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夏洛蒂而言,她经历的生命并非漫长,而是永恒的惩罚。
以至于每当她回顾往昔,总感觉像是在一间幽暗的密室中,徒劳地摸索着被岁月尘封的旧物。
即便在梦境中追逐昔日的余温,她也只能依稀辨认出自己身在何处,却早已忘记那是多少世纪前的光景。
因此,她习惯通过身边仅存的几件什物来锚定时间的坐标。
一枚勋章的锈蚀程度,一袭旧袍上浸染的气息,皆是她横渡时间之海的航标。
教她魔法的巨龙在萨克雷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枚勋章仍旧崭新如初,闪耀着帝国的荣耀。
而在桑达尔佛尼亚沙漠中游荡的日子里,旧袍上则沾染着一个追寻真理碎片的、不成熟的魔法师的汗水与气息。
“这里是……”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炼狱般的战场。
眼前,焦土吞噬了森林,运河干涸,化为破碎的沟壑。
这一次,她无需任何外物,便能清晰地辨认出所处的时空。
虽然是十年前的旧事,但纵观古今,能让大陆最大的山脉焚烧殆尽、让驻扎于此的所有骑士团战旗尽数折断的战役,仅此一例。
第二次拉维耶尔防御战。
夏洛蒂瞬间意识到,这是梦境。
她正在目睹的,是往昔的幻影。
听闻格林伍德森林被烈火吞噬、所有抵抗的士兵全部牺牲的噩耗后,她曾造访此地。
既不是为了慰藉逝者的亡魂,也非出于复仇的怒火。
硬要说,比起脚下倒伏的尸骸,她更好奇眼前这头巨龙的目的。
——是你们的错。
那是一声足以震碎地轴、饱含蔑视的怒吼。
四大灾厄之一,“灭厄”卡尔比斯,用它那双腐朽的昏黄巨眼,死死地盯着她。
——是你们,将这个世界引向了毁灭。
夏洛蒂只是静静地仰望着,沉默不语。
——你们屠戮、猎杀巨龙,天真地以为,能用你们那点浅薄的知识,囚禁我们的神秘。
“……”
——当你们引以为傲的魔导工学开始衰退时,那个愚蠢的皇帝,竟妄图仅凭区区四个秘境,就驱散那片黑暗。
“……”
神圣阿塞塔利亚帝国的四大秘境。
那是人类设计的终极安全装置,是为有朝一日魔王践踏这片土地时,准备的最后反击手段。
帝国的骑士们惧怕着——惧怕他们亲手屠尽巨龙后,会为大陆招来如同冰河时代般漫长的寒冬。
——魔法,本就属于我们。既然你们猎杀了巨龙,现在,就该付出代价。夏洛蒂·德拉德?受龙所钟爱的孩子啊,你也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了。
活了数百年,她早已亲身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变迁。
大陆的魔法日益式微,帝国曾经璀璨的魔导工学早已被尘封,只剩下铁犬和甲铁兵这类造物,勉强维持着一丝命脉。
曾充盈于大气中的纯粹魔力正在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业力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人类,变弱了。
终究,再也无力阻挡魔王的军势。
——真是愉快啊,所谓的‘万法终焉’。
卡尔比斯刺耳的嘲笑声在干涸的河床底部回荡。
夏洛蒂听着那笑声,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们凭着那点可怜的魔法,将一事无成。
那一刻的它,是否预见到了未来的结局?
最终斩下魔王首级的,并非魔法,而是一柄剑。
是一个对这片大陆一无所知,对埋藏于沙土之下的魔法懵懂无知,与这延续了数百年的罪业毫无关联的男人,终结了一切。
而在魔王授首之后。
返回泰萨伦的海伦,与保罗三世进行了一场深谈。
当时恰好留宿在王城的夏洛蒂,在门后,恰好窥听到了一丝他们的对话。
“大陆最强魔法师”的头衔,并未给海伦带来丝毫慰藉。
她那浸满忧郁的低语,伴随着门缝中泄出的微弱光线,一同爬了出来。
——我们为了我们的世界,夺走了他的一切。
与日后桑达尔佛尼亚三姐妹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她用悲痛欲绝的声音,如此吟唱着人类对英雄犯下的原罪。
※※※※※
当夏洛蒂的意识从门缝那缕微光中抽离时,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棂,暖洋洋地洒在房间里。
梦中所见,如常事一般,很快便烟消云散。
她定了定神,正要从被子里起身,一股黏腻的恶心感便席卷了全身。
她下意识地抹了把鼻子,指尖沾上了一抹浓稠的、带着铁腥味的血迹。
“咳……!啊,对了,我用了秘传魔法来着?”
视觉回归,然后是味觉。
随着意识的完全苏醒,感官逐渐归位,她终于弄清了状况。
雪白的床单上血迹斑斑,源头正是她的脸。
眼、鼻、口、耳,七窍流出的血液早已干涸,在脸上留下了一张狰狞可怖的血色面具。
“唉,得洗个澡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副作用。
身体缩小的同时,体内的血液被一股脑排了出来。
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原理,但根据她数百次的经验,这种现象并不会损伤脏器。
夏洛蒂打了个哈欠,慵懒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简单冲洗一番,她站在洗脸台前。
秘传魔法带来的变化,已然清晰可感。
“个子好像又矮了点?”
