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几人简短地合十行礼,打了个招呼之后,王大喇嘛就拿出了信件,递给了皇后。
“康儿又送信过来了?”黄夫人反而是第一个开口的。
“是的。”王大喇嘛点头道:“这是他最近收集的资料,通过我们教会的渠道送过来了。”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在场的几人,都明显了解其中的意思。皇后拆开封泥,先看了起来。而黄夫人则摇着头,对马王妃说:“哎,都什么时候了,还是先想着工作、工作。他媳妇都要生了,本人却还不在。哪有这样当丈夫的?我看,这小子还是太幼稚了,连个当父亲的自觉都没有,也不知道照顾家事。和他这样的人待一起,实在是委屈人家姑娘了。”
“也不至于这样。”王大喇嘛连忙帮郭康打圆场:“主要是他那边的工作,实在太重要了。而且,他完成的也非常好。现在埃及那边的人,都说这是神迹呢。”
“当年,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世人都传为佳话。”他还特意解释道:“大丈夫以天下为家。小……郭公子这样的人,已经表现出了这么强的才能,今后也是要参与治国的。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要作为‘父亲’治理罗马,以万民为子嗣,以罗马复兴为家事。相比起来,小儿女之间的那点事情,就太过微末了。”
“哎,老王,你这家伙,这话说的。”黄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可别让小黛朵听到了,否则人家这几个月,受了这么多苦,听到这话,怕是要跟你对着干了。”
“呃……”王大喇嘛和彼得神父对视了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他这番话,都已经很“收着”说了,只是讲一下大道理,替郭康辩解一下而已。要是按照教会里流行的一些说法,可就不止这样了。他俩都不敢给人说……
实际上,教会经常鼓励和赞助哲学方面的研究,尤其是他们就在希腊地区。
和后世很多宣传不同,哪怕东帝国衰落的就剩一座城了,这里也是当时思想界的中心之一。整个古典时代,乃至“中世纪”,这边才是欧洲的文化高地。只不过,因为后世希腊人混的不行,导致罗马之后,希腊地区就在后世的论述里,失去了存在感。
哲学的重心转移到意大利,并不是西欧公教地区自发研究的结果,更谈不上什么“一直领先”,而是接受了希腊地区的转移。这个转折点,其实就是1453年。大批希腊哲学家为了躲避战争和宗教迫害,从君士坦丁堡、摩里亚乃至特拉布宗,逃到意大利,带来了大批文献,以及随之而来的哲学理论。
而之后,研究中心又从意大利转移到了法国,彻底实现了“西欧化”。不过这也和哲学研究本身无关,主要是意大利的学术中心,都快给各路军阀杀干净了,那自然转移了……
所以,分析西欧的文化、政治体制、乃至宗教信仰,是不是“有利于”哲学——包括自然哲学的发展,虽然在某些时代,可能是个显学;但要是放在这会儿,让真正的希腊哲学家看见,只会觉得这纯属搞笑,可能是某种反讽说法吧。
当然,西欧人恐怕是不能接受这种“转移说”的。就和其他时代,一些同样靠着转移来的学术资源而成为研究中心,就开始觉得自己很厉害,一定在制度乃至人种上,有什么天生过人优点的蛮族国家一样。真相有时候太过伤人,所以只能瞎吹一点滑稽理论了……
在这个罗马尚存的时代,希腊哲学的研究,其实就没有衰落过。就像历史是持续的,很难发生突变一样,哲学研究也是如此。即使十字教取代了多神教,但哲学家们依然在继承亚里士多德等人的学说流派,对神学本身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各种方面的研究,也一直持续着。
因此,不管教会还是民间,各种理论,当然也就深受希腊本地哲学的影响。
在希腊人看来,从经验上来说,大家完全可以承认,孕育和分娩,是女性生命中充满痛苦、危险,甚至可能带来死亡的巨大磨难。哲学家和悲剧作家,都曾经描述过生育带来的风险和苦难。在临床一线的希波克拉底派的医生,也详细地记录了各种产科病和并发症,指出这些症状的高危险性。
但是,知道这些现象,不代表就会承认孕产妇很辛苦,值得特意去尊敬。
在希波克拉底派的医学理论中,对于这些问题,给出了原理解释:他们认为,女性本就不如男性完美,因此,女性的身体本身,也比男性更不稳定、更容易痛苦。而分娩,正是这种痛苦的集中体现——简而言之,怀孕会这么受罪,纯属自己太菜了,怪不得别人。
在城邦政治家们看来,生育则是一种义务。一个女性能做出的最大贡献,便是她为丈夫的家族生下了合法的男性继承人。由此,她确保了家庭的姓氏、血脉和财产得以延续。基于权力和责任对等的原则,女性公民的地位与各项权力,也是与生育、尤其是生育儿子,密切相关的。
因此,城邦实际上经常通过习俗和法规,对妇女进行“生孩子警告”:一个妻子无法生育,尤其是无法生下男性子嗣,是最常见且最被社会接受的离婚理由。这种无法生育的妻子,通常会被送回娘家,导致整个家族都蒙受耻辱,因为她们是对家庭和城邦无用的失败者。反之,只有生下男性子嗣,给家族提供继承人,完成这个终极使命之后,妇女才能被视为“自己人”,获得一些对财产和其他家庭权力的话语权。
同样,因为生育被视为女性的自然功能和天职,因此完成这个过程所伴随的痛苦,并不是可以用来邀功的额外付出。相反,这些遭遇,被视为是理所当然的,是女性命运的一部分。
毕竟,男性也要为了城邦战斗,需要直面战争中的伤亡,谁能只享受权力,不履行义务呢?因此,对于希腊人而言,这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职责,没有什么“为什么”——要是不接受,大可以脱离城邦,跑到其他地方当“外邦人”,或者有本事自己开拓一块殖民地都行。至于会不会被人打死,城邦也不会管你的。
而哲学家们对此的解释,就更为直接了:亚里士多德学派一直认为,母亲只提供胚胎的“质料”,而父亲提供赋予生命的“形式”。他们还提出了一个有名的比喻:父亲是木匠,母亲则是木料。木器的形状,当然是由父亲这边来决定的了。
在这种框架下,怀孕和生产的过程,无论多么波折,都只是一个被动的、物质性的培育过程,而非创造性的贡献。同样,生产的痛苦,在哲学家们看来,也只是一种低等的、动物性的、必然的物理过程中,所伴生的现象,而非一种高尚的、赋予形式的创造性行为所带来的代价。
因此,就算痛苦是切实存在的,也不需要对此特别强调,甚至把它神圣化、高尚化:人们出于道德而进行的行为,以及付出的代价——比如为了保卫城邦进行战斗,并因此受伤,才是值得尊敬的;而女人因为给城邦提供人口遭受的痛苦,其实就和家畜因为给城邦提供肉食遭受的痛苦一样。所以,人类可以因为自己的道德而感谢牛羊,同样,也可以出于道德去感谢女人。但是,这种情绪,也就只应当到这种地步了——总不能因为吃了肉,就要神圣化牛羊吧?
