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地下市场,来到普利兹港弥漫着海风气息的街道上,道格拉斯在刺眼阳光下走了几十米,便违反常态地感到身体内部像是被塞进了冰块,一阵阵发冷。
他侧过头,看向自己肩膀处。
一只惨白的虚幻手掌搭在他的肩上,玛琳整个人,不,整个恶灵几乎钻进他的身体里,躲避耀眼的光芒,这也带来了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刺痛。
但她没有尖叫,没有发出听多了容易让人精神衰弱的呓语,只是遵循本能隐藏着。
层次还不够高,虽然不会被普通阳光伤害,还是会厌恶和难受,以后去特里尔她不会直接消散吧……贝克兰德应该被评为恶灵宜居城市……观察了片刻,道格拉斯得出这样的结论。
而玛琳此刻不怎么活跃的状态除了受到阳光影响,还有远离贝克兰德的缘故。
正常而言,恶灵的诞生条件很苛刻,它们必须依赖生前执念存在,这就导致很多恶灵无法远离诞生之处,有固定的领地。
像玛琳这样能够离开诞生城市这么远的十分少见,这一部分是因为非凡者做载体,一部分是她的执念与道格拉斯也密切相关。
走在稍前方的多里安凭借不错的灵性直觉察觉到端倪,看向道格拉斯,迟疑道:“你带了什么神奇物品?”
“你可以打开灵视看看。”双手插在口袋里,欣赏着街景的道格拉斯微笑说道。
多里安立刻收回了视线,就当做没听见。
两个人步行在不够宽敞洁净却空气清新的街道上,因为距离不远,多里安没有叫出租马车,而道格拉斯乐于漫步在陌生的街头,寻求进一步扮演的可能,并不放过任何机会地询问多里安:“‘记录官’的扮演守则究竟是什么?”
……你在问我?多里安目不斜视,实则险些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似的,那道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问你问谁?我可不是什么贵族后裔,没有家族支持,也没有长辈教导……”
“……”沉默了足足五六秒后,多里安忍不住质疑,“你的水晶球不是长辈送的吗。”
“那位啊,”道格拉斯忍不住抬头看天,“那是长辈中的长辈,没办法总是打扰。”
拿这种事情去烦阿蒙,会被偷走记忆后丢出来吧。
正好眼前有位同样途径的底蕴深厚的古老家族后裔,此时不问待何时?
身旁的亚伯拉罕并不搭话,只是一味加快脚步,心中却暗自嘀咕。
这年轻人说特性来自灵知会,但看状态不像是为“魔女教派”服务,也没有极光会信徒那种发自内心发自灵魂的癫狂感,让人没法猜测他所属的组织和立场。
道格拉斯没有放弃,就这么跟在多里安身边念叨:“说实话,‘占星人’的扮演我也不是很有头绪,如果这本笔记不是扮演的契机,我敷衍一下你就可以回贝克兰德了……”
多里安很想说自己欢迎他离开,又担心于埃拉和小切尔斯是否会因笔记的事情遭到污染、遇到危险,而身边这人是唯一能找到问题所在的,只能被迫充当听众。
“我是普通人的时候一点也不相信占卜和星象,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占星人’这个序列没什么亲和感……好吧,‘戏法大师’也一样,没有消化完就晋升了,幸好是低序列。
“这样虽然能很好地记住‘自己只是在扮演’,但也有扮演不够深入,不够有效的问题。我最近在反思,是不是不够信任非凡力量,一直把它当做外物使用?
“也或许,是太过顺利了?太过依赖强力的封印物而非自身的非凡能力?我在‘学徒’阶段停留了很久,但晋升到序列七也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还战胜了很多强大的敌人。然而这样的晋升、这样的胜利并不是我自身努力的结果……”
说到这里,道格拉斯像是从自己的话语中得到了启示,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戴着人皮手套的左手活动了下手指。
我对自身能力的开发确实不是很积极,因为战斗中光凭“学徒”、“戏法大师”的能力根本打不过别人……
可是,正常的“学徒”根本不该把自己置于需要战斗的场景,我则是被卷入正面战斗,不对抗,就会死……
就在许多想法从他脑海中划过之时,多里安淡淡开口了:“至少你的‘学徒’消化得不错。”
……这算夸奖,还是嘲讽?道格拉斯微微侧头,摆出了虚心求教的态度。
见他诚恳的样子和直勾勾的眼神,多里安迟疑片刻,还是放慢脚步,像个老师般发问:“如果要你总结,‘学徒’途径的核心是什么?”
