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万埋葬了剑。
这是唯一的选择。
既然决定在帕伦西亚安身立命,那柄圣物就不能再随身携带。
他必须守护这家小卖部。
为此,即便要将勇者的伟力弃于尘土,他也在所不惜。
何况,对那舞刀弄枪的日子,他早已心生倦意。
所以,当罗万听说,那支前往西边森林的队伍竟无一人归来时,他只是久久地,怔立在原地。
那般艰苦卓绝的战斗,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他早已疲惫不堪,只想就此歇息。
可这个世界,分明不打算放过他。
海伦曾说,他的灵魂被帝国秘法强行锚定于此,无法回归。
桑达尔佛尼亚三姐妹也承诺,他的牺牲足以让他永远享有她们的庇佑。
当然,这些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夜幕降临,幻觉与幻听如潮水般涌来,无休无止。
舍弃了三分之一勇者之力的圣物,副作用便是灵魂被寸寸撕裂般的剧痛。
这副无需饮食、无需睡眠的身躯,在失去了战场的恐怖与刺激后,竟开始缓缓走向癫狂。
失控的业力如同坏掉的水龙头,汩汩流淌,将周遭的大地化为荒野。
他的精神,随之日益枯竭。
那时,帕伦西亚若有一位像样的祭司,恐怕早已酿成大祸。
但光明神殿帕伦西亚分部唯一的祭司,是个年过七旬、眼盲耳背的糟老头。
魔物冲破西门的瞬间,他第一个被踩成了肉泥。
当罗万从那无数跨过残垣断壁、汹涌而来的“恶”之中,嗅到了一丝往昔的熟悉气息时。
他唯一能选择的,也只有那同样来自往昔的方式——
燃烧一切。
※※※※※
琳恩自幼便极不喜仰视他人。
她无法忍受被人从头顶俯视、轻蔑的感觉。
她总是将头颅抬得高高的,一双上扬的眼眸里,永远盛着不屈的抱负。
那是一种野心,一种“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你们所有人都高,把你们的脑袋一个个都按下去”的野心。
“……我曾希望,你永远不要来。”
然而此刻,她却始终不愿与罗万对视。
这个总是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男人,如一座无法跨越的山。
明明才刚从魔物群中死里逃生,她沾满烟灰的脸颊上,却被一层浓重的阴影笼罩。
在一片庆幸生还的士兵和满脸惊愕的魔法师之间,她的头颅,只固执地垂向地面。
她多希望,那些化作灰烬、随风飘扬的魔物尸骸能像雪花般堆积起来,将她脚下的火星彻底掩埋。
“若是以这种方式相见,我宁愿你永远都不要出现。”
“……”
然而,童年时被她亲手翻弄过的那片土地,早已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大火的归属。
七年前,阻挡魔物狂潮的是罗万。
如今,在这片森林纵火的,依然是罗万。
“告诉我,那只是个失误。”
琳恩背对着罗万,也背对着帕伦西亚,死死咽下喉头的哽咽。
她攥紧拳头藏在身后,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伤口。
“或者说,那是迫不得已。”
琳恩并非一无所知。
她很清楚,自己此刻说出的这两种可能,恰恰最接近事实。
魔物开始涌向西门,意味着前往哨所的父亲,没能成功点燃那片森林。
彼时,帕伦西亚的防御简陋得如同木板棚屋,根本无法指望如今这般坚固的城防与魔法。
所有的兵力,恐怕都在那里全军覆没。整座城市,离被魔物踏平只有一步之遥。
即便可能有更好的结果,但最终守护了帕伦西亚的,是罗万。
“就说……是怕我伤心,才不敢告诉我真相。”
崩塌的城市。化为灰烬的世界。
年幼的琳恩身边,只剩下一位年迈的管家,和父亲托付终身的那个男人。
“呜……求你,就这么说吧……!”