当然,这也只是当时的显学之一,不能完全代表所有流派。比如,相比于较为温和、世俗化的亚里士多德学派,柏拉图主义者的理念,还要更加激进。
柏拉图本人倒是没有讲过这么多。在他的《理想国》里,出于城邦整体效率的考虑,他还认为应该考虑优生学因素,允许妇女也加入“护卫者”阶层。不过,柏拉图的后学们,比他又前进了一大步。
柏拉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洞穴之喻”,用来论述人类的认知与真实世界的关系。而柏拉图主义者们进一步发挥,认为身体是灵魂的监狱,而物质世界则是理想世界的拙劣摹本。
这个理论,对宗教界的影响非常之大。哲学本来就和神学密切相关,而这类理论,更是被很多教会理论家所接受。在这个理论下,怀孕和生产,本质上也是将另一个灵魂“囚禁”进肉体的过程。因此,它非但不是一种贡献,反而可能是将灵魂拖入轮回和痛苦的环节,其价值自然是被怀疑的。
这个理论,还和十字教本身就带有的禁欲色彩融合,发展到后来,就出现了主张杜绝婚姻、禁绝生育行为的潮流。著名的神学家圣奥古斯丁,早年就主张这个观点,认为人类社会最好不要结婚。按照他的思路,未婚的人可以完全献身于神,而已婚的人则不得不取悦他们的配偶。这种欲望降低了大家对于信仰的虔诚,所以还是不要结婚也不要生孩子最好。
也有一些人提出质疑:如果所有人都不生孩子了,人类社会怎么办?对此,神学家们也提出了解释——交给天父的智慧就行。
奥古斯丁就认为,如果没有原罪,生育就根本不需要婚姻。而且,如果所有人都禁欲,那么“上帝之城”就会降临,天父自然会创造其他方式,来繁衍人口,不需要大家操心了。
至于天父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就不知道了……不过,最早的人类,就是天父无中生有,给创造出来的,那他肯定也能解决这个问题,凡人也没必要去瞎操心。
后来,随着教会逐渐正规化,开始要自己去参与管理,在各种问题上,也就越来越注重实际需求了。在很多方面,教会都开始尝试做出妥协,给出一些“折中”的建议,并且允许大家在一些方面相机行事。
奥古斯丁本人,后来也转变态度,提出大家可以结婚和生育,只要婚姻目的单纯,只是为了生育孩子,也算是好的。甚至有时候,教会还得出面,打击那些过于极端、要求大家都不要生孩子的异端教派。
13世纪的时候,法国南部的清洁派就提出,肉体结合是“魔鬼精心设下的陷阱”,即便已婚夫妇也必须分居。《清洁派教义》中直接规定:“若夫妻一年同房超过三次,便要在教堂公开忏悔,因为他们让灵魂沾染了三次尘世的尘埃。”教会对此深恶痛绝,宁可肥了法国人,也坚决策动十字军,最后通过长期战争和屠杀,才解决掉这个教派。
对于同房的态度都如此,对生产本身,就更不用说了。不歧视你都不错了,还指望大家给你说好话是吧……
郭康现在身份特殊,一些教士甚至把他当做先知看待。尤其是埃及的“瘟疫战争”结束之后,随着港口开放,通信恢复,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到了大都和罗马本土。了解到郭康在这段时间的事迹之后,很多教士更加钦佩他,这种狂热情绪,也随之愈发加剧了。
很多教士,本来就希望郭康能正式成为神职人员,主持教会的工作,带领大家全心侍奉天父。很多人尽心竭虑地为他工作,天天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理论,捣鼓“蒸汽天兄”之类巨大复杂的工程,就是为了响应他的号召,建立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让“完美之城”尽早实现。
这种情况下,狄奥多拉不但多次公开阻挠,声称不准郭康出家当教士,还非要和他结婚、同房,乃至要生孩子。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对郭康的玷污。
而郭康的行动,在狂热的教士们看来,也只不过是一种忍辱负重,为了大事业得到罗马国内更多权力的支持,被迫做出的牺牲。
有些人因此,甚至把他们这个关系,类比成当年圣徒和罗马帝国之间的关系,乃至有说她是“巴比伦大淫妇”的具现的。这种舆论环境下,当然也不会觉得她怀孕有多“辛苦”了,不骂她都是给帝国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