“我才序列七啊。”道格拉斯挑起眉毛,觉得现在谈论这种问题会不会为时过早。
“我也是序列七。”
“咦,我以为你至少有序列六了……”
多里安顿时有种自己正在和一个“猎人”对话的错觉。他耐下性子,以引导的口吻说到:“遵循你的感觉。”
感觉……道格拉斯无法这么轻易地捕捉到多里安所说的感觉,只好从自己已知的那些非凡能力开始试图发散。
穿墙、戏法、占星、记录、旅行……
“学徒”、“戏法大师”、“占星人”、“记录官”、“旅行家”……
他思考了很久,多里安因此享受了几分钟耳根清净的时光。直到两人接近目的地,他打算叫道格拉斯回神时,才听到对方吐出了一个单词:
“前进。”
对空间的操控是途径本质,手段的多样灵活是途径特点,自由自在的漫游是途径风格……这些他都能总结出来。可是多里安说的是感觉,那道格拉斯现在觉得,这条途径就是为了不断前进而生的。
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变化与创造,不断地占卜与探寻,不断地看见与开拓,不断地……走向下一段旅程。
没有什么能真正困住“学徒”,这让前进仿佛成为了一种宿命。
多里安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了看这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家伙:“很新奇的角度,至少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道格拉斯顿时紧张起来,“呃”了一声:“是吗?那是我……感觉错了?”
“自己的感觉,哪里有对错?”多里安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看向对方的眼神柔和了些许,“你好像不是那么自信。比起我这种许多年都停留在序列七,战斗经验也不多的非凡者来说,你已经很强大。”
不,还不够……道格拉斯张了张口,下意识想要反驳,又不由得沉默。
多里安继续说道:“家族里很多孩子都被问过这个问题,有些回答代表着当下的期盼,有些回答代表着眼前的困惑,还有些……代表着内心的恐惧。
“不论你是哪一种,我都要提醒你,扮演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看着眉头微蹙,表情仍然残留着不解的道格拉斯,多里安没有解释更多,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扮演方法,总不能手把手地教导。
他只是轻拍了一下对方手臂,诧异地发现对方在夏日炎热的正午居然没怎么流汗,皮肤冰凉干爽,但也没发现更多异常地让道格拉斯注意街道对面那栋外墙粉刷成鹅黄色的独栋建筑。
“这就是布克家在城里的住所,”多里安介绍到,“他们在城郊还有一座风景不错的度假庄园,如果没有这件事,这几天他们就该动身去避暑了。”
作为海滨城市,普利兹的气温没有高到夸张,但夏日阳光总是明媚到炙热,令人很难忍受。就连作为非凡者的多里安,都在短暂步行后冒出了一额头的细密汗珠。
面对正事,道格拉斯一边腹诽着自己的途径和相邻途径全是谜语人,一边很快地调整到了处理任务的心态,刚准备跟随多里安敲门拜访,忽然觉得灵性直觉有所触动。
他一下按住多里安的肩膀,趁其不备将人拽到街道拐角处藏住身影。后者还没来得及质问,就看到布克家住所的大门打开,戴蒙森.切尔斯走了出来。
这个快言快语,性格直爽的青年冲大门内笑着摆手,似乎是在和埃拉的父母布克夫妇道别。
随后,他又单独和送他到门口朋友埃拉说了些什么,道格拉斯借助戏法让微风转向携带来只言片语的声音,觉得那都是些安慰的话语。
这算什么,犯人总会回到犯罪现场吗?道格拉斯顺手叩开灵视,远远地观察了下戴蒙森,对方身上该红的地方红,该蓝的地方蓝,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
很快,戴蒙森就告别了朋友,沿着街道独自离开。
多里安用眼神询问,而道格拉斯没怎么犹豫地点了点头,两人凭借制造幻觉和穿墙等能力轻松跟踪起对方。
而戴蒙森一次也没回过头,一副毫无察觉,也并不心虚的样子。
这给了道格拉斯一种自己在和空气斗智斗勇的感觉,直到戴蒙森在某个路口左拐,多里安轻轻地“咦”了一声。等到又跟了对方两条街道,这位亚伯拉罕终于确认了:“这不是他回家的路。”
“看来小切尔斯先生真的有些秘密。”道格拉斯则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只觉得周围的楼房越来越低矮,越来越陈旧,偶尔还能看到层叠褪色的涂鸦。路过歪斜的路牌时,他注意到上面写着“旧城三号路”。
作为重要的交通枢纽,普利兹的港口和货运铁路都集中在南部和东部,城市的经济和发展中心自然也向着这种人口密集处倾斜,而西部多是住宅区,延伸最远最深入陆地的北部则被称为旧城,发展较为落后。
“也许是这里有某个神秘学聚会。”多里安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戴蒙森的背影,给出了其他理由。