人,往往从缺失中,找到活下去的目标。
琳恩拼尽全力重建帕伦西亚。
寻找父母的遗骸,亦是支撑她重新站起来的理由。
这些年来,罗万如家人般照料她,给了她无数建议。
她很清楚,如果当初就知道,这个离她最近的人,就是亲手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元凶,那比现在脆弱得多的自己,必将被无法承受的冲击彻底击垮。
然而——
“罗万……!”
“……对不起。”
听到那仿佛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琳恩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
她宁愿他照着自己刚才的话术,撒一个谎。
若他那么说了,她便能用“事到如今才告诉我真相,就算了”、“这便当是你救我一命的代价”之类的借口强行说服自己。
回到宅邸,她或许会在衣冠冢前跪下,痛哭许久。
但至少,她不会去责备罗万,不会去伤害这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是我的错。”
可他,连一丝一毫的辩解都没有。
他没有解释当时情况何等危急,没有分说那时的自己精神何等不稳。
罗万为了守护帕伦西亚,将魔物与那些在森林中倒下的牺牲者的遗骸,付之一炬。
并将此后自己将要承受的憎恨的锁链,埋藏在了内心最深的地方。
“我恨你。”
于是,反过来,琳恩也再无任何东西可以隐藏。
自父亲去世那日起,便对所有人隐藏起来的软弱,此刻顺着脸颊,潸然落下。
那一句从灵魂最深处吐露的话语,化作利刃,直刺人心。
“我恨你,至今为止一直欺骗我、蒙蔽我的你。”
“……”
她转过身。
他如罪人般,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他低垂着头,目光凝视的,是比方才自己望着地面时,更加幽暗深邃的地平线。
那是从初见之时起,便一直映在他眼中的黑暗。
直到此刻,琳恩才终于读懂。
罗万,你……
原来你这一生,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
风起了。
灼热的空气上升,引来的风从森林彼端呼啸而来,低低地在二人腿边盘旋。
当最后一头魔物断了气,当灰烬漫天飞舞的那一刻。
啪嗒。
一声轻响,小小的步子,向前迈出了一步。
那脚步,在如雪般堆积的灰烬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记。
那是勇气,是理解。
亦是一个信号,宣告着琳恩曾经那个“要等到罗万的心伤彻底痊愈”的决心,已然改变。
“……但是,你听好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她重新抬起头,仰望着他。
怨恨与悲伤如沙砾般混杂在一起,让她头脑昏沉,不知该如何言语。
但那句最想传达的话,却仿佛已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罗万。”
一只沾着灰尘、融化的手,抚上他湿润的脸颊。
那一刻,罗万感觉,那些时常在灼痛中袭来的幻痛,仿佛被瞬间抚平。
连同胸中沸腾的情感,也被一种情绪彻底安抚。
那情绪,世间独一无二。
“无论我恨你的理由,会多出多少。”
琳恩拥住了正在哭泣的罗万。
“那也成不了,我不爱你的理由。”
熄灭的火星,飞扬的灰烬,在风中交织出刹那的永恒。
此情此景,宛如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
“米凯兰?我在你眼中是这个样子吗。嗯,也好。这大概是一种心理暗示,让你意识到,我在圣国中地位比你更高。”
“这么说,你就是真正的教皇?不可能,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没有不可能,凯罗琳。正如赫拉女神将你引到我面前一样。”
“竟敢这样滥用女神的名讳,圣国也已经腐朽到骨子里了。”
对一国圣女施加精神控制,还与魔族联手。
在作为“血门旅团”异端审判官、早已见惯各种龌龊之事的凯罗琳看来,这也无疑是彻头彻尾的疯狂行径。
然而,卡塞尔却毫不在意,反而称赞了她。
“辛苦你了。你在旅团中,取得了非常了不起的成果。”
“成果……?”
