力忽视着地上那湿漉漉血乎乎的揉皱纸团。没人想触碰甚至捡起它,那会让人不可避免地联想起里面裹着被捏碎碾烂的曾经是个人类的肉块。
只有亲自动了手的女人,在那股冲动和激情过去后,有了种脊背发冷的感觉,她拿过针管时准备抽血时看到自己掌心残留着少许干涸的棕红色痕迹,拿着针管的手一个不稳,在手腕处划出伤口。
属于她自己的鲜红的血也流进掌心,与干涸血渍溶在一起。
女人沉沉地吸了口气,重新抽好了血液,将针管传给下一个人。
我是对的。不能指望这些蠢猪,那只会让所有人都完蛋……被正神教会发现了一定会死,我不想死……这是获取真理的代价……是的,这都是代价,是献给真理的祭品……
她一边在心底对自己说着,一边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那个血红纸团。
那纸团不知什么时候自行展开了。
它投在地面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摇曳之中,一只所有手指都被挤压错位而显得格外扁平的手掌探出,按在了地面上。
手掌在用力,一点点将更多肢体从阴影当中拉扯出来。
女人的尖叫卡在喉咙里。她踉跄后退撞翻了桌台,打翻了血液做的墨水,让所有人都看向了那片诡异的影子。
在众人的注视下,小半个身体都呈现出扭曲形态,浑身鲜血狂涌的道格拉斯爬出阴影。
他的周身萦绕浓厚血雾,掉落的肉块骨渣乃至随着咳嗽从口腔鼻腔中喷出的内脏碎片泼洒在地板上,却很快被脚下阴影吞噬,随后转化为汩汩流淌的腥浓液体,回归本体。
他被挤压碎裂的肢体正在血雾和血河的疯狂涌动中缓慢而坚定地相互黏连、恢复。
戴蒙森和聚会参与者们一个个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大脑完全停止了思考。
他们已经从那位伟大存在的恩赐中见识过不少奇特和非凡,但从未想过,非凡还能以这种血淋淋的形态存在和展现。
怎么会有人在被捏碎半边身体后还能活?!
看着那不属于人类的恢复速度和血肉控制能力,大部分人的抵抗之心在瞬间就被超出认知的恐怖所击穿,只剩下两股颤颤跪倒在地的力气。
但道格拉斯没有动作。
他破碎的左眼球在完好的面孔上流淌,从眼眶中蔓延出的血肉与阴影触手正努力捞回残骸试着拼接,右眼则空洞地倒映出众人的恐惧和尖叫。
疼。
疼得没法思考,没法移动。
他所有意识都用来驱使“蠕动的饥饿”,依赖其半神层次的血肉操控勉强维持生命。可毕竟不是真正生命力顽强的“牧羊人”,右臂和许多血肉被留在那个莫名的空间之内,他没法取回,这样徒劳的修补不过是苟延残喘。
——可是新鲜的血肉,这里不是有很多吗?
恍惚之间,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蔓延出来,天真和雀跃的嗓音蛊惑着他。
血腥味唤醒了饥渴的恶灵。重伤的道格拉斯精神状态也跌落低谷,以至于没法制衡玛琳,让她首次将手脚蔓延至他的身体当中。
残破的躯体不管不顾地动了起来,大捧大捧的血从破损的腹腔中哗啦啦漾出,而玛琳不在乎。她咯咯的笑声盘旋在道格拉斯昏沉的意识当中,带着从未有过的快乐与渴求。
啪嗒。
血尸般的道格拉斯拖着脚步靠近众人,血迹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痕迹。
聚会参与者们早就吓得面无血色,瑟瑟发抖,连一句祈祷的话语都无法说出。他们彼此拥抱,或者说彼此推搡,都试图躲在最后面,离面前的怪物越远越好!
“……别怕。”
年轻的戴蒙森踉跄地拨开人群。他说话的声音破了音,呕哑难听,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满是泪痕,恐惧地几乎要忘记呼吸。
但他还是站到了最前面,对着如同从地狱爬出来般的怪物举起右臂——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手臂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末端不再是手掌,取而代之的是与小臂同样粗细的银色金属炮管,正反射出冷冷的辉光。
那就像是将一门迫击炮口无缝连接到了人类的身体上,看起来十分具有想象力。
蒸汽在上……戴蒙森下意识向自己曾经信仰的“蒸汽之神”祈祷,而赐予他恩赐的伟大存在似乎也并不在意这种亵渎,仍然让“幻想”的力量持续着。
嗓音嘶哑的女人同样也发生了变化,她的面孔开始抽长,身上毛发疯长。
她转瞬之间就化身为民俗故事中常见的狼人,后腿反曲,脊背弓起,长有尖锐指甲的双臂几乎要触到地面。
似乎是被两人的状态所影响,其他的聚会参与者身上发生了各不相同的变化:
有人仅仅是容貌和身材变得更加完美诱惑,有人突然感到那些困扰到自己许久的数学定律和算式变得轻而易举,有人背后长出透明翅膀带着他逐渐漂浮到半空,有人的口袋中涌出了大量闪亮的金币,有人身上浮现出了皇帝般威严而无法抗拒的气势……
他们内心深处最隐秘最狂野的幻想似乎都在此刻具现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