道格拉斯也不反驳。多里安提到埃拉和戴蒙森时的语气完全将对方当孩子看待,就像是看着对方长大的长辈,没有长辈看到孩子误入歧途还会高兴。
又过了几分钟,戴蒙森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门店前,屈指有节奏地敲了几下铁皮门,很快被接应进去。跟在后面的两位则一个抛硬币,一个转灵摆,然后一起“穿墙”进了屋。
昏暗的房间,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陌生人,各色的斗篷或面具……房间深处是标准的聚会配置,但戴蒙森并未遮掩面貌和身份,就那样走到了众人当中。
他还十分年轻,唇上没有几分胡须,可所有聚会参与者都起身向戴蒙森致意,一副对他很是尊敬的样子。
这倒霉孩子怎么还是个领头的?站于房间边缘的道格拉斯有些意外,虽然还不到十个人,但成员看起来都很相熟,绝对不是一两天里临时组建的聚会。
他按住了当场就想现身阻止一切的多里安,示意他等到问题真正暴露出来再动手。如果是普通的装神弄鬼,那回去揍孩子就行了,如果戴蒙森真的招惹到不干净的东西,最好就趁这个机会解决隐患。
他伸手拔出藏于腋下枪袋中的左轮,无声将净化子弹压入弹仓,并冲多里安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你来掩护。
而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监视的戴蒙森处于人群包围中,面色红润的他环顾四周,很有亲和力地与聚会成员们打着招呼。随后,他高举起双臂向上,头颅却低垂下去,做出一个类似“赞美太阳”又有所差别的古怪姿态,召集道:“寻求‘真理’的兄弟、姐妹们!那崇高的旨意和福音今天也将降临……”
聚会成员们纷纷效仿这个动作,七八个人竖起的手臂指向空中,手臂的影子则徘徊在墙面上摇摆。
保持着这个祈祷动作大约三十秒后,他们陆续放下了手臂,其他人向房间四周退去,将中间的空地腾出给戴蒙森。道格拉斯和多里安不得不换了个位置,避免被别人触碰到,他们现在站得更靠近戴蒙森了。
人们推开后,木质地面上暴露出一个早就被刻画下来的复杂图样,而戴蒙森开始拿起蜡烛、精油和各种含有灵性的物品布置起来。
道格拉斯两人分别查看地面,都意外于这个仪式图样非常简陋,其中没有任何一个具备象征意义的符号或标识,甚至于如果忽略戴蒙森的布置,这些线条杂乱重叠得让人难以往仪式的方向联想,只会觉得地板磨损得真厉害。
这让多里安大大松了口气,这种错漏百出的仪式很可能得不到响应,总比那些明确召唤某些邪恶存在的仪式要好。
等到戴蒙森完成布置,站到了那个复杂图样的中央位置,道格拉斯和多里安一左一右在图样两边,打算看完戴蒙森的仪式全流程,就把这个大胆的年轻人带回去好好教育一下。
在众人注视中,戴蒙森深深吸了口气,用纯正的鲁恩语唱起几乎没什么语调,全部都是念白的歌谣:
“求您赐我,求您赐我明亮的眼睛……赐我帷幕无法遮掩的眼睛……让我看到您,让我看到您……
“求您赐我,求您赐我伶俐的耳朵……赐我日夜倾听神言的耳朵……让我听到您,让我听到您……
“无所不见无所不闻,那高星之上的俯瞰尘世的伟大存在啊……”
随着声音逐渐高亢的念白,道格拉斯忽然侧了下头,忍住抬手去按压耳朵的冲动。
他好像听见了一些其他声音,像是细碎的低语,又好比单纯而无意义的嗡隆耳鸣,并非从外部而是从脑海深处传出。
我被影响了?明明是不含任何神秘要素的鲁恩语,也能唤起仪式?他顿时将视线投向多里安,后者却并无异样表情,只是皱着眉头不赞同地看向戴蒙森。
思考了半秒,道格拉斯暗中摘下“蠕动的饥饿”,怀疑是“牧羊人”途径自带的倾听让他听到了某些隐藏的声音,可摘下封印物后耳鸣并未好转,反而声音更大了些,他又飞快重新戴上人皮手套。
这时,戴蒙森的歌谣已经进入第二节,他看见其他信徒掩盖在斗篷下的嘴唇也开始微动张合,附和着歌谣:
“请您给予,请您给予我华美的虚假……让我远离污秽与沉重……
“请您给予,请您给予我最初的真实……让我接近万物与万灵……
“再无空梦再无具象,那高星之上的一切幻想源头的伟大存在啊……”
视线似乎短暂地模糊了一下,这下多里安也察觉到不对了。
噔噔噔!这位身材中等肩膀却异常宽阔的男子以超出常人的敏捷向前扑去,要阻止仪式的主持者戴蒙森!
可是,他的双手竟然穿过了那年轻人的形体,未碰到任何事物地冲到了房间另一端!
多里安惊讶回头时,赫然发觉之前所见的房间、戴蒙森和那七八个聚会参与者的模样居然扁平变形,成为了地板上描绘的一副给人带来重重错觉的绘画!
那副绘画中,油彩描摹而成的戴蒙森嘴巴还在奇异地一张一合,继续干巴巴歌唱,而那歌唱已然变成合唱,聚会参与者们的声音四面八方环绕着他们:
“求您重塑,求您重塑我凡俗的形体……让我有能造访超凡的国度……我会抵达您,我会抵达您……
“求您涂抹,求您涂抹这命运的画卷……让我有能做您勾勒的笔触……让我奉献您,让我奉献您……
“既是造物也是造主,那高星之上的画中世界的伟大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