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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读书 > 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的悲歌 > 妻子的噩梦

妻子的噩梦

    从医院带回那张写着“耐多药结核”的诊断书和天价药方后,家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绝望。张建设将那份恐惧和斌哥的“邀约”死死压在心底,不敢在妻女面前流露出分毫。他依旧每晚出门开夜车,白天则强打精神,照顾妻子,操持家务,那沉默而忙碌的身影里,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

    而李桂兰,虽然口不能言,听觉也时好时坏,但她与张建设夫妻多年,那种近乎本能的联结,让她比任何人都更能敏锐地感知到丈夫平静外表下,那汹涌的暗流和濒临崩溃的挣扎。疾病的折磨、对家庭的愧疚、以及对未来的恐惧,早已将她本就脆弱的神经折磨得千疮百孔。

    夜深人静,当张建设出车后,家里只剩下她和熟睡的女儿。白日里强行压制的恐惧,便在黑暗中无限放大,化作了纠缠不休、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梦见龙哥那伙人又来了,这次不再是砸东西泼油漆,而是直接冲进了里屋,狞笑着将咳血不止的她从床上拖下来,冰冷的刀锋贴着她的喉咙,而张建设被他们死死按在地上,目眦欲裂,却发不出声音。

    她又梦见张建设开着那辆破夏利,驶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浓雾弥漫的公路。突然,警笛大作,刺眼的红蓝灯光穿透浓雾,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他惊慌失措地想要调头,车子却失控地冲下了悬崖,在无尽的坠落中,她能看到丈夫最后回头望向她的、充满悔恨与不甘的眼神……

    她还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铁笼子里,笼子外是堆积如山的、写满“债务”和“药费”的纸张,像雪崩一样向她压来。她拼命咳嗽,想喊丈夫的名字,想喊女儿救她,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睁睁看着那纸山将自己彻底掩埋、窒息……

    这些梦境支离破碎,却又无比真实,每一次都将她生生吓醒。

    这天凌晨,天还没亮,张建设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回到家,脱下带着寒气和烟味的外套,就听到里屋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如同小动物哀鸣般的呜咽声。

    他心头一紧,快步走进里屋。

    昏暗的光线下,李桂兰并没有睡着。她蜷缩在床角,用被子死死捂住嘴,整个人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脸上毫无血色,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未从梦境中挣脱的、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她看到张建设进来,非但没有平静,反而更加激动,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啊啊”的、破碎不堪的音节,另一只手胡乱地比划着,指向窗外,又指向他,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边的恐惧。她想告诉他那个可怕的梦,想警告他不要去做危险的事情,想哀求他不要离开她们母女……可她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种有口难言的痛苦和巨大的恐慌,几乎要将她逼疯。

    张建设被她眼中那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刺痛了。他明白,妻子一定是又做了噩梦,而且这噩梦,必然与他最近的挣扎和那个危险的“选择”有关。他试图安抚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想让她躺下。

    可李桂兰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拼命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从被压抑的气流中挤出几个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混杂着绝望的哭腔:“……不……去……危……险……”张建设听清了。

    他的心象是被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瞬间冻结。妻子即使在精神濒临崩溃的噩梦中,感知和牵挂的,依旧是他的安危!

    他看着她那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容,看着她那死死抓住自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手,一股混杂着无尽辛酸、愧疚和同样巨大恐惧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的心防。

    他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猛地俯下身,将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在噩梦中瑟瑟发抖的女人,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哽咽着,却发不出任何安慰的语句。

    李桂兰在他怀里,象是终于找到了些许依靠,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稍稍松弛,压抑的呜咽变成了崩溃的痛哭,只是那哭声依旧被死死闷在被子和他的胸膛之间,沉闷而绝望。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这对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夫妻,在疾病和债务的双重阴影下,依靠着本能和残存的爱意,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进行着这场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交流。妻子的噩梦,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那个“选择”背后,血淋淋的、可能到来的结局。张建设抱着怀中哭泣的妻子,感觉那五千块的诱惑,此刻重若千钧,也冰冷如刀。

    妻子的噩梦和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哀求,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张建设每一根紧绷的神经上。斌哥那边五千块的诱惑与万丈深渊般的风险,龙哥那边日益收紧的无形绞索,家中妻子日益沉重的病情和女儿沉默的忧虑……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逼疯。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铁笼里的野兽,四周都是烧红的烙铁,无论冲向哪边,都是皮开肉绽,甚至粉身碎骨。