镜中的面容也显得稚嫩了几分。
论年纪,大概和刚入学的学院新生差不多。
一想到胸部大概也跟着缩水了,她就没来由地一阵悲从中来。
更可惜的是,好不容易新买的礼服,又不合身了。但那身衣服沾满了血,只能扔掉。
“嘛,算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夏洛蒂的思维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今早没能出席会议,也不是什么大事。
反正,都过去了。
“唉!不想了不想了!我看看……魔王战今天休赛,那今天的热门项目是……”
夏洛蒂如同执行每日功课一般,下意识地翻弄着水晶球和晨报,查找着赌博相关的资料。
这是她还是理事长,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时养成的习惯。
提高赌注时的紧张感。
以及,最终确认自己的选择无比正确时的那份战栗。
当然,结果事与愿违的冲击更多,但只有在那个瞬间,她才能全神贯注地倾听自己心脏的鼓动。
但这已是许久之前的事。
自从在交易魔方时和罗万约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真正下过注。
这般索然无味的模拟,很快就让她感到了厌倦。
“哈啊……”
最终,夏洛蒂还是趴回了床上,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视线所及,是散落在床垫旁的扑克牌和叠叠乐的木块。
她随手拿起一张牌,指尖轻动,纸牌在她手中弯曲、弹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整个人蜷在被子里,像只慵懒的猫。
黑暗再次袭来。
这一次,眼前浮现的不再是遥远的过去,而是昨日的景象。
罗万那张带着得意笑容的脸,说着“已经把斯嘉丽说服了”。
当时她太过惊慌,以至于魔法一结束,就逃也似的返回浮游岛,一头栽倒在床上。
‘说服……说……服……那,难道说,我也会……?’
浮游岛的佣人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说法,说罗万与某位大公关系匪浅。
但也有传言说,他与所有抵达中央岛的大公都结下了不解之缘,甚至还得了个“大公收藏家”的古怪绰号。
夏洛蒂宁愿那个绰号是真的。
所剩无几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心中,早已被焦躁填满。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很快,他是不是也要对自己……
“理事长?还在睡吗?今天有会,你没来,我过来看看。”
“……!!”
就在这时,罗万的声音鬼使神差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清晰的敲门声。
夏洛蒂大惊失色,慌忙想下床,却猛然想起自己早已脱掉了那身血衣,此刻正一丝不挂。
“咦?门没锁?”
而且,看样子,她昨天回来时,连门都忘了锁好。
夏洛蒂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木乃伊,尖叫道:
“等、等一下!!”
※※※※※
罗万心想,看来夏洛蒂病得不轻。
是昨天吹了太多冷风吗?
也难怪,天都下雪了,她还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礼服站在浮游岛上,不感冒才怪。
她本就是个物欲极淡的人。
这座岛的空旷程度,几乎能与斯嘉丽的相提并论。
岛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单间小屋。
看着她从乱糟糟的房间里,只探出一个小脑袋,罗万不禁有些担心,便脱了鞋,走了进去。
“您还好吧?是感冒了吗?”
“啊?啊,是,是是!!咳、咳咳!没错!”
夏洛蒂语无伦次。
“哎呀,上了年纪就更得注意身体了。对了,您之前给我的风灵珠很好用,腰痛确实缓解了不少。”
“哈,哈哈!那太好了……!”
罗万也一样,像昨天那样稍微一折腾,第二天浑身都得散架。
和克莉丝汀拼酒那天,也是头痛欲裂。看来是真的老了。
这王国又没有医保,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晚年生活担忧了。
“这都什么啊?也太乱了,好歹收拾一下啊。”
“我、我病得有点重……!就像老板您说的,人上了年纪,这身子骨就……咳咳,咳咳!”
夏洛蒂咳得仿佛要将肺腑咳出来。
罗万一边帮忙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赌博用具,一边向她走近。
他注意到墙壁和地板上溅着点点血迹,心头一凛。
夏洛蒂的状况,恐怕比他想的要严重得多。
他收起了刚才的玩笑口吻,神情严肃地再次问道:“是因为用了秘传魔法吗?”
“呃,那个嘛……”
“你好像变年轻了一点。”
“是,是变年轻了没错,但对身体没什么负担……”
夏洛蒂歪了歪头,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紧接着,她猛地蜷缩起身体,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甚至带上了几分凄厉。
“咳、咳咳!咳!没错!其实,每用一次这个魔法,我都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作为代价……啊啊!!”
“我的天……”
罗万心中一震。
原来她是在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甚至不惜削减寿命来施展魔法。
他承认,自己为了小卖部的利益,确实没少压榨夏洛蒂,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德商业伙伴。
但看着她健康状况恶化,他还是发自内心地感到担忧。
凑近一看,她那白化病似的肌肤泛着一层不自然的潮红,看起来确实像在发高烧。
罗万轻轻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热度让他眉头紧锁。他温声问道:
“需要什么吗?或者想吃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
“诶?唔,那个……”
夏洛蒂显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不知所措。
她吞了好几次口水,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罗万。
被子滑落,露出了她雪白的香肩与精致的锁骨。
罗万的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她昨日穿着那身华美礼服的动人模样。
“那……那么……”
“您说。”
夏洛蒂犹豫了许久,最终心一横,猛地闭上眼,豁出去般地喊道:
“请、请对我……做你对五色公做过的……一模一样的事!!!”
“嗯?”
罗万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抽出手,捏了捏拳头。
“我倒是能做到……”
他心想。
不是吧?真要这么干?