“你终究还是找到了勇者,不是吗?魔王死后十年,潘海姆那帮家伙把他藏得太好了,我们之前的尝试全都以失败告终。现在看来,派你去学院,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凯罗琳对过去数年间连番的失败早有耳闻。
圣国始终没能抓住如青烟般消失的勇者与圣女的尾巴。
尤其是那场小规模战争中最大的焦点——圣女的生死,始终未能查明,两国间的对立才渐渐平息。
“就算这样,也什么都改变不了。你以为找到了罗万,又有什么不同?”
她早已数次亲眼见证过他的力量。
他绝非聚集在此地的天魔军团一拥而上,就能扼杀的存在。
凯罗琳一边暗中准备着脱身的魔法,一边强作镇定。
“不,这就够了。一切,都结束了。”
在卡塞尔双手合十,微笑起来之前,她还这么以为。
“凯罗琳,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吗?”
任务?分明是……
“寻找勇者……”
“是寻找圣物。准确地说。”
他的双手,比划出一个小小的三角形。
西边传来的热浪正缓缓消散,魔物们痛苦的**也已平息。
“如同教团所倡导的三位一体,如同构成魔法根源的三元之理,勇者的力量,也大致分为三部分。只要其中任何一部分缺失,那平衡便会瞬间崩塌。”
光之主神赫拉赐予的【神谕】。
寄宿于教团圣剑与圣盾中的【神威】。
唯有勇者才拥有的,不屈的【信念】。
此三件神器,方能成就完整的勇者之力。
“而这三者中的第一件,【神谕】,我们随时都可以回收。”
“什么?”
“鲁比耶神坛,就是为此而建的。”
凯罗琳这才明白教团的目的。
明白他们为何要自己去寻找圣物。
如果勇者手中没有圣剑,那么从一开始,他便只拥有两件神器。
“女神……绝不会允许的。”
凯罗琳摇着头,向后退去。
没错,那位一直降下启示,试图将自己与罗万联系在一起的女神,绝不会轻易夺走他的神谕。
但卡塞尔看着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你变得太软弱了。当了圣女,连脑子都变笨了吗?”
“你说什么!?”
“赫拉女神,并非区分人类善恶的存在!祂赐予所有人的,是安宁、平和、与平静!是为光所指引的道路献上祝福!你以为我们与魔族联手,天上就会降下雷霆吗!?若真有天罚,你在担任异端审判官的那些年里,早就被劈成灰了!”
斯坎达尔那位圣女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
“在神的视角里,人类的存在就如雾气弥漫的夏日山谷中闪烁的萤火,朦胧而无法捕捉。因此,我们内在的业力,也是纵观其一生来综合评判的。”
“……我不太明白。”
“你会只看圣书的一页,就去断定其中蕴含的教义吗?”
“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们为何如此执着地寻找勇者与圣物吗?”
卡塞尔那双蓝色的瞳孔中,闪烁着癫狂的光芒。
他的声音像一柄长矛,刺入视神经的后方,疯狂搅动,令人不寒而栗。
“凯罗琳,是魔王啊!那个仅凭存在,便吞噬了半个大陆,将人类逼至灭绝边缘的恐怖!而比那更强大的,正是拥有三件神器的完整勇者!!”
正如海伦所说,人类早已拉开了弓弦。
从他们在灭亡的帝国废墟中,挖出那本古旧书册的瞬间起。
圣国,便早已根据教义,构想好了该如何使用这份力量。
“这样的存在,若高举着完美的‘正义’,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莫纳克教皇,卡塞尔·尼古劳斯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只需要一天,战争就会停止。只需要一周,一把剑就能净化整个魔域。一个月后,各国的兵器都将被折断,送入熔炉。一年之后,‘魔法’除了作为一门学问,将再无其他定义!”
一个超人,便能实现。
“降临于整个大陆的,绝对的和平。”
一个所有矛盾与纷争都被解决的,无菌室里的盆景花园。
“你敢说,这,不正是女神命令我们去追寻的教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