    他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只是片刻的喘息,或者一个能帮他看清迷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还能信任、也唯一可能理解他此刻绝境的,似乎只剩下老厂长周维民了。

    他找了个白天,趁着李桂兰吃过药昏沉睡去,小梅也在学校,拖着沉重的步子,再次敲响了周维民家那扇同样透着寒酸气的门。

    周维民开门看到他时,并不意外,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忧虑又深了一层。他把张建设让进屋,屋里依旧是那股陈旧家具和淡淡药味混合的气息,昏暗,压抑。

    没有寒暄,张建设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双手抱着头,手指插进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里,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不堪重负。他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才用一种干涩、嘶哑、仿佛从破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将斌哥的“邀约”、那五千块的诱惑、以及其中蕴含的掉脑袋的风险,还有李桂兰最新的病情和天价药费,一股脑地,杂乱无章地,倾诉了出来。

    他说得很艰难,时而停顿,时而语无伦次,脸上的肌肉因为痛苦和挣扎而扭曲着。

    “……五千块,周厂长……五千块啊!”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疯狂的血丝和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桂兰的药……龙哥的债……我……我快撑不住了!他们就缺个开车的,说路线都安排好了……就一趟……就一趟也许就能……”

    周维民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他。老人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一个早已冷掉的、印着红双喜字的旧搪瓷缸,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窗外的光线透过肮脏的玻璃,照在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每一道都象是用刀子刻上去的岁月与苦难。

    直到张建设语无伦次地说完,瘫在椅子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周维民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疲惫:

    “建设啊……”他叫了一声名字,又停顿了很久,象是在积蓄力气,也象是在咀嚼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劳模和如今这个被生活逼到墙角、几乎要铤而走险的汉子。

    “路,是自己选的。”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像两盏即将熄灭的油灯,却异常认真地盯着张建设:

    “别人把路指给你,是阳关道还是鬼门关,得你自己走。一步走错,那就是……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四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张建设的心上。

    “他们是些什么人,你心里清楚。那‘五金零件’是什么,你比我更明白。”周维民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清醒,“今天他们能用五千块引你上钩,明天就能用别的东西逼你做更脏的事。上了那条船,再想下来,就由不得你了。到时候,挨枪子儿的是你,坐穿牢底的是你,桂兰和小梅……她们怎么办?指望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发善心?”

    他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晃动,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的笑容:“我这把老骨头,是没用了,保不住厂子,也护不住你们这些老伙计……但是,我还能看得清,哪些路,绝对不能走!”

    他看着张建设眼中那挣扎的火焰,知道空泛的道理无法浇灭现实的焦灼。他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那个掉漆的五斗柜前,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他走回来,将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沓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面额不一的纸币,有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很多一块、五毛的毛票。所有的钱都旧旧的,带着老人特有的、小心翼翼保管的痕迹。

    “这是我……还有你几个还没忘本的老兄弟,私下里又凑了凑……”周维民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难以启齿的羞愧和无力,“不多,就这五百块……你先拿着,应应急,给桂兰抓点药……”

    那五百块钱,躺在陈旧的手帕上,与斌哥口中那轻飘飘的“五千块”相比,显得如此微薄,如此寒酸。但它代表的,是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和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老工友们,所能掏出的、最后一点干净的心意和暖意。

    张建设看着那叠厚厚的、却数额渺小的钱,再看看周维民那满脸的沟壑和那双因愧疚与无力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猛地别过头去,喉咙里象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灼痛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明白了老厂长的意思。这五百块,是劝诫,是警示,也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那条看似轻松的“捷径”背后,需要付出的、可能是灵魂和整个家庭的代价;也照出了即便在绝境中,依然存在着另一种选择,一种虽然艰难、但至少能让他夜里睡得着觉的选择。

    他没有去拿那五百块钱,只是猛地站起身,对着周维民,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身,像逃离什么一样,踉跄着冲出了周维民的家门。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眼前一片模糊。老厂长的话和那五百块钱,像一副沉重的枷锁,也像一盏微弱却固执的灯,在他内心那片黑暗的战场上,投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光斑。抉择,变得更加清晰,也